三位高官凝目看去,便见纸人后背画着五个红点,其中两个至少有婴儿拳头大小,十分醒目。
“根据仵作记录,民女在纸人身上标记出了这五处刀伤的位置。”陈滢虚点了那五个红点,重点落在最大的两处:“这两刀捅得最深,直透前胸,因此,在前胸有两个相应的出血点,分别列于这两处。”
她将纸人转至正面,在纸人的胸前的相应位置,也标记着两个红点。
“我要说的第一个疑点,便是这两处最重的刀伤。”陈滢说道,将纸人侧对着堂上三位主审官,握住纸人儿的肩膀,轻轻一掰。
“啪”,一声轻响,那纸人的胳膊、连同上半身的一小部分,竟被她掰了下来。
堂下立时传来一阵低呼。
“这是拿胶粘上的,为的是让各位大人透过横剖面,看清楚这一刀致命伤的走势。”陈滢将掰下的部分放在一旁。
如此奇异的展示法,实是前所未见,就连曹子廉都丢下茶碗,张目视之。
剥去一段的纸人上半身,露出了一截横剖面,其上以灰色的颜料,画了数道工整、弯曲的线。
“这画的是……人的肋骨?”赵无咎第一个说道。
陈滢微笑颔首:“赵大人说得对。”她斜过纸人,指向其后背第一处致命伤:“这是两处重伤之中的一处,大人们请看,这一刀从后背第五、六两根肋骨的中间插入。”
她将纸人反转,正面朝前,指着纸人胸前的一个出血点:“一刀直插心脏,从第四、五两根肋骨中间透出,在前胸的这一处,形成了一个出血点。”
语罢,她展示出纸人的横剖面,将木棍的一端贴在伤口的插入处,另一端贴在透出处,侧身容三人看清:“大人们请看,这一刀并非直线,而是一条斜线,从后背到前胸,倾斜向上。”
她取出早就备好的炭笔,连接首尾,画了一条带箭头的线,呈“↖”状。
其后,陈滢又把第二处致命伤演示了一遍,同样得出一条“↖”状斜线。
“这又能说明什么?”曹子廉不耐皱眉,一手倒扣桌面,五张微张:“人力总有不均,杀人时自是或直或斜,伤势走向不整,这有问题么?”
“有问题的,而且问题很大,我马上就向各位演示。”陈滢向堂下扫两眼,便指一个身形瘦小的胥吏,问徐元鲁:“徐大人,可否请这位吏员上来帮个忙?”
徐元鲁点点头,没说话。
陈滢便请那胥吏上前,和声道:“你别怕,我就是想请你做个演示,你的身高与紫绮差不多,劳驾帮个忙。”
那胥吏嗫嚅地说句什么,畏首畏尾站在一旁。
第341章 正手反手
众人凝目视之,却见这胥吏极为瘦小,果与紫绮身高体形相仿。
陈滢此时又至堂下,双臂用力,抬起“乔小弟二号”,放在那瘦小胥吏左近,转向三位官员解释道:“方才的‘乔小弟一号’,是专门用来演示伤口的,以使各位大人看清刀势走向。而‘乔小弟二号’内里则塞了些棉絮、皮革等物,与真人身体相仿,可用来演示刀刺入身体的动作。”
众人早便发觉,那“乔小弟二号”身上也标注着刀伤位置,与“一号”完全相同,但分量却明显要更重,陈滢抬起时有些吃力。
将纸人摆放好,陈滢便将手中细木棍顶部的布套取下,原来,那木棍尖端磨得极是锋利,红漆灼灼,有若滴血,瞧来颇瘆人。
“这根木刺与作案凶器长度、锐度一致。此前民女经过多次验证,得出结论,以此木刺尖端刺进‘乔小弟二号’之身,其手感、阻力、行进轨迹等,皆与真刀刺肉身极为接近。现在,民女要请这位吏员演示刀刺的动作。”
她将木棍交予那胥吏,面现微笑:“假设你就是紫绮,请以此棍刺这纸人。”复又近前几步,低声叮咛他几句。
那胥吏接过木棍,一脸地迷糊,显是没太听懂。
陈滢只得又细说一回,那胥吏才算搞明白。
他却也知礼,小心翼翼向上告了个罪,方才拿着木刺,走到“乔小弟二号”的背后。
“请照着这个位置刺,别偏了。”陈滢说道,特意指明刺中心脏的那个红标:“这一刀是最重的致命伤,演示其伤口走向,于本案意义重大,切记。”
那胥吏点点头,提起木棍,用力刺向红色标记。
但是,他很快就觉得别扭。
他比纸人矮了近一个头,如果想要从标注的位置刺入,就必须平举木棍至嘴唇的位置。
这个角度,很难使上力。
他试了三次,木棍总是刺进一小半儿,就再也捅不进去了。
他想了想,改为反手执棍。
这个姿势显然更好使力。
他再度用力往前一刺,木棍终于顺利地一插到底。
“停!”陈滢立时叫道。
那胥吏吓了一跳,手上动作顿时停住。
陈滢请他先退下,先后向堂上展示“乔小弟二号”的背面与正面:“大人们请看这一刀的走势,入口处正中后背的标记,可是,其透出处,却与前胸标注的原有位置,相去甚远。”
陈滢又把“乔小弟一号”抬过来,依据胥吏在“乔小弟二号”身上刺出的出血点,在“乔小弟一号”胸前做出标记,随后,连接这一刀的首尾,结果,得出了一条“↙”状连线。
如此,胥吏刺出的这一刀,与原有的刀伤,呈“>”状,其起点相同,而终点,却完全相反。
陈滢指着这两条线,面朝堂前三位官员,道:“诸位方才也看到了,如果正手拿刀,以紫绮的身高,想要捅在乔小弟致命伤的位置,根本难以发力。而若改为容易发力的反手握刀,则这一刀的走势,与乔小弟原有的刀伤,完全相反。”
堂上堂下,一片寂静。
按照陈滢的演示,紫绮若要在乔小弟身上捅出那样的刀伤,似乎是不可能的。
要知道,那胥吏可是男子,以男子的力量,平举凶器至下颌处向上捅,也基本做不到,何况女子?
“陈大姑娘之说,未免牵强。”曹子廉终提异议。
堂上堂下,声息俱无,唯他淡定语声,盘旋往复。
“杀人又非演练,彼时情景瞬息万变,哪得像你这般,大家排排站好,无一步多余?”他嘲讽地勾起唇,冷眼看向陈滢:
“人犯既存了杀人之心,自有其谋划,身矮又如何?拿东西垫一垫不就得了?再者说,谁又保证乔小弟是站着被刺?若他不小心滑倒,以人犯之力,捅出这几处刀伤,似乎也不难罢。”
“曹大人的意见,十分中肯。”陈滢不驳他,竟还点头认同:“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按照曹大人所说,把这两种情况皆演练一遍。仍旧请这位吏员扮演紫绮。”
陈滢回至小漆案旁,与一名差役低语两句,那差役匆匆去了,不多时,四名内侍打扮的男子,踏进公堂。
“有劳孙大监。”陈滢向当先那人敛衽。
一见此人,堂上三位主审观,各自动容。
那孙大监不是旁人,正是建章宫二等管事——孙朝礼。
陈滢面色如常,笑称:“陛下着孙大监并领三名小监,监督民女调查取证全过程。因人手有限,民女斗胆,请他几位帮忙演示。”
此事众人早有耳闻,见陈滢竟真请出内侍来,赵无咎不屑一顾,曹、徐二人垂目不语。
孙朝礼回了一礼,领三小监碎步上前,于四扇屏风外,插烛似地拜下:“奴婢等见过陛下。”
“起。”屏风后低低一语,再无多言,贺顺安随后出现,尖声道:“陛下着你等好生做事。”
孙朝礼恭应了,弯腰退至堂下,向陈滢露出笑来:“耽误了陈大姑娘的大事儿,杂家跟您告个罪。”
陈滢自不会怪罪于他,寒暄两句,切入正题:“如今要请孙大监呈出证物,并向三位大人做说明。”
孙朝礼陪笑揖手,转向堂前,肃下脸来:“启禀三位大人,奴婢等这三日来随陈大姑娘四处寻访,又做了许多验证,现将乔小弟身死时两种情景,演示于众。”
他转身挥手,三名小监去得堂外,又提又抬,竟拿来数件家具。
“我们先假设第一种情形:紫绮以物垫脚、拔高身形,刺死了乔小弟。”陈滢以解说员的语气道,逐一指向堂前家具:“乔小弟屋中可供垫脚之物,共三种:脚踏、圆椅、扶手椅。”
孙朝礼亦道:“奴婢等已经称量过,这三件家具与乔小弟屋中家具之高矮、大小、重量,皆是相同,形制亦相同。”
他弯了弯腰,退后数步,让出位置来,陈滢便又请那瘦小胥吏上前,让他依次站在脚踏、圆凳与扶手椅,垫高身形,再以尖木刺攻击“乔小弟二号”。
第342章 亲自演示
演示过程并不长,但却险象环生。
脚踏倒还好些,那胥吏至少能站稳,但正手发力还是很难,无法达成原伤势,若反手执刀,就更差得远了。
至于圆凳与扶手椅,前者站上去就晃,莫说拿刀刺人了,稳住身形都不易,那胥吏几次三番跌下来,若非有小监扶着,怕要摔得不轻。
而扶手椅则又太高,胥吏站直身子,比“乔小弟二号”高出半个多人,必须俯身或半蹲,才能刺中后背标记,而这两种姿势,很不易保持平衡,发力时更是不稳。
这瘦小胥吏此时已然明悟,不再反手拿刀,皆取正手,而一旦正手,发力则艰,半晌刺不中,又或者刺中了,却不能深入。
这一番折腾,瘦小胥吏直是满头大汗,待陈滢叫停,他才抹着汗跳下来,气喘吁吁地将木刺交还。
“辛苦你了。”陈滢含笑道,请他下去歇着,转向堂前,敛容道:“曹大人说的第一种情形,民女在孙大监的协助下已然演示完毕,诸位想亦看清了。”
她自袖中取出布套,套在尖木刺上,虚虚点向“乔小弟二号”的身前,那上头有不少小窟窿:“方才这名吏员共刺二十一刀,而纸人胸前伤口却无一与原伤吻和,几位大人若不信,可下来细数。”
这话托大得很,但当众演示,有目共睹,谁也不能说她作假。再者说,孙朝礼还站在一旁呢。这个见证,分量可不轻。
徐元鲁淡淡点头,未曾说话,赵无咎倒应了声“本官无异议”,曹子廉则面如铁板,纹风不动。
陈滢也不多说,转向孙朝礼,道声“有劳”,孙朝礼揖手应了,招手唤过一名小监。
众人错眼看去,见这小监不知何时竟换了身行头,身被长衫、脚踏竹屐,最奇者在他的后背,鼓鼓囊囊地,也不知揣了些什么。
“民女现有证物呈堂,请几位大人过目。”陈滢回至小漆案前,捧过来一只布袋,戴上手套,自袋中取出一套血迹斑斑的衣物。
“这是乔小弟死时所穿衣物,计有外衫一件、束口袴(古代的裤子)一件、竹屐一双。”她向孙朝礼躬身:“多谢孙大监,帮民女从殓所借来这些。”
孙朝礼揖手还礼,复又向上团团一揖:“这是奴婢亲去殓所借来的,确系乔小弟身死时所着衣物,验证无误。”
凡事有他说明,众人自不会置疑,就连曹子廉也只阴鸷着眸子,只看不说。
陈滢再谢了孙朝礼一声,当先提起那件带血披衫,展示给堂前三位主审官:“大人们请看,这件披衫尽染血迹,后背处最多,往下则渐稀。”
她执起木棍,沿后背破损且血迹最浓处向下指,直至披衫下摆,道:“这是血迹流淌的轨迹。”
小心放下披衫,她又拿起束口袴与竹屐,再度展示:“再请看这两件衣物,其上亦有血迹,虽不及披衫上多,但亦斑斑在目。”她又特意点出竹屐:“尤其是竹屐后跟,血迹犹深。”
“呈上来。”徐元鲁蓦然抬起眼皮,沉声说了一句。
立时有吏员捧托盘而来,陈滢将竹屐并束口袴置上,吏员再送去堂前,第一个就呈给了赵无咎。
“唔,确有血迹。”他细细看后,便轻抚颌下短髯点头:“竹色本就深,血染其上,颇为不显,需得就近观之。”
待几人传看完毕,小吏捧屐返回,陈滢将之归于袋中,道:“现在,民女就来演示曹大人所说的第二种可能,即乔小弟先行摔倒,紫绮趁其倒地,刺死了他。”
话音落地,那换装的小监就地一爬,竟俯卧在了地上。
众人这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地上竟铺了一张颇大的青毡,这小监就爬在青毡之上。
“这个演示会有些杂乱,需先垫上青毡,以免污了公堂。”说话的是孙朝礼。
他走到那倒地小监身前,蓦地抬手,亮出手中之物,却是把铁尺子。
“这个演示,不论刀势走向,只请诸位注意血迹。”陈滢语罢,向孙朝礼点点头。
孙朝礼拿起铁尺,走到那小监面前,蓦地俯身刺下。
“噗、噗、噗”,数声连响,小监后背陡然飚出大股“鲜血”,须臾便将那青毡染成血色。
堂下立时传来一阵低呼。
这阵仗确实有些吓人,更兼出奇不意,诸吏役尽皆看得呆了,有几个胆小的,已然面色发白。
“大家放心,这只是些红色的颜料而已,并非真的血。”陈滢及时解释道。
孙朝礼刺完五下,在青毡上寻块干净处将铁尺擦净,归拢袖中,复又转身向上行礼:“奴婢斗胆,叫几位大人受惊了。”
徐、曹二人惯见此等场面,皆面不改色,徐元鲁还朝孙朝礼点点头:“孙大监辛苦。”
赵无咎倒是鲜少接触刑名之事,他倒也不是怕,只是略不自在些,在座位上挪动几下,面色倒还如常。
“这演示需要等上一会儿,民女请三位大人少待。”陈滢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