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皆默然,片刻后,徐元鲁蓦地抬眼,目若寒芒:“既此时空闲,本官倒有一个疑问,要请陈大姑娘解惑。”
陈滢微微躬身:“请徐大人说来。”
“陈大姑娘此前的演示,本官以为,尚有偏颇。”徐元鲁拿起案上卷宗翻了翻,神情淡然:“陈大姑娘是不是忘记了,乔小弟的颈部有勒伤?”
他站起身来,大步走到堂下,向陈滢一伸手:“木刺。”
陈滢愕了片刻,忙转手递上。
他接过木刺,蓦地以单臂勒住“乔小弟二号”的颈项。
“本官比人犯高些,力量亦较之更大,诸位请忽略这两点,只看我的动作。”他用力勒住纸人颈部,将之拉低到一定位置,然后正手握住木刺,向前一抵。
“噗”,闷响声中,这一刺自后心直透前胸,插入处与透出处,竟与原伤基本重合。
“陈大姑娘且看,这样一来,刀伤便会呈现斜上之势,而只要用此办法,人犯刺中乔小弟的两处致命伤,其实也是可以办到的。”他看向陈滢,神情仍旧是淡然的。
第343章 勿当儿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陈滢尚未接话,曹子廉已是一脸地恍然大悟,不住点头道:
“徐大人果然高明,方才本官却是没想到这一层。的确,若是直接刀刺,人犯确实刺不出那种刀伤,垫高身形亦不易发力。可是,若是人犯突然锁喉,将死者拉至身前,再以刀刺,则做到这一点,却是不难。”
便在他大声的说话声中,徐元鲁徐步走回原位,端端坐好,目注陈滢:“如何?陈大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讲?”
“有的,大人。民女也考虑到了这一点,且对此仍旧存疑。”
“哦?”徐元鲁的左眉挑了一下,眼神蓦地锐利起来:“本官倒是不知,陈大姑娘疑在何处?”
陈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行至之前那瘦小胥吏面前,低声耳语了几句,旋即面朝三位主审官,朗声道:“三位大人,民女可否再请一位吏员上场,进行演示?”
居然还要再找人演示。
堂下的低等吏员中,再度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自然,在公堂之上,他们还是不敢太出格儿的,数息后,他们便又安静了下来。
“可以。”徐元鲁没有拒绝。
倒是一旁的赵无咎,微带不满地看了看徐元鲁,又转向陈滢,肃声道:“陈大姑娘,此处乃是公堂,勿做儿戏之举。”
这种让人当堂演示的办法,初看新鲜,但总是这样就有点过了,就跟唱戏也似。
他话音方落,屏风后,蓦传来一声清嗽。
堂中立时静极,几乎落针可闻。
当今天子发出了响动,那定是有话要说了。
果然,贺顺安很快便颠着碎步走出来,尖细的嗓音随后响起:“陛下着陈大姑娘好生演示,不得有误。”
话音一落,赵无咎便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不再说话了。
虽然御史亦有监督天子的义务,但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当堂进谏是没有必要的。
那就看呗。
陈滢躬身谢过圣主隆恩,从胥吏中又挑出了一人。
那是一个中等身量的年轻人,瞧来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
“劳驾,请往前站一站。”陈滢向他招手。
那年轻吏员倒是没怎么犹豫,抬脚走到她指定的位置,正在“乔小弟二号”的身旁。
众人这才发觉,他与两个纸人的身高,几乎齐平。
“三位大人,这位吏员与乔小弟身高、体重相仿,接下来民女就要……”
话音未落,瘦小胥吏猛然暴起,左臂一把勒住年轻吏员的脖颈。
事发突然,堂下顿时传来一阵惊呼,那年轻吏员更是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下意识地拼命挣扎起来。
“停!”陈滢陡然喝道。
瘦小胥吏马上便停止动作,却没有放开那年轻吏员,而年轻则用力掰扯缠在颈间的手臂,脸都憋红了。
“三位大人请看他的动作。”陈滢没有喝止他,转向堂前说道:“请您们告诉民女,这位年轻吏员,正在做什么?”
三位主审官看向她所指之处,曹、徐二人皆不语,仍旧是赵无咎说话,只见他捻着胡须道:“此吏正欲拉开勒颈之臂。”
直到这一刻,那年轻吏员才渐渐有点明白过来,所谓的演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其实便已开始了,此时,则已然结束。
他立时不敢再动,而那瘦小胥吏也放开了他。
“多谢赵大人。”陈滢躬身道,干净的眉眼间一派安宁:“诸位此时想也明白民女要说什么了。一般情况下,一个人若被人从背后勒住颈部,就一定会竭力挣扎。毕竟,颈项乃身体要害部位,受求生本能驱使,受害人必会拼命拉扯撕拽,而在此情形下,则加害者的身上,便会留下相应的痕迹。”
她招手唤过瘦小胥吏:“劳驾,请您将衣袖撩起来,给诸位大人瞧瞧。”
那胥吏卷起左手袖子,露出手臂。
“诸位请看他手臂的这几处,已然留下了瘀伤。”陈滢取出木棍,隔空指点着道。
其实,不用她指出,三位官员也自瞧见,那瘦小胥吏的手臂上,留下了很明显青紫痕迹,正是方才被那年轻吏员抓出来的。
陈滢依次看向三位主审官,面上的笑容变得很古怪:“现在,民女想请这两位女吏验看一下紫绮的手臂,看一看是否有指印、抓痕等诸如此类的伤痕,请几位大人应允。”
紫绮是女犯,此处又是三司会审的公堂,一应规矩皆极严格,绝不可能叫她当众露出身体,那也太失体统了。
徐元鲁倒也干脆,挥手便命那两名女吏将紫绮带下去验看,不一时,二人又将她押回,其中一名女吏上前道:“启禀大人,人犯两臂并无伤痕。”
在押期间,紫绮没有受刑,陈滢早就知道这一点,因此才敢提出这个要求。
“这都过去四天了,就有伤痕,也该消去了吧。”曹子廉不紧不慢地道。
这话确实说到了点子上。
有些体质特殊之人,不易留疤,四天时间足够消弥伤痕。
不过,陈滢对此早有准备。
“曹大人手头便有卷宗,其上应有女医的口供。”她冲着曹子廉一笑:“事发当晚,就是她为紫绮治好了头上的伤,而她在口供中表示,除了头部那一处伤外,紫绮的身上,再无别的伤处。”
她从袖中取出一页纸,继续道:“如果大人们不信,我这里还有女医画押的口供,她很明确地表示,除后脑外,紫绮浑身上下没有伤痕,包括瘀伤、抓伤等等,都没有。”
“奴婢等亦可在此证明,陈三姑娘出示的一应证词,皆非作伪。”孙朝礼适时说道。
有了他这句话,这份女医的口供,便具备了绝对的真实性。
曹子廉不说话了。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民女现下要说回前事,请大家来看这位小监。”陈滢转过话题,行至青毡跟前。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那小监仍旧俯卧于毡上,上半身几乎浸泡在“血”中。
“已经好了,请起罢。”陈滢温和地道。
第344章 是站是卧
那小监飞快起身,麻利地解下身上披衫、束口袴,并除去木屐,陈滢招手唤来一个吏员,拿托盘装起三件衣物。
她首先拿起最大的披衫,转圈儿展示给众人看,旋即返身面朝堂前:“三位大人请看这件披衫,尤其请注意一下这上头的血迹。”
随后,她取出布袋中乔小弟的披衫,两手各执一件,高高举起,面上笑容古怪:“民女想要问一问大人们,这两件披衫上的血迹,相同么?”
“很不同。”赵无咎很快便给出了答案,就像个最好的应和者,有问必答,不偏不倚。
他指着乔小弟的披衫道:“这件衣衫之上,血迹遍布,下摆处亦沾染了很多。”他又指指小监才解下的那件:“这件却仅后背有大块血迹,而下摆则是干净的。”
“木屐与束口袴也不一样。”徐元鲁接下话头,视线扫过托盘上剩余衣物,目光锐利:“乔小弟的木屐后跟、束口袴后部,皆有血迹,而托盘中两件,则干净如新。”
“两位大人目光如炬,民女万分感谢。”陈滢点头致意,搁下衣物,徐徐踱步:“咱们且回到曹大人之前的第二种假设。曹大人认为,乔小弟有可能不慎摔倒,于是紫绮从背后趁机刺死了他。而就在方才,孙大监亲自了演示这一假设。”
她举起托盘,沉静淡然:“乔小弟的刀伤全部集中于背部,如果他是倒地后被刺死,则血迹亦也只会集中于上半身,就如这托盘中所示。”
她重又提起乔小弟的三件衣物,话锋一转:“可是,乔小弟的披衫下摆、束口袴与竹屐,皆有血迹,这就表明,他是站着中刀的,且中刀后站立的时间还不短,血向下流,沾满全身。”
曹子廉“哼”了一声,手指敲着桌面儿:“这也并不难解罢。万一他先是倒地后被刺,后又挣扎着志身,最终因体力不支再度倒地,人犯上前补刀。这也是有可能的。”
“曹大人所言,确实存在一定的可能性,但有个前提。那就是乔小弟挨的第一刀,并不致命。”
陈滢回至小漆案前,拿起卷宗,翻到其中一页,念道:“……死者中指骨节突立、虎口有茧,应为习武之人。”
她举起卷宗,面上的笑容愈发古怪:“曹大人似乎忘记了,乔小弟是会拳脚的,有仵作验证为凭,而在押期间,亦有人对紫绮多番测试,得知其只是个普通女子,并不曾习武。”
她的声音拉长了些,意味深长地道:“两者力量如此悬殊。以死者的身高体力,紫绮若不能第一时间使其丧失抵抗力,曹大人以为,她能杀得了乔小弟吗?只怕乔小弟一只手就能反杀了她去。”
曹子廉一时语塞。
“此外,曹大人似乎还忘记了另一点,便是乔小弟手臂上的挫伤与擦伤。”陈滢继续翻看卷宗,头也不抬:
“乔小弟两臂皆有伤痕,其中两处为锐物划过所致,推测为刀伤。这便表明,乔小弟死前曾与凶手正面接触,并扭打挣扎。若凶手是紫绮,那么,紫绮的身上也该留下扭打痕迹,可她却又没有。”
她终是举眸,环视众人,如水语声回荡在每个人耳畔,清亮而又干净:“如此一来,乔小弟身上的伤,便成了一个悖论。”
首先提出结语,复又述及前因:“诸位皆看到到,大人们提出的三种假设,民女已然逐一演示,却无一能够成立。或者我们可以换个说法:只要凶手是紫绮,那么,乔小弟身上的伤,就绝不会呈现此种情形。”
她凝注前方,视线似是穿透三位官员,看向屏风后的元嘉帝:“现在,大人们还是坚持认为,紫绮便是凶手么?”
堂上堂下,再度一片寂静。
众人至此方才明白,这所谓的“辩护”,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堂举证、当场演示,陈滢将紫绮可能杀死乔小弟的全部情形,尽皆展示,再逐个推翻。
这样的讼师,实是他们平生仅见。
刹时间,一道道或明或暗、或喜或怒的视线,投注在陈滢的身上。
这阵安静,并未持续太久。
首先打破沉默的,还是赵无咎。
“陈大姑娘,本案死者有二,除乔小弟外,周九娘之死,你又有何解释?”他说道。
曹子廉登时沉下了脸。
赵无咎这话一出,就算是变相地表示,他认同了陈滢的推断。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周九娘死在谁手上,无关紧要,而乔小弟之死若不能与国公府扯上关系,那就有些不妙了。毕竟,国公府惯走廖有方的路子,与他们宋派向有嫌隙,若能借机打击,他自是乐见。
只是,陈滢的演示一目了然,十分经得起推敲,一时之间,曹子廉也想不出驳斥的借口。
“周九娘的伤势,其实也存在相同的疑点。”陈滢没有回避赵无咎的问题,转身走到了放纸人之处。
之前那瘦小胥吏就立在一旁,见状主动上前,提起排在第一的“周九娘一号”,帮陈滢抬到了堂前。
“多谢你。”陈滢和声道,又道:“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小人叫蔡九。”瘦小胥吏说道。
陈滢又谢了他一声,道:“一事不烦二主,稍后还要请你帮忙演示。”
“好说,好说。”蔡九点头哈腰地道,顺势就站在了一旁。
徐元鲁对此毫无反应,只目注陈滢,身上煞气犹浓:“周九娘的伤势又有何疑点?莫非又是刀口走向问题?”
“徐大人高见。”陈滢没什么诚意地赞了一句,走到“周九娘一号”面前,翻转其身,展示她身上的两处刀伤,说道:“周九娘身上这两处刀伤,一位于下腹部、一位于上腹部,俱皆很深,几乎捅了个对穿。”
说话间,她仍旧将纸人侧对三位官员,抬手掰下了一小部分腹部,露出横剖面,续道:“几位大人请看,这一刀的插入处与透出处,是一条向下的斜线。”
她连接后腰与前腹部伤口,画出一条“↘”状斜线,其后又将第二处刀伤起止处相连,得出了相同的“↘”状斜线。
第345章 当先认同
“好了,你不用演示了,本官已经明白了。”徐元鲁制止了她的进一步动作:“本官来猜一猜你要说什么吧。”
他平视前方,面无表情地道:“紫绮与周九娘身高相仿,若紫绮正手握刀刺其腹部,则其伤口去势或平直、或斜上,唯独不可能斜下。而若反手执刀,则其利于发力的位置便不是在腹部,而是前胸,可周九娘前胸却又无伤。由是,陈大姑娘便认为,凶手并非紫绮,是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