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阳光炙烤下花草散发出的香气,是盛夏时节特有的味道,让陈滢想起了辽远的第一世:暑假、冰可乐、空调与吊带背心,还有孤儿院老梧桐树下满地的绿荫。
如今想来,恍然若梦。
有时候,她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在那个世界活过。
“姑娘,到了,请上车吧。”身边传来了知实轻轻的说话声,让陈滢自思绪中抽身而出。
她自思绪中抽身而出,却见面前是一张很大的马车,正是许老夫人安排下来专门供女眷换衣之处。
陈滢知道,这便是包玉春之事的余音了。
既知郭媛手段恶毒,许老夫人自是早有准备,此次来兴济伯府,真真是武装到了牙齿,仅健壮仆妇就带了十来个,还有三名会武的女侍卫,分别跟在许氏、沈氏并柳氏身边,专门护着她们。
看着车中华丽的铺陈,陈滢的思绪便又有些飘忽。
她第一次穿越的那个古代,与如今的大楚并不在同一个时空,但风俗习惯却很相似,彼时的她,亦曾在这样的车上换过衣裙,还曾为此而感到惊叹。
如今却是物是人非,那个时空的人与事,与今生根本毫无交集,而每每回思前世那短暂的宅斗的一生,她总会有种既惘然、又悲哀的感觉。
在车中收拾妥当,便也到了开席之时,陈滢她们赶过去时,正碰上夫人太太们从敞轩出来,于是众人便作了一路,前往水阁赴宴。
宴席之上倒是一切太平,什么事儿都没发生,唯有一点不足,便是那席上饭菜虽多,花团锦簇看着热闹,然分量却很是不足,在座众人怕是连个半饱都没混上。
于是,在散席时,陈滢便听见两位翰林家的太太私下悄声议论,只道“挖核夫人名不虚传”云云。
陈滢便又开始拧嘴角。
这些翰林太太们也真促狭得很,起个外号竟也如此刁钻,竟将“挖核卖李”的典故也给用上了,程氏得绰号如此,也算是风雅了一回。
这也不能怪这些太太们嘴巴坏,实是程氏之吝啬,在京里是出名了的,举凡银钱过手,不扒一层皮下来她就难受,落袋的银子那就更是别想叫她往外掏,直到如今,她还死死把持着兴济伯府的中馈,儿媳夏氏完全就是个摆设。
甚至还有谣传,说她扣着继子郭准前头那位亡妻的嫁妆,到现在也没个定论,也不知是真是假。
听了这一耳朵的闲话,陈滢也只是笑过便罢,仍旧随大流前往敞轩。
程氏虽然抠门儿了些,场面上的事情倒还不至于太薄,一应该有的都有,小戏儿与杂耍各请了一班,又开了几桌马吊,还效仿着武陵春宴那一回,也搞了个水上泛舟的娱乐活动。
不过,兴济伯府可没有镇远侯府的大画舫,所谓的水上泛舟,就真的是几叶轻舟,便在那连着荷塘的一面小湖上划一划,美其名曰“采莲为嬉”,倒也颇为雅致。
这种极容易出纰漏的活动,陈滢是绝对不会参加的,于是便死坐在敞轩里不挪窝儿,就像屁股下头粘着胶。
陈漌与陈湘她们却是十分心动,陈漌苦劝了陈滢好一会儿,极言那水上风景好,叵奈陈滢打定了主意不肯动,于是陈漌便也只能放弃了说服工作,带着陈湘等三人去水边玩耍去了。
王家姐妹这一次也学着陈滢的样子,哪儿都不去,与她一同在敞轩里头闷坐。
用不了多时,这偌大的房间里,便也只剩下了六、七个姑娘,越发显得空阔起来。
陈滢扫眼看去,那留下的几个姑娘倒也有些面熟,皆是各府的庶女。她们不去游玩,想来也是有着各种各样的原因的。这几名庶女原本便相熟,此时便自成一国,也不过来与陈滢这群嫡女说话。
嫡庶之间,本就有着天然的隔阂,敞轩里分成两个圈子,可谓壁垒分明。
陈滢与王家姐妹安静地喝着茶,便听隔壁那几个庶女聊得热闹,偶尔一两句落进耳中,却是在说什么着“小侯爷”,一时说那小侯爷怎么可怜,虽然生下来就袭了爵,但却无父无母,又无亲人;一时又说小侯爷怎么聪明,小小年纪就已经显露出了超高的天赋等等。
听着她们的话,陈滢不自觉地便在脑海中勾勒出了一个小男孩的形象,而再一联想今日席间所见那些梳着总角、拖着鼻涕、满世界疯跑的短腿小魔王,她便暗自摇了摇头。
一个小屁孩,生下来就有厚禄拿着、爵位袭着,享受国家给予的供养,且众人还觉得理所当然,凭什么?这让那些真正为国效力、为国尽忠乃至于为国献身的人,情何以堪?
第071章 谢氏双姝
“要不……我们也去外头走走罢。”一直沉默不语的王敏芝,此时忽然便开了口,说话时,她的眼神便往身后示意了一下,语声极轻地道:“与其听这些,倒不如去外头吹吹风。”
王敏蓁便笑了起来,将手指点了点她:“你这性子也是的,就那么静不下来么?”
陈滢倒是不反对王敏芝的提议,只是觉得外面的日头有点晒,想了想便道:“若是在廊下走一走,我倒是愿意的。”
王敏芝一下子来了兴致,拉着王敏蓁便央求:“好姐姐,便心疼妹妹这一遭儿罢,咱们一同出去走走不好么?这里头好生气闷,委实是坐得人难受得紧。”
王敏蓁却不过她,只得站起身来道:“好了好了,我听你的还不成么?你也别拉我了,衣裳都给你拉歪了。”说着便抬手理了理衣襟。
此时的她,已然换过了一身粉色的纻丝衣裙,与她发上的粉玉簪子极是合衬,便这样站着,亦有一种亭亭玉立的风姿。
王敏芝轻笑了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看向陈滢笑道:“阿滢也来,咱们便在那廊下头走走,哪儿都不去。”
陈滢点头应是,便与她们一同出了敞轩,却见前头廊庑上架着藤萝,如今正是翠叶如碧,筛下一地光影,倒也凉爽。
三个人便踏上了游廊,缓缓漫步,也没什么特定的目的地,说起的话题也不固定,主要是王氏姐妹在说,陈滢多半做个听众,但三人间的氛围却极是舒适,各自皆是一脸相得。
那游廊本就是供人闲步的,建得极长,蜿蜒曲折,大有移步换景之效。几个人走了一会儿,便见对面也走来几个女子,其中一个梳着堕马髻、容颜秀美的少妇,正是陈滢的四婶婶——柳氏。
见来人是她,陈滢自不好不理,于是上前几步先行屈身,柳氏忙扶起她来,眸光不经意扫过她的身后,含笑问道:“你怎么留下了?我瞧着好些姑娘都在那水上泛舟呢。”
陈滢便老老实实地道:“我怕水。”
此言一出,柳氏尚未如何,跟在她身后的两名少女却是一个提了帕子掩唇,一个佯作低头,皆是忍笑的神情。
柳氏亦是面含浅笑,柔声道:“瞧我,竟只顾着说这些,忘了给你们引见了。”说着她便转过身,向那两名少女介绍地道:“这是我们府里的三姑娘,你们过来见一见。”
那两位少女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向陈滢略略屈了屈膝,柳氏便又转向陈滢,指着那穿湖蓝长裙的少女笑道:“这是我姨母家的两个女孩儿,她叫谢姜。”又一指穿烟霞色裙子的姑娘道:“这一个是姜儿的胞妹,叫谢妍。”
陈滢一面回礼,一面打量着这姐妹二人。
谢姜身量苗条,生得很是清丽,若论气韵,与陈漌倒有三分相似,只没有陈漌身上的股子清高。
谢妍则是一副娇小玲珑的身段,鹅蛋脸儿、五官精致,跟个瓷娃娃似的,笑起来时颊边梨窝隐现,是那种最讨长辈欢喜的甜美长相。
据陈滢所知,柳氏的父亲乃是翰林院的一位老编修,名叫柳懋,他与柳夫人极为恩爱,虽膝下只得柳氏一个女儿,却也不曾纳妾。
柳夫人娘家共有姊妹三人,其中一个早年病故了,此刻柳氏所言的姨母,想必就是当年嫁进世家谢氏的那个大姨母,陈滢记得,那位大姨母的夫君,叫做谢绍。
陈滢曾听李氏说过,道那谢绍极擅钻营,亦很有几分胆略,仕路走得颇稳。今年开春,谢绍终是从外地调回京城,升任盛京府府丞,大小也是个四品官儿。
谢姜并谢妍姐妹,想必就是谢绍之女。
便在陈滢思忖之时,那厢柳氏又笑道:“她们姐妹二人才进京没多久,各处都还不熟,我便带她们逛一逛。”
果然是谢绍的两个女儿。
陈滢心中有了定论,便向谢家姐妹说道:“往后想必我们也会常来常往的。”
柳氏闻言便掩了唇笑,道:“她们都来过国公府好几回了,只是没见过你罢了。”
陈滢微微一怔,旋即便用着一种歉然的语气道:“原来是我失礼在先,还请两位见谅。”
柳氏原也不过一句玩笑话罢了,此时便摆手笑道:“你这孩子,哪来的这许多礼?是我拘着她们不叫乱走的,你又赔的哪门子的不是?”说着已是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陈滢与柳氏没怎么打过交道,如今几番言语交流,倒觉得她是个可亲的性子,至少外表看来,说话行事都很叫人舒服。
“这两位是王家的姑娘吧。”柳氏此时便又道,语声十分温柔。
陈滢这才想起,她居然没有给对方引见王氏姐妹,于是忙又居中做了一番介绍,几个人在游廊里寒暄了好一会儿,柳氏方带着谢氏姐妹告辞而去。
待她们走得远了些,王敏芝方轻声地道:“这谢家如今也算新贵了,我已经在好几次宴席上瞧见过她们,今日这才算正式地说上话。”
王敏蓁便微微一笑:“谢大人本姓宋,自然与我们不大亲近。”
她这话已然涉及朝堂,陈滢便没接话,只笑了笑。
大楚朝延用了前朝的内阁制,任命六位大学士共同掌管内阁,这人一多了,自然便要分出门派来。
其中,以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宋惟庸为首的宋派,与以兵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廖有方为首的廖派,在内阁中各占半壁江山,势均力敌。
这谢绍走的是便宋惟庸的路子,故王敏蓁才说他“姓宋”。而王氏兄弟当年入京会试时,曾拜在廖有方门下,身上自然而然地便打上了廖派的印记。
朝堂中千丝万缕的关系,对后宅也有着不小的影响,王氏姐妹所言,由此可见一斑。
“每到了这般时候,阿滢总是不说话。”王敏蓁带笑的语声传来,拉回了陈滢的思绪。
王敏芝便将扇子掩了半面,笑得一脸促狭:“阿滢虽然不说话,可她却听得仔细。之前与长公主府对上,也正是阿滢多听少说的缘故。”
第072章 有人落水
闻听此言,陈滢倒也未予否认,只颔首一笑:“我不是很懂朝堂之事,但分析各方信息我却挺擅长。哪怕是下人们无意间的对话,或者是哪位夫人太太偶尔露出的口风,只要将这些消息横向或纵向地比较,再从中拎出重点,就能得到结论。”
言至此,她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续道:“阿芝没说错,镇远侯府那一回,正是因为我将此前得到的消息快速分解,才找到了最适宜的应对之法。而你们此刻所言,坦白说,我没办法给出好的建议,只能听你们说罢了。”
“朝堂之事最是无趣,阿滢不懂也好。”王敏蓁笑道。
王敏芝立时点头表示赞同,旋即漫声吟道:“一时东风起,一时西风劲,你盼着我死,我要你的命。”语罢便负手喟叹:“真搞不懂这些朝廷的大人们在做什么,斗来斗去的,有意思么。”
听得此言,王敏蓁立时一记敲头杀奉上,还附赠了一句警告:“你若再编歪诗,我必禀了婶婶,罚你抄三百遍经。”
一听要抄经,王敏芝那指点江山的气势立时就矮了半截儿,不住口地讨饶起来,陈滢在旁看得直乐。
便在此时,忽听远处传来了一阵惊呼:“不好啦,有人落水了!”
王敏芝立时止住话头,三人各自相视,俱皆神色微凛。
数息后,王敏蓁方蹙眉低声道:“还是阿滢有先见之明,早早远离是非之地。”
陈滢无奈一笑:“我也就这么一说,没想到还真出了事儿。”
她对宅斗的所有热情,已然在上一世消耗殆尽。
泼茶、落水、下药,堪称宅斗界的经典套路,总不能她前世跌过的跟头,到现在还不知道避开这些坑。
“咱们且过去瞧瞧吧。”王敏蓁拂袖语道,神情是惯常的娴雅:“便在人群外头瞧上一眼,也算尽了本份。”
落水可非小事,如果她们三个独独站在这里瞧热闹,似乎也显得太冷漠了些。君不见那几个庶女都已经带着丫鬟过去了么?她们三人若是动也不动,只怕旁人又要说闲话。
陈滢对这些闲话自是不在乎的,不过,落水这种事,似乎也可以当作案件看待。
此念一生,她便立时点头道:“那就瞧瞧去吧。”
于是,三个人便又步出游廊,去到了水边。
落水的乃是按察司副使刘家的姑娘,名叫刘霜。她原是与几位相熟的姑娘坐船采莲的,谁想那船行至水中央的时候,也不知哪里来了阵怪风,吹得那小舟团团转,几个人一时皆慌了,大呼小叫地一通乱叫,一个不慎,便把个刘霜给落了水。
那掌舟的船娘倒是有心跳下去相救,只是彼时那船上还有好几个东摇西晃的贵女,船娘若是舍舟下了船,只怕这一船的姑娘都得掉水里,无法之下,她只得将篙子伸出去,叫那刘霜抓住了,第一时间解了危局。
兴济伯府准备得倒也很充分,有会水的健妇在岸边寻视,见有贵女落水,那几个健妇便皆跳入水中,没多久就把刘霜给救上了岸。
那刘霜委实喝了好几口水,又是惊又是怕,上岸后便昏迷不醒,好容易被婆子们拍得咳出了水,她便又开始哭,那一身湿淋淋裙子粘在身上,她又哭得发鬓散乱、满脸是泪,委实狼狈得紧。
陈滢她们赶到的时候,刘霜所乘的那条船已经落了岸,刘霜的丫头青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跑了过来,当先便拿衣裳将刘霜给裹了起来。
此刻纵然是盛夏,落了水再拍风也不是好事,这些姑娘们大多身体娇弱,只怕回去后还要病上一场。
出了这样大的事,主家自是不可不管。
郭冰很快便赶了过来,见刘霜软倒在地,显然已经挪不动路了,便立时回头吩咐:“快去抬个春凳来,一会子把刘大姑娘抬去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