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便抬头向裴恕一笑:“叶青已经去取布了,韩家这次带了好多布匹,我记得有一匹缎子就是明黄色的。”
裴恕挑起半边眉毛,想要说些什么,到底忍住了。
陈三姑娘的古怪他早有领教,或许这又是什么新鲜法子,姑且信她便是。
留下一名侍卫原地等待叶青,众人便继续往前行去。却也只走了约莫二、三十步远,陈滢便又蹲了下来。
“这好像是棵铃兰,也就是君影草。这也是蓬莱县野外没有的花草。”她一面用匕首挖着一棵看似野草的植物,一面解释地道。
裴恕的眉峰压得低低的,胸膛起伏的幅度有些明显。
郎廷玉在旁瞧着,知道他家主子这是开始不耐烦了,连忙上前问陈滢:“三爷,一定要挖出来才能瞧清么?”
这问题是他代替裴恕问的。
陈滢半仰着头,干净的眼眸凝向裴恕,嘴角微动:“小侯爷,我知道您心急。只是很抱歉,我并非全知全能,不可能只看一眼叶子就知道植物的种类,我必须将之挖出来观察整体形态,才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依据侦探先生的认知,以及她自己在这个时空通读过的植物类书籍,陈滢的确具备了一定的辨认植物的技能,不过却远未达到专业水准,必须与记忆中的图片或影像互相印证,才能得出结论。
一面说着话儿,陈滢一面便向裴恕晃了晃手里的匕首:“这匕首相当锋利,很快就会好,还请稍安勿躁。”
这话说得一点儿都不软和,郎廷玉偷摸地瞧了裴恕一眼,怕他立马发火。
小侯爷发起火来,那是谁的面子也不卖的。
好在,裴恕除了脸色有点发黑外,倒没有暴起的迹象。
他负手立着,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陈滢,视线中含了几分锐利。
只可惜,陈三姑娘说完了那些话,便开始埋头挖花,根本就没去看他,他能瞧见的,也只是一顶硕大的斗笠。
“好了,这正是一株君影草。”数息后,陈滢结束了挖掘工作,确定这是一株不该出现在登州府的野生铃兰,面现满意之色。
她放下铃兰,正待回手去砍树枝,蓦觉眼前一暗,随后便见一只粗砺的大手拿着一支箭,利索地插进了泥地里。
“用我的。”裴恕的声音响起,就在陈滢头顶。
她愣了一下,旋即欣然语道:“多谢。”
说话时,她便仰头看去,不想却与一张低垂的脸对了个正着。
那是极短的一刹,四目相视,她与他近在咫尺。
原来,离得近些再看,这双单眼皮的眼睛,眼型优美,目光似乎也是明亮有神的。
陈滢略有些走神,开始了她惯常的发散性思维,直到那双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离开,重又恢复成方才的大小,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们刚才挨得有点近了。
如果是实芯古代小姑娘,这会儿应该害羞了吧?
陈滢漫不经心地想着,向裴恕点头的动作十分自然,说话声亦是毫无阻滞:“那就用小侯爷的吧。”说话间手上动作不停,三下五除二就绑好了黄布条。
裴恕朝后退了一步,想了想,又略略趋前,伸长手臂,把十余支箭全都递了过去:“拿好。”
磁沉的语声听不出情绪,就是有一点点暗哑。
陈滢信手接过,再度道了声“多谢”,便又开始半低着脑袋、睁大眼睛、躬着身子往前走,寻找可疑植物。而裴恕则与她拉开了些距离,眼神游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青回转的速度很快,当陈滢找到第三株“非正常出现植物”时,箭支上扎的便已是韩家的明黄绸缎了。
看着叶青腋下夹的那厚厚一卷布,陈滢怀疑郭婉是不是把整匹料子都拿了过来。
她回首看去,雾气迷漫,其间有数个明黄色的点,没什么规则地分布在各个方向。
然而很快地,她便注意到了一件事。
在标注着黄丝带的这几处,看不到绑着红巾的大树。
“咦,这条路好像以前没走过。”郎廷玉的声音几乎正应和着陈滢的思绪。
裴恕也发现了这一点,此刻便道:“的确,我们之前做下的记号,到现在为止都未出现。”
第189章 雾灯原理
裴恕的话让众人信心大增。
只要不再重复“鬼打墙”,他们也许很快就能找到那座神秘的别庄。
然而,这种乐观的情绪并未持续多久,当陈滢挖到第九株植物时,那植物的旁边,便是一棵系着红巾的树。
“这是怎么回事?”郎廷玉挠挠头,满脸困惑:“咱们这是……又回来了?”
虽然戴着头盔,他根本挠不着头发,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挠。这种情形委实叫人很想挠头,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陈滢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仍旧是仔仔细细地做好标记,方才直起身来,想要说话。随后便又发觉,裴恕好像并不在附近,也不知去了哪里。
“小侯爷人呢?”她回头问叶青。
叶青没说话,只伸手朝东北角一指。
陈滢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终于在那片浓雾之中,看见了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
“小侯爷。”她提声唤道。
雾气之中,裴恕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随后方才大步走了过来,那一身泛着银光的盔甲穿透浓雾,很有种将军踏破硝烟的气势。
待他走近了些,陈滢便道:“还请小侯爷派一位擅长轻功的手下,从高处看一看这九处标记。”说着她便指向了旁边绑红巾的大树:“这地方我们之前应该来过,我怕又走回老路。”
裴恕没说话,只向郎廷玉抬了抬下巴。
郎廷玉立时大声道:“周廷谷,上树。”
“是。”人群中应声走出一个高个儿的男子,看着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生得眉清目秀的,就是体形有些单薄。
他单膝点地向裴恕行了个礼,便纵身一跃,攀上了一棵大树。
这是陈滢头一次见识到古代的轻功,不免有几分好奇,遂张眸细看,却见这周廷谷虽然长手长脚地,动作却十分灵活,如同猿猴一般脚下一蹬,便能往上窜出半丈,须臾间便爬得老高,也不知他是如何发力的。
待他爬到离地约十二、三米处,陈滢便示意郎廷玉叫停,说道:“请郎将军告诉他,让他记住那些黄色标记的分布情况,尽量多记一些。”
郎廷玉点了点头,大声地向上喊话,将陈滢的意思说了,那周廷谷打了个手势,表示听到了,随后便在树上腾挪开来,想是要从各个方向看清那些黄丝带。
趁此时机,陈滢便转向裴恕,轻声地道:“今天一定要查出来么?”
“最好今天完成。”裴恕的表情有些肃杀,一如他刚进树林时的样子。
陈滢“唔”了一声,不再就此发问。
看起来,太子殿下时间有限,且此事之秘怕也是有时效的。
陈滢做出了如上判断,而此时周廷谷也从树上下来了,走到裴恕跟前汇报:“禀大人,那个方向……”
他一面说话,一面伸手往某个方向指了指,并未说出东南西北来,表情有点迷糊。
这片林子很容易让人混淆,陈滢自忖方向感还是不错的,在这里却也有点转向,周廷谷看来也是如此。
“叶青这里有炭条儿和纸,请你画下来吧。”陈滢上前说道,一旁的叶青便依言递上了东西。
这都是陈滢之前借着拿布的机会请她带来的,防的就是此刻这般情形。
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是陈滢从侦探先生那里得来的经验,侦探先生的身上也总会带着本老式笔记本。
裴恕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你倒想得周到。”
陈滢向他笑了笑:“此处很容易辨不清方向,画出来会好些。”说着她又转向周廷谷,说道:“便以这棵绑了红巾的树为正北方向吧,请你把你能看到的黄丝带的分布画出来,就以圆圈儿显示便是。”
这显然比口述容易得多,周廷谷接过炭条儿和纸,一旁的郎廷玉举着块油布替他遮雨,他很快便画完了,于是双手呈上图纸,对裴恕说道:“启禀大人,标下只看到了这几处。”
陈滢与裴恕的视线尽皆集中在那张纸上,但见那上头画着约莫七、八个圆圈,分布得十分松散,陈滢数了数,西北角基本上是一片空白、东北角有一处、西南角两处,余下的则尽在东南角。
“这是不是表明,我们应该往回走?”陈滢抬起头来看向裴恕。
西南、东南这两个方向,正是他们的来处。
当然,这个方向应该并不准确,因为这是以红巾树为正北方向假定出来的。
裴恕不曾答她,而是转首去看周廷谷,问:“你看清楚了?没看错?”
周廷谷忙道:“回大人,标下目力很好,不会看错。”
裴恕没说话,但看向他的眼神却像是有些不大相信。
周廷谷自是看懂了他的眼神,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是欲言又止。
“有屁快放!”郎廷玉不客气地道,抬腿就在周廷谷屁(啊)股上踢了一脚。
周廷谷根本不敢躲,硬挨了这一下,方才委委屈屈道:“启禀大人,那黄色的丝带特别显眼,真的很容易找,标下一眼就能瞧见,就算隔得远些也能看得很清楚,比那劳什子的什么红巾可好找多了……”
他说到这里声音就小了下去,看了郎廷玉一眼,到底没敢再往下说。
裴恕的半边眉毛又挑高了一些。
方才陈滢坚持用黄丝带做标记,原来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容易找?
“在浓雾中,黄颜色比红颜色更容易叫人看见,这种颜色本身就比较容易穿透雾气。”陈滢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很是适时地给出了答案。
她知道二十一世纪的车辆雾灯便是黄色的,因为黄色的散射强度远远高于红色。而在这片浓雾弥漫的树林中,黄色显然也比红色更具辨识度,所以陈滢才会有如上选择。
“三爷还说自己不是全知全能?”耳畔响起磁沉的语声,有若醇酒入喉,让人忍不住便要沉醉起来:“连这些你都知道,这世上可还有你不知之事么?”
说这些话时,裴恕一侧的嘴角微斜着,那是一抹看不出意味的笑,似若调侃,又如钦佩。
第190章 依水而行
对于这样的神情,陈滢通常都会回以一个招牌式的微笑。
“我还是有不懂的地方的,比如动物,尤其是四只脚的那一类。”她的声音与笑容同样安静,说出的话也只有裴恕才能听懂。
这一刻,他二人并不知道这情形在旁人眼中产生的诡异效果。这对年龄、外貌乃至于性别迥异的男女,此刻却同时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而两个人却又分明觉着自己十分正常。
郎廷玉抱着胳膊抖了抖。
这两张脸放在眼前,怕是能止小儿夜啼。
而随后,他却又生出了另一个很模糊的念头。
据说,这世上是有一种叫做“夫妻相”的长相的,难不成就是这种?
他这厢正自想得出神,蓦觉阴风大作、冷气瘆人,生存的本能让他立马原地一蹦三尺高,堪堪躲过了裴恕的一招窝心脚。
“跟你说话呢,傻了吧唧的!”裴恕一脚落空,立时收腿站好,负手而立,就像方才他根本就没有过踢人之举。
郎廷玉抹了把并不存在的冷汗,拉着架子直退出三大步远,方叉手道:“大人有何吩咐?”
裴恕瞪了他一眼,旋即视线旁移,没说话。
郎廷玉福至心灵,立时原地转了个方向,朝着陈滢道:“三爷,您有什么吩咐?”
早在裴恕踢人之前,陈滢便在低头察看那张简易图纸,此刻闻言,便抬起头来,指了指他们来时的方向,道:“往回走罢,再找找看。”
郎廷玉立时下令,于是前队变后队,众人又往回走。
说来也是奇怪,回去的方向分明便是他们的来处,按理说,走不出多远应该就能看到熟悉的标记。可诡异的是,他们直走出去百步之遥,那些黄丝带却是一个未见,倒是陈滢,又找到了两株“非正常出现植物”。
接下来的这一路,陈滢不再关注方向与地形,更不去管那时有时无的水声,而是将注意力放在脚下,两眼也只盯着满地的植被猛瞧,发现有异,便立刻停下来开挖。
就这样,一行人走走停停,边挖植物边做下记号。而每隔上一段时间,周廷谷便会上树观察黄丝带的分布情况,并画下图纸,陈滢则会将图纸进行一个简单的汇总,并重新选定一个方向。
约莫两个小时后,当陈滢分开一大丛灌木,打算继续寻找“非正常出现植物”时,耳畔的水声,蓦然变得格外地清晰。
她立时抬头。
便在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居然现出了一条小溪。
“找到水了!”紧跟在陈滢身后的郎廷玉欢呼一声,几大步便越过陈滢,炮弹一般冲了上去,几乎是老泪纵横地朝天吼了一嗓子:“可找着这水了,我的个天爷爷!”
吼完了这一句,他便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整张脸因激动而涨得通红。
虽说是铁打的汉子一条,可他还是有点怕啊。
鬼打墙、鬼哭岭,还有那鬼里鬼气的水声、阴森潮湿的森林、四处弥漫的浓雾,这些东西凑一块儿,他这心里头就跟有个小人儿在吹风似地,时不时地就要发个凉。
如今可好,那鬼里鬼气的水声终于找着了出发处,说来说去,还是人家陈三姑娘聪明、有本事。
“三……爷,您可真是太厉害了,简直的……神了!”郎廷玉用一连串语无伦次的话语表达着情绪,两眼发光地看着陈滢,那眼神简直就是崇拜。
陈滢抬起胳膊在脸上蹭了蹭,擦去满脸的雨水与汗水,含笑道:“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主要还是我运气好,这么笨的法子居然也管用。”
一句话,立时把她自己从神坛踢回到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