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滢接过茶盏,一饮而尽,旋即转身回到廊下,命人给李惜添了一只小炭炉,笑道:“你怎么就这样出来了?舅母也同意?”
此际已是八月中旬,天气渐寒、遍地萧索,山东又比盛京冷些,李惜今天出来却连件大衣裳都没穿,还是一身夹的,陈滢怕她冻坏了。
此时,李惜正好又挑了块点心吃着,没顾得上回陈滢的话,只弯着眼睛笑。
陈滢摇摇头,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从一线天回来后,他们便一直住在蓬莱县的韩家大宅里,等待李珩做好收尾工作。
登州灾情造假案发,登州府从上到下挖出来一串儿贪官,衙门几乎陷入瘫痪。好在有太子殿下暗中坐镇,裴恕受命于他,颁下了元嘉帝的一道密旨,命李珩暂代登州知府之职,理顺当地各项事务,九月底前会有新任知府到位,届时李珩便可启往前往济南府就任。
得知此事后,倪氏当场就激动得红了眼圈儿。
这道旨意体现了元嘉帝对李珩的重视,竟是情愿空着济南府知府等他上任,也没叫人顶这个缺,可见其简在帝心,李氏自是欢喜。
“表姐你自去忙便是,我坐一会儿就回去了。”李惜终于吃完了点心,懒懒地说道,两手支颐伏在小几上,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
陈滢便问:“前几日你还说要出门做客的,何二姑娘没请你?”
说起来,自从一线天归来之后,何、韩、李三家便正式走动开了,郭婉、何绥等人时有书信往还,李惜也一直说要去何家玩儿,却始终没能成行。
听了陈滢的话,李惜的肩膀便往下塌了一截,闷闷不乐地道:“我也想出门儿呢,父亲却不许,说外头还不太平。”
登州府的官场算是给李珩连根儿捋了一遍,得罪的人不计其数,难保里头没人怀着报复之心,他也是怕家眷遇险。
招远县令的事情摆在那里,不由得人不小心。
“舅父这是为了我们好,过几日等安静下来了,自然便能出门儿了。”陈滢劝慰地道。
李惜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整个人还是有点无精打采的,在陈滢这里略坐了一会,便自回屋不提。
虽然不能出门,陈滢的日子却很充实,她向裴恕借了匹马,利用花园里的一片空地,每天都会练上一个时辰的马术,此外,功课的事情她也没落下,还有她一直想要做的事,如今也在计划之中。
除开这些例行之事,裴恕偶尔也会过府叙话。
别庄密室、康王妃绝笔信以及那三副骸骨之事,裴恕无一隐瞒,尽皆告诉了陈滢。如今,他已经把那封信拓了下来,连同正本一同呈交元嘉帝,打算找些当年熟悉康王妃的人甄别字迹。
至于那笔不翼而飞的款项,以及其余诸事,裴恕也漏了一两句,却不肯细述,陈滢也只是管中窥豹,并不知详情。
寒露一过,天气便真正地冷了下来,韩家大宅里的各院儿各房,都用上了炭盆。李氏并倪氏此行带的衣物不多,好在有个韩家,那郭婉委实是个知情知趣的人物,早早便叫人送上好些皮货料子,只说“谢两位夫人救命之恩”。
这个理由十分充分,倪氏她们根本无从拒绝,只得收下,而李珩也默许了这种行径,由此可知,韩家往后怕是要和李家走得越发近了。
这一日午后,陈滢陪李氏用罢了饭,眼瞧着她喝了药睡下,便辞出正房,打算回屋看会儿书。
谁想,她这厢才一掀门帘,便见绛云匆匆走来,屈身行礼道:“姑娘,裘四奶奶过来了,舅夫人请姑娘去前头坐。”
“我知道了,这就去。”陈滢应了一声,转回西厢略作收拾,又唤来寻真,吩咐道:“你带人去把那后花园的小亭子收拾出来,将表妹予我的那罐好茶也备着,我一会儿要待客。”
寻真忙应是,自去分派人手做事,陈滢便带着知实去了上房。
事实上,此番是陈滢给郭婉去的信,约她近几日过府叙话,只她没想到郭婉来得这样快。
看起来,她拜托郭婉办的那件事,应该是有些眉目了。
陈滢不由有几分雀跃。
她要做的那件事,很大程度上需要郭婉这个专业人士相助,原本此事该当她登门拜访的,只是李珩管得很紧,陈滢也不欲在这种小事上跟他唱反调,便只能请郭婉来做客了。
第196章 一锤买卖
进得上房,陈滢便见倪氏穿着见客的衣裳,居中正坐,郭婉则打横儿相陪,笑语嫣然。
她今日穿着一身灰青色绣兰草袄裙,发上插戴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玉簪,除此之外再无旁的饰物,却有着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明丽。
陈滢不由再次感叹,生得美的人,就算穿得再朴素,亦能美得叫人挪不开眼,这位裘四奶奶若是盛妆起来,满盛京的佳丽们怕是都比不过,就连陈漌也要退出一射之地去。
所谓艳冠群芳,不外如是了。
上前见过倪氏后,陈滢依着礼节坐了,与她们略叙了几句闲话,待茶过半盏,她便起身向倪氏告罪,请郭婉去院中小坐。
倪氏知道她们小一辈儿交情甚厚,便笑吟吟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事情,我这个长辈就不掺乎了。”语罢又开玩笑地看着陈滢:“听说你把那小亭子都给整饬好了,那地方赏竹最佳,倒是个好所在。”
陈滢忙谦了几句,又与倪氏说笑一番,方与郭婉双双告退,待踏出游廊时,她便笑道:“裘四奶奶想是已经听见我舅母的话了,我确实在小亭子里备了茶果,还请裘四奶奶小坐。”
郭婉自是笑着应下,二人相携着来到了后花园。
此际万木萧然,园中并无花草可供一观,唯那修竹森森,衬着漫天薄薄的瓦块云,正是天高云淡的好天气。
便在这云影竹风下,那花园里现出一角朱漆小亭,六角飞檐上悬着铜铃,每当风过,“铃铃”吟唱,着实有趣。
郭婉走到亭边,左右四顾,面上便现出许缅怀之色,笑道:“承蒙你们喜欢这亭子,三姑娘慧心,将这园子里最好的地方挑了出来。”
这本就是她韩家大宅,这园中的一草一木,于她而言皆意味着那些再也无法追回的旧日时光,此刻提及,心下自是有种难以名状的滋味。
不过,她很快便控制住了情绪,回头向陈滢一笑:“叫三姑娘见笑啦,我这也是触景生情,三姑娘莫要见怪。”
陈滢自然不会见怪,摇头笑道:“这又有什么?这里本就是您的家,等韩家复兴家业,你们就能再住回来。”
“承三姑娘吉言。”郭婉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些,眉眼间有喜意浮动:“今日我前来拜访,也正是为着此事。”
听了这话,陈滢亦是面上含笑,道:“好,我们进去说。”
二人进得亭中,陈滢便挥退众人,一面拿着把竹扇子引火煮水,一面便问:“那个东西,你们做出来了?”
“确实是做得了,我把图纸带来了,请三姑娘过目。”郭婉也是个爽利性子,马上便自袖笼里掏出图纸来,摊在石案上请陈滢细瞧。
如果有来自现代、对蒸馏法DIY提取精油感兴趣的人在此,便一定能够看出,那图纸上画着的,就是一组简易的蒸气蒸馏锅,其中左右两侧的补水器以及冷却筒,皆是以手压式简易水泵代替了现代的自动装置,橡皮软管也以这个时空的材料代替。图纸类似的改动还有很多,但大致的形状却还在。
这是陈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死命回忆前世高中时学来的那点儿物理学知识,方才画出来的。
不过,彼时这图纸还并不完善,陈滢最初将之交予郭婉时,也只是一个雏形。
而郭婉这时候拿出的,则是经过数度书信往还、补充整合,再由韩家名下的匠人实地制作调整,最终完成的图纸。在拿出这份图纸时,韩家其实已经拥有了制作蒸馏器的技术。
彼时,在看到那件样品后,韩端礼便大赞其精妙,且以他商人的嗅觉察知,此物很可能为韩家带来可观的进项。
但是,他却并未将这个意愿强加于郭婉,只叫她与陈滢交好,旁的不必再提。毕竟,与眼前这些许利益相比,成国公府才是最值得结交的对象,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以往他就算花再多的钱也巴结不上,如今现成的有了个陈滢,他自是要尽一切所能地讨好。
“却不知陈三姑娘做出这东西来,有何用处?”见陈滢一直盯着那图纸看,郭婉便轻声问道。
这锅子奇形怪状的,她确实有些好奇。
陈滢闻言,便将图纸放下,看着她认真地道:“我真的很钦佩你们家的匠人,只凭着我那个不成样子的图纸以及少许文字描述,便能还原出如此精巧的实物。”
古代手工业者的聪明才智,她算是真切地领略到了,实是叹为观止。
郭婉不在意地笑了笑,道:“他们吃的就是这行饭,若是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祖父也不会大笔供奉留着他们。”
陈滢被她说得一愣,旋即便笑道:“这话也是,是我见识太浅了。”
语罢她便将图纸还给郭婉,一面提起旁边的水壶泡茶,一面便道:“这个东西叫做蒸气蒸馏锅,虽然形状怪了点,却能够制作出很精纯的花草精油,这精油比如今市面上卖的那些香膏都要好使,却不知韩家有没有意向做这笔生意?”
郭婉闻言,神情微微一滞。
她早就与韩端礼讨论过这个奇怪的锅,也知道陈滢把这东西交给他们来做,可能就是要做生意,只是,她没想到这位三姑娘居然如此直接,竟就这么说了出来。
短暂的沉默过后,郭婉方才笑道:“蒙三姑娘青眼,这是我们韩家之幸。三姑娘既然直说了,那我也就不与您打机锋了,不知您想怎么做这笔生意。”
“一锤子买卖。”陈滢干脆利落给出答案,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面上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我告诉你们提取精油的办法,你们付给我相应的钱,算是买了我这个主意。至于往后你们韩家靠这些精油挣多少钱,与我无关。”
郭婉端茶的手停在半空,讶然地看向陈滢。
她此前也知道陈滢古怪,但却没想到,对方能够粪土金钱到
这种程度。
她还从没听过有人这样做生意的。
这位陈三姑娘,果然与众不同。
第197章 不愿拖累
“三姑娘,果然要如此么?”良久后,郭婉忍不住问道。
这“花草精油”她听都没听过,显然是个稀罕东西。如果韩家能够从陈滢这里拿到这宗独门生意,往后必能赚个盆满钵满。这种时候,陈滢不说要个干股、分红什么的,却只想做一锤子买卖。
这怕不是个傻姑娘吧?
“是,我希望如此。”陈滢继续喝茶,语气轻松惬意:“裘四奶奶可以说我傻。但我要声明,这种傻与智商无关。我不想要什么干股分红之类的,那太麻烦了。的确,我想要挣钱做些事,但同时我却并不想与任何人、或任何势力存在利益关系。我希望保持一个相对独立的立场,且尽可能地不去动摇它。”
这话说得委实直白,郭婉自是听懂了。
陈滢这是摆明了不想让自己与韩家扯上关系。
可是,陈滢接下来的话语,却又叫她再度吃了一惊。
“除了上述理由外,我只希望做一锤子买卖的最大原因,是为了韩家好。”说这话时,陈滢面上的神情格外郑重:“与其说我不想与韩家有所牵扯,倒不如说,是我不想连累你们韩家,我不希望让这笔大买卖最后成为扼住韩家咽喉的绳索,连带着我也要被它困住。”
陈滢很清楚,她是注定要在离经叛道的路上走下去的,而如果过于依赖花草精油带来的利润,有朝一日便很可能被人抓住这根命脉,反受其要挟。
远的不说,就说国公府,只要陈滢所为触犯了国公府的颜面,那么韩家这只蚂蚁,便会成为第一个炮灰。
所以,这买卖只能是一锤子。
郭婉未及言声,只垂眸沉吟着,良久后,方才搁下茶盏,目视陈滢道:“陈三姑娘的意思我懂了。”语罢,整衣起身,庄容一拜:“郭婉在此谢陈三姑娘对我韩家大恩。”
陈滢早有准备,立时离座儿避开了这个礼,回首浅笑:“裘四奶奶冰雪聪明,我很高兴与您合作。”
郭婉垂眸未语,心头却是一阵激荡。
她听出来了,陈滢特意没有用“你们”或“韩家”这样的词,而是单把她挑了出来,用了“您”字。
纵然这种与韩家撇清关系的态度,让郭婉略觉难堪,且她也并不十分相信陈滢所谓的“保护韩家”的说辞。但无论如何,出身于顶级贵族、还是得过皇帝陛下亲手赏赐的贵女,竟肯与她这个孀妇合作,这不也表明了陈滢是拿她当朋友看的么?
“多谢陈三姑娘厚爱。”郭婉直起身来说道。即便心情有些激动,但她却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绪,一行一止仍旧端庄有度。
陈滢向她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我们还是坐下聊吧。”
二人重新入座,陈滢便道:“在盛京城时,我便曾仔细察访过,那最贵的香膏约莫五钱银子半两;最便宜的则要十文钱半两。咱们就取个中间数为准。再要麻烦裘四奶奶估算一下这精油往后一整年的总销量,一总儿算出个数目来,便是我这一锤子买卖的所获了。”
这应该是韩家独家垄断的生意,只要他们能守住蒸馏锅与提取精油的办法,他们就可以靠着这个翻身,重登首富宝座指日可待,还能再往前进一大步。
陈滢的要价可以说是非常厚道了,只要了第一年的收益。如果算上打响名声的那段时间,第一年的生意不可能达到巅峰,而是要等两到三年后,才能真正赚大钱。
郭婉精于此道,自不能叫陈滢吃这个亏,于是便笑道:“三姑娘重义轻财,然而我却不能这样做。我看姑娘还是以两年的……那个销量计数儿吧,也免得叫人说我欺负姑娘不懂做生意。”
陈滢闻言,没有半点迟疑,颔首道:“就依裘四奶奶便是。”
做生意她是个外行,自然以专业人士意见为重。再者说,她对将要做的事也有些没底,能多拿点钱总无坏处。
郭婉很快便算出了一个数字,却是不说,拿笔写下了递给陈滢看,一面又将笔送过去,款声道:“三姑娘也写下您想要的数目吧,咱们瞧瞧能不能合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