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瑜指甲扣进肉里,强忍住情绪,不敢乱碰他,一路跑着跟进ICU,和病房里的主管医生一起给他布置上各项监控设备,戴好呼吸机。
宋芷玉检查无误,盯了一会儿心率血压,轻声叮嘱:“小鱼,半小时测一次体温,我如果不在病房,就让门口的护士把结果拿给我。”
桑瑜重重点头,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寸步不离,把蓝钦不用输液的右手包在掌心里,一点点用体温暖着。
宋芷玉压住剧痛的太阳穴,刚出病房就迎面撞到蓝景程,“手术都结束了,你怎么还在?”
蓝景程忙说:“奶奶,总有个大事小情需要人跑腿,何况我也放心不下钦钦。”
“你倒是难得,这么有心。”
“钦钦是我弟弟,怎么能不管,”他关切问,“奶奶,你是不是头疼?精神太紧张了吧?我送你去歇歇。”
宋芷玉的病最忌压力过大和精神紧张,今天两样占齐,她撑到现在已是不易,但长久以来的威严不容许她在孙子跟前示弱,摆摆手说:“你爱留就留,不用管我,我没空歇着。”
蓝景程并不强求,把手里泡好的参茶交给她,乖顺形象经营得十成十,他耐心等在ICU病房外的走廊里,黑漆漆的眼不时看向手表。
如果蓝钦的手术不顺利,或者发生意外……
该有多好。
不需要没命,只要失去继承蓝家的本钱就够了。
那样的话,他就不用另外动手送上大礼,艰难撕扯开自己的良心。
可惜……
他摘下平光镜擦了擦,面无表情地守着指针滴答走过。
桑瑜每隔半小时出来送一趟体温表,次次看到蓝景程在外面,不是帮着宋芷玉奔忙琐事,就是在耐心守着。
蓝景程……这么在乎钦钦么?
“大哥,你先回去吧,”桑瑜小声说,“钦钦肯定没事,术后将近三个小时了,再晚点麻醉效力过了就会醒,到时候奶奶会找人通知你的。”
蓝景程笑着,“是吗?快醒了?”他点头,“确实差不多了,那我去跟奶奶打声招呼。”
宋芷玉正歪靠在办公室的大椅上,头痛欲裂,几乎支撑不住,她手臂胡乱一挥,碰倒手旁的参茶,洒了一地,蓝景程应声进来,对她的状态预料之内,“奶奶,难受吗?难受就休息吧,别操心没用的。”
“你说何必这样呢,”蓝景程缓缓走近她,“就按以前说好的,专心培养我不行吗?岁数这么大了非要折腾,结果——你受罪,钦钦,也好不到哪去啊。”
宋芷玉全身脱力,冷汗涔涔,脑中有如洪钟巨响,“蓝……景程……”
她目眦尽裂,吃不住力气滑到地上,靠着桌子粗喘,“参茶,放了,刺激神经的,是,不是!”
蓝景程垂眸看她,“奶奶,不能怪我,我加的那点东西平常喝根本没事,可你病入膏肓,还跟进这么高强度的手术,本来就负荷不了,我推了一把而已。”
他拾起桌上蓝钦手术相关的记录本,扫了痛苦闷哼的宋芷玉一眼,把她架起拖到里间,里外两道门全部关紧锁住,嘴角颤了半天,抿紧离开。
重回ICU,掐准了正好是桑瑜出来送表的时间。
桑瑜刚一露面,蓝景程马上从墙角转出,跑着冲过去,把病历本拍得啪啪响,“快点,快点跟我去奶奶那!钦钦的情况——”
“出什么事了!”桑瑜吓呆,冷汗瞬间沁出,“钦钦很平稳啊!”
蓝景程急忙说:“我也不懂,说是突然发现了问题,奶奶让我喊你马上过去,有话跟你说!”
桑瑜面无人色,“但是我病房里——”
“ICU这么多医护,全程都在监控着里面,有任何变化肯定不会漏过,你快别耽误了!”
桑瑜紧走两步到床边,碰了碰蓝钦的脸,颤声说:“钦钦乖啊,我去奶奶那里,很快就回来,你别怕。”
她强行镇定,跟随蓝景程进了人流稀少的VIP专用电梯,ICU到宋芷玉办公室相隔五层,中途时,又上来四个高壮男人,等电梯门关闭,男人竟直接取消了宋芷玉的楼层,转而按亮一层。
桑瑜忙说:“您按错了。”
她立刻伸手过去,却被人拦住,下一秒,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深深抵进她的腰侧,身后的蓝景程低低开口,“弟妹,千万别乱动,别喊,你也不想见不到蓝钦吧?”
汗把桑瑜的口罩沾湿。
电梯一路下行,VIP电梯不是面对大厅,而是后方另一个安静的出口,为了方便不愿露面的客户,可以不受打扰直接上车。
被推出电梯前,桑瑜咽下惊惶,急促地嘶声问:“蓝景程,你刚才骗我的对吗!奶奶没叫我,钦钦也没意外,他一切都正常,对不对!”
“感情真深,自己安危不保,还惦着他。”蓝景程冷冷哼笑,眼底深处对她的厌恶全数掀起,他在僻静处捆住桑瑜的手,把她推入车门,自己从另一边上车。
桑瑜极力挣脱不开,眼看车速飚起,她踹着座椅沙哑大骂,“蓝景程你这个垃圾!我是眼瞎了以为你今天跟进跟出是为了钦钦好!是关心他!”
“你们姓蓝的没有一个好东西!全是魔鬼!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我是魔鬼,那你又是什么?”蓝景程把平光镜扔到一边,英俊五官隐隐扭曲,咬牙切齿说出几个字,“绑架犯的女儿么!”
他眸中溢出癫狂的暗色,凑近她,欣赏她顿失血色的脸,勾唇笑了。
“我在做什么?那我告诉你。”
“我在做的,就是当年你父亲桑连成,亲手对蓝钦做的事啊。”
桑瑜的声音戛然而止,呆呆盯着蓝景程不停阖动的嘴唇,脑中在爆炸之后,只剩黑白死寂。
所有感官消失,自己也不存在了。
唯有刚才听到的几句话,一阵强过一阵的尖锐嘶鸣。
车一路飞驰,沿途风景愈发萧条冷肃,直至停在城郊贫困区一片荒废的破旧仓库院里,蓝景程推门下车,扯着桑瑜手上的绳子,把她推到其中一扇烧黑的大门前,“桑小姐,这地方没来过吧?”
“瞧瞧,漂亮吗?”他狠狠指着随处可见的焦黑印记,“现在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人,你口口声声爱的人,就是在这儿——”
他大步冲过去,砸响门板,“就是被你父亲亲手带到了这儿!被火烧毁喉咙,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不能吃饭失去声音!”
“桑连成的女儿,你有什么资格嫁给蓝钦?凭什么心安理得享受他带给你的好生活?他从六年前半死不活的时候就开始维护你,让你上学帮你妈治病,明明你们都该死!”
“你在他手术室外哭,在他病床边陪,有用吗!如果不是你父亲,他根本就不需要受这种苦!”
桑瑜被他拽得跌在地上,雪白护士服滚了脏雪,她直勾勾瞪着蓝景程,瞪着他身后乌黑的大片痕迹,粗喘着张开口,声嘶力竭,“所以呢!”
蓝景程万没料到她不哭不叫,竟会反问。
桑瑜的嗓子完全破音,“我看过证据,里面有案件描述,他是被当做所谓大少爷的替身,刻意被安排参加了宴会!他从小到大你又做了什么!伤害他,让他囚在小楼里到死不能见人,也不用争夺你的家产,你就满意了是不是!”
她带血的视线死死箍着蓝景程,剧烈呛咳,就是不哭,“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蓝钦当年不是无缘无故去早点摊看她的。
因为她是桑连成的女儿啊。
蓝钦明知道的,无论她父亲有多少苦衷,他合情合理该比任何局外人都更恨她,理应对她的惨状添油加火,可他……
帮她,救她,怜悯她,爱护她。
不厌其烦地坐在那辆车里,从早到晚望着她,跟她通信,给她每一个明天好好活下去的希望。
手术前两天的早上,他为什么会抱着小猫那么在意?
她早该想清楚……因为是他送的啊,连着父亲无罪的证据一起,他这个最大的受害者,拖着烧伤后的病体,满怀爱意地捧到了她的门口,温柔告诉她——
你爸爸是无辜的,别难过。
医院里莫名其妙给妈妈减免费用,她重新走进没有流言蜚语的高中,源源不断的奖学金助学金,以及大学毕业让人艳羡的工作……
一切的,她以为活着总会发生的好事。
都是蓝钦给予的。
而他,宁愿自己守在黑暗里,连回报都不敢去求,用自己的健康,身体,才华去跟奶奶做交换,换取她的喜乐。
桑瑜低下头,疼痛激得太狠,她不顾一切挣脱绳子,“蓝景程,你想要什么效果!让我痛哭流涕,跪地道歉说我不配爱蓝钦?!”
“让你失望了,”她仰起脸,眸光刀子一样刺过去,“他爱我,他需要我,就是我最大的资格!”
蓝景程眯起眼,狂怒下要去扯她头发。
桑瑜咬着牙敏捷躲开,在他反应不及时迅速站起,绳子掉在地上,她被蹭到流血的双手蓦地抬高,一巴掌响亮扇过蓝景程靠近的脸,机关枪一样不间断地厉声大喊:“你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没资格,我应该一辈子愧疚,灰溜溜离开他?”
“我不能跟他结婚,因为我是桑连成的女儿,嫁给他就是不要脸?”
“或者反过来想,你是不是还希望我怨恨他?要不是他,我爸爸也许就不会出事,更不会葬身火海,对吗!”
声音太大,后面两辆车上跟来的七八个壮汉纷纷下车,凶神恶煞围过来。
桑瑜脊背僵挺,忍着不打颤,“蓝景程,你挑在这个时候,是想要蓝钦的命么?”
“你偷听谈话,知道钦钦怕刺激,手术上奶奶看得严,你下不了手,所以把心思动到我身上。”
“蓝钦不想我知道,他那么胆小,你所有以为能吓住我的,全是他变本加厉害怕的,”桑瑜一字一字说,“你希望我在他危险期的紧要关头离开,让他一醒来就失去我,对他而言,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大的刺激了!”
傍晚,六点半,天色已暗。
跨年夜,街上人流稀少,都在赶回家团聚。
康复中心的专家诊室里,头发银白的老人蜷在地上,拼尽全力爬到里间的房门边,伸出手去够门把,在失败无数次后,终于压下,拽开缝隙。
她捂着刀砍斧劈般的头,不放弃地朝诊室外面那道门继续挣扎。
五层相隔的ICU外,两个蒙紧大口罩的护士端着药盘,一前一后走入,靠近蓝钦床边。
监控室里,有医生问:“哎,桑瑜老半天没回来了?这倆又是谁?”
另个医生看了一眼,见新过来的护士行为专业,没有异常,“估计临时出去,放心吧,咱这不听宋老师的一直紧盯着嘛,挺平稳的,人也快醒了,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