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华琅面上疑色未消,他见后,有些萧瑟的笑了笑,道:“阿媛在时,同新平是很要好的。”
“啊!”谢华琅吃了一惊。
她毕竟年纪还小,许多事情不甚了解,新平长公主与宋氏比她年长一辈,加之她们相交,又是郑后时期的旧事,诸多忌讳,自然也无人再提。
先前听新平长公主那样编排宋氏,口中诸多不屑,她以为二人有仇呢。
顾景阳对她此刻的反应并不奇怪,交握的那只手略微用力些,道:“我听你说那些话时,比你还要惊讶。”
他这样讲,谢华琅更察知内中另有内情,心中一叹,不再开口了。
……
新平长公主接到传召时,心中不可谓不讶异。
新帝登基,她毕竟是郑后时期的“宗族叛徒”,虽然得以保全,但除去非去不可,极少会进宫,现下皇帝主动宣召,便有些奇怪了。
英娘有些惴惴,道:“会不会是为了今日之事?”
“不会的。”新平长公主勉强一笑,劝慰道:“陛下怎么会管这种闺阁女儿之间的小事?专程为此叫我进宫,也太小题大做了些。”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有了几分不详的预感,先去更衣,同内侍一道进宫时,又悄悄塞了他一只荷包,有些讨好的笑道:“陛下今日传召,所为何事?”
不被皇帝重视的人,忽然被传进宫,要么是天大好事,要么是天大坏事,左不过这两种罢了。
内侍不明内情,当然也不敢收,彬彬有礼的笑道:“天家如何,岂是奴婢们所能知晓的?”
新平长公主撞了个软钉子,只得讪讪一笑。
今日之事,顾景阳并不打算叫谢华琅掺和,然而又怕她不知原委,想到别处,便叫躲到屏风之后听,却不出现在人前。
谢华琅欣然应允。
新平长公主到了前殿,见了这位长兄,便有些战战兢兢,问安之后,小心的垂下了头。
谢华琅是直来直去的性情,顾景阳也一样,目光淡漠的在她身上一扫,开门见山道:“魏王妃的死,同你有没有关系?”
这一句话落地,于新平长公主而言,却是石破天惊,如遭雷击。
她面色骤变,慌忙跪下身道:“皇兄明鉴,我同阿媛自□□好,我岂会……”
顾景阳淡淡道:“朕今日也去谢家了,有内侍在竹林那儿,听了些很有意思的话。”
新平长公主回想起自己说的那些,汗出如浆,咬紧牙根,道:“臣妹、臣妹……”
顾景阳垂眼看她,道:“天后处死魏王妃时,只说她失礼冒犯,却没提及巫蛊之事,你是如何知道内情的?”
新平长公主勉强定下心来,挤出一个伤怀的笑:“皇兄是知道的,臣妹那时糊涂,同天后亲信走的有些近,这才知道阿媛她……”
“魏王妃死前,天后刚刚废黜章献太子,声势显赫,她怎么敢在宫中行巫蛊之术?
那些脏东西,莫名其妙就在她的寝殿里出现了,所以朕想,一定是她非常信重的人,才能做到这一点。”
顾景阳道:“事出之后,天后震怒非常,将魏王妃身边的宫人尽数处死,你这个同她交好的人,却慢慢进入天后的阵营里,真是有些奇怪了。”
“皇兄,臣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新平长公主心中惊惶,连连叩首,勉强辩解道:“我同阿媛是一起长大的,她也要唤我一声表姐,后来嫁给魏王,更是我的小姑啊……”
“朕曾经怀疑过你,但最后还是打消了疑虑,”顾景阳道:“因为阿媛往观中去见我时曾经讲,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宫中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新平长公主听他说及此言,心下乍酸,几乎忍不住眼泪,只是尚在君前,方才勉强克制住。
顾景阳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像气温骤降时的河水,一寸寸凝结成冰:“新平,你知道阿媛是怎么死的吗?”
新平长公主牙根战栗,道:“臣妹、臣妹不知……”
“那朕来告诉你。”顾景阳道:“阿媛与她一岁多的儿子,在深冬之中,被关进了一间废弃宫殿,食饮俱无,饥寒交加,只过了一日多,那孩子便不行了。她在内哭求不止,仍旧没人开门,咬破手腕用血喂他,也没能挽回,当日夜里,孩子死后,她也在绝望之中,碰壁而死。”
谢华琅在屏风之后,听到此处,真觉毛骨悚然,下意识掩住口,方才没有惊呼出声。
她还没有做母亲,但只听顾景阳这几句话,也能体会到宋氏临死前的痛苦与无助。
新平长公主不忍卒听,别过脸去。
顾景阳平静的注视着她,语调平缓,道:“新平,你有孩子吗?”
新平长公主听他这般言说,心中忽然冒出一个难以置信的惊悚念头来,连连叩首,涕泪横流:“皇兄,皇兄!我没想过要害死阿媛的!我不知道,不知道天后会这么做……”
“不,你知道的。”顾景阳戳穿了她:“死在阿媛之前的人,是章献太子。那是天后的亲子,她尚且没有手下留情,你为什么觉得,她会对阿媛手下留情?”
“我不想的,我那时太怕了!都是贾茗之示意我那么做的,他是天后的人,我怎么敢不从?!”
“不只是我,京中这么多王府,哪一个没有向天后低头,构陷别人?难道他们便干干净净吗?”新平长公主挣扎着爬上前去,哭求道:“我只是想活下去,这也有错吗?!”
“想活下去没有错,所以即便你曾经投到天后门下,当初我也没有将你一并处死,”顾景阳平静道:“但人与牲畜的区别,是人有底线。”
“衡嘉,带她下去,那间宫室虽年久失修,但也关得住人。”顾景阳不再看她,淡淡吩咐道:“当年阿媛经受过的痛苦,也同样叫她尝一尝。”
新平长公主如坠冰窟,想扬声哀求,嘴巴却被人堵住,带了出去。
衡嘉亲自去办这事,其余侍从随之退下,谢华琅自屏风后出来,到他身边去,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顾景阳有些疲倦的笑了笑,道:“没吓到你吧?”
谢华琅轻轻摇头。
他便伸臂过去,将她抱到了怀里,轻倚在她肩头。
“阿媛她,是建安大长公主的女儿,也是我的表妹,”顾景阳低声道:“建安大长公主与天后不睦,天后也不喜欢阿媛,后来为了稳住宗亲情绪,才在魏王元妃病逝之后,迎立阿媛为继妃。”
谢华琅没有做声,只静静的听,顾景阳顿了顿,又继续道:“高祖、太宗子女众多,后嗣更是近乎百人,我其实认不过来。”
“阿媛小的时候很文静,常被别的宗室子弟欺负,有一次,太宗文皇帝做寿,她也进宫,却被人捉弄,带到了宫墙上,然后就哄笑着走了,她那时候才五六岁,因为太小了,根本不敢往下跳,哭的嗓子都哑了,我从那儿路过,将她接下来了。”
“从那以后,她每次进宫,都记得给我带一把糖,偷偷塞给我,我问她为什么,她说那是她最喜欢的东西,拿来感谢我的。临安被先帝与天后宠爱,小时候其实有些骄纵,于我而言,阿媛才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小妹妹。”
“……后来,后来太宗文皇帝病逝,我被幽禁观中,同辈之中,也只有她一个人去看过我,那时候她也才七八岁,不知道是怎么说动家人,肯叫她去的。”
顾景阳说及此处,明显的顿了顿,竟微微有些哽咽:“章献太子、魏王、临安,他们都是我的至亲,也远比她年长,却一次都没去过。我一直记得她这份情谊,总想着若有机会,要好生偿还,不想……”
他没有再说下去。
谢华琅听得难过,轻抚他肩头,道:“但愿来生,她能够平安顺遂,一世无忧。”
顾景阳垂眼看她,忽的一笑,唤道:“枝枝。”
谢华琅道:“怎么了?”
顾景阳道:“我今日欢喜极了。”
谢华琅不解道:“嗯?”
“知晓多年前的真相,令阿媛瞑目,这是其一,知晓枝枝的心意,诚挚至此,这是其二。”
他低头亲吻她的唇,温柔而缱绻,毫不掩饰自己的珍爱:“枝枝,多谢你。”
“前一个也就罢了,后一个算什么?”谢华琅笑道:“郎君,从前你不知道我爱慕你吗?”
“知道,但这不一样,枝枝。”
顾景阳目光温煦,道:“感谢你这样赤诚的情意,也愿你我永无嫌隙,恩爱此生。”
谢华琅莞尔一笑,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额头抵住他的,笑道:“愿君如磐石,妾如蒲苇。”
第69章 算计
谢华琅听新平长公主说了那些话, 若说心中全然没有担忧惶恐,那是骗人的, 憋着一口气, 进宫来问个清楚明白之后, 却有点不好意思了。
好在顾景阳不跟她一样,他对待自己的小姑娘, 一向温柔体贴,即便有了可以揶揄人的机会, 也不会笑话她。
谢华琅在他怀里静静躺了会儿, 也不做声,如此过了良久,忽然拽住他衣带, 道:“郎君,我同魏王妃……真的不像吗?”
顾景阳垂眼看她,耐心道:“真的不像。”
谢华琅哼了声,道:“可新平长公主说,其余几个老王妃也看出来了, 只是不敢说而已。”
顾景阳温柔抚了抚她面庞,低头一吻, 道:“枝枝,你宁肯信一个外人, 也不信自家郎君吗?”
谢华琅被他说得愧疚了, 辩驳道:“……那却也不是。”
“你没有见过阿媛, 但你母亲、你叔母是见过的, ”顾景阳微露笑意,道:“你与我相交这么久,可曾听见她们对此说过些什么?”
“对呀!”谢华琅一骨碌坐起身,最后一块巨石也稳稳当当的落地:“阿娘可什么都没说,早先偶然间提起魏王妃时,也没什么异色!”
“枝枝,你像不像你堂姐,像不像你母亲?”
顾景阳神态敛和,如此道:“如果你觉得这两人是亲眷,难免会相像的话,不妨就说淑嘉——你觉得你们俩像不像?”
谢华琅摇头道:“才不像呢。”
顾景阳便拉她到镜子前去,叫她落座,端详自己面庞:“枝枝的下巴略有些尖,显得楚楚可怜,面颊却丰润,更添几分明艳,惯来喜画长眉,双目颇见灵动。你仔细想想淑嘉的相貌,再说你们生的像不像。”
谢华琅看了好一会儿,却有些动摇了:“是有点儿像。”
“我若叫人传几个美姬来看,也是相像的,”顾景阳淡淡道:“美人总有相似之处,丑的人才千奇百怪。”
谢华琅诡异的得到了安慰,释然之余,又有些想笑,忽然神情一凛,警惕道:“哪里来的美姬?”
“教坊司里的,不在我身边,”顾景阳扶住她肩,微微低下头去,哄道:“枝枝乖,别恼。”
教坊司主宫廷礼乐,谢华琅倒不至于吃这口飞醋,伸臂搂住他腰身,埋头过去,闷闷道:“九郎不许理会别人。”
顾景阳道:“不理。”
谢华琅又道:“只许喜欢我一个人。”
顾景阳道:“好。”
“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谢华琅抬起头来,道:“要记在心里才行!”
顾景阳指尖轻轻拨弄她耳铛,含笑道:“记住了。”
谢华琅听他一句句应得痛快,即便只是在耳边听听,心中仍觉欢愉,如此同他说笑一阵,又敛了笑意,正色道:“早先在小祠堂里,我不知魏王妃身份,今日既有闲暇,便与九郎一道,再去为她上柱香吧。”
顾景阳目光微动,心中乍暖,挽住她手,温声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