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女儿谁清楚,那些话还真是英娘会说的,新平长公主暗骂一声蠢货,看一眼女儿,道:“真的吗?”
英娘如何肯认,含泪道:我是说的有些过了,但也不至于如此失礼,她令仆婢责打我,岂不是公然羞辱于汪家、羞辱于你我?
新平长公主一见女儿的脸,心就软了,再同刘氏说话时,语气也强硬起来:“闺中女郎争执几句,也是有的,阿莹性情刚烈至此,竟将人打成这个样子,谢夫人,你总不能就这么放过了吧?”
刘氏听女儿说了事情原委,心中颇不痛快,见新平长公主如此,语气也淡了:“长公主想要如何?”
英娘目光愤恨,扬声道:“我要她给我叩头致歉!”
新平长公主微微一笑,没有做声,显然是默许的。
刘氏见状,也淡淡笑了,吩咐一侧仆婢,道:“如今阿莹与英娘各执一词,却不好评判谁对谁错,你们去请皇后娘娘来,为此事主持公道。”
新平长公主见状,便知她要以势压人,面色骤然坏了起来:“皇后娘娘毕竟是谢家人,同阿莹还是堂姐妹,又不知今日原委,怎么好居中评判?”
“长公主说错了,皇后娘娘不是谢家人,是皇家人,再则,”刘氏眉梢微挑,笑吟吟道:“内举不避亲,长公主难道觉得,娘娘会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吗?”
第68章 赤诚
新平长公主觉得皇后会偏向谢家吗?
这当然是肯定的。
可有些话在心里想想没什么, 说出来便不行了。
她是很圆滑的性情,只求平安, 并不将脸面看的十分重, 当年郑后登基时, 她往郑家去,甚至给郑后之母安国夫人捧过痰盂, 执侍婢礼,现下知道皇帝宠爱那位年轻的皇后, 也不愿将事情闹大。
“罢了,谢夫人, 咱们一直都常来常往, 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闹得不愉快?”
新平长公主主动退了一步, 将英娘拉起,叫刘氏看自己女儿红肿不堪的面颊, 心疼道:“英娘比阿莹还小几岁,即便是说错了什么, 阿莹也不该把她打成这样,令人来回禀了你我, 难道我们不会为她主持公道?女儿家的脸面贵重,哪里能这样糟蹋?”
刘氏见她主动放软了语气, 倒不好再紧咬不放,轻叹口气, 道:“长公主说的是。府上还有些愈颜露, 还是陛下当初赏的, 涂在脸上,并不会留下印子,保管雪嫩如初。我这便叫人去取。”
新平长公主气笑了,牙关紧咬,绵里藏针道:“我府上不敢说富贵,些许伤药还是有的,谢夫人这样说,便有些折辱人了。”
刘氏正要饮茶,闻言神情微微淡了些:“那依长公主的意思——”
新平长公主皮笑肉不笑道:“都是年岁相当的小娘子,偶尔有些口角,也不奇怪,先前叫阿莹叩头致歉,是英娘说的过了些,现下请她好声好气道个歉,说几句软话,这可不为过吧?”
新平长公主觉得自己实在不能再退半分了,好好的女孩儿给打成这样,谢家连句致歉的面子情分都不肯给,可就太看不起人了。
英娘眼睫上还挂着眼泪,闻听新平长公主这样讲,面上闪过一抹不甘,想要开口,冷不防被母亲在身上拧了一把,闷哼一声,老老实实的合上了嘴。
刘氏眸光淡淡,将手中茶盏搁下,小小一声闷响,叫其余人的心都轻颤一下。
她吩咐道:“去请皇后娘娘来。”
新平长公主眼底闪过一抹阴鸷,神情随之坏了起来。
……
谢华琅往前厅去时,便听闻了事情经过。
新平长公主毕竟是长公主,刘氏虽是命妇,却也碍于身份,不好纠缠,她这身份前去评判,倒是得宜。
英娘生的娇妩,相貌倒是不坏,可她这会儿哭的的脸都花了,衬着肿胀起来的面颊,不仅不叫人觉得梨花带雨,反倒有些倒胃口。
谢华琅大略瞥了一眼,便将目光转到谢莹身上去,见她神态如常,面容恬静,微松口气,往上首去坐了,又叫新平长公主与刘氏起身。
“今日是谢家的好日子,却遇上这么一桩事,长公主与英娘既然登门,便是客人,在这儿受了委屈,总要说清楚才好。”
她也不多寒暄,开门见山道:“英娘说她只是同阿莹姐姐玩笑几句,却遭了打,心里委屈;阿莹姐姐说英娘说的过了,又想打人,她才还手,没叫女婢责打。二人之中,必然有一人是说了谎的,现下长公主与叔母俱在,不妨叫她们现下对峙,辩个明白,如何?”
刘氏信得过女儿,自问无愧,应声道:“任凭娘娘吩咐。”
新平长公主知道女儿是个什么德行,所以一开始,就没把重点放在争执的内容上,见谢华琅有所偏袒,讪笑道:“当时的事情,谁能说的明白?在场的除了英娘,便是阿莹与她的仆婢,各执一词,怕是解释不清。”
“谎言与实话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是有破绽的,”谢华琅明艳的面庞上浮现出一抹笑意,温和询问道:“长公主,你是心虚了吗?”
新平长公主被她说的讪讪,不敢反驳,只得赔笑道:“臣妹不敢。”
英娘捂着脸颊,泪珠儿直往下滚,眼珠子却咕噜噜的转,显然是在想应当如何应对,一时不曾言语。
谢莹便先一步上前,道:“英娘妹妹,你说我们生了争执,我令仆婢责打你,对吗?”
英娘定了心神,抬起脸来,道:“正是如此。”
“好,那我来问你,”谢莹微笑道:“我令几个仆婢责打你,一个,两个,还是三个?有几个人碰过你?”
英娘为之一滞,旋即答道:“两个。”
谢莹便唤了自己身后随从仆婢近前:“是哪两个?”
英娘当时只欲讥诮谢莹一通,出一口闷气,哪里会注意她身后仆婢生的什么模样,胡乱指了两个,道:“就是她们。”
谢莹示意那两个女婢近前,道:“是她们吗?”
英娘垂下眼去,不敢看她,道:“就是她们。”
“可我见你只有一边儿脸颊受伤了,想来是只打了那一边?看起来,似乎打了不止一下。”
谢莹目光在她红肿成一片的面颊上扫过,含笑道:“这两人都比你矮,比你瘦弱,难道是一个按住你,一个打你?你为何不呼救,为何不跑?今日宾客诸多,随便喊一声,便会有人过去。”
英娘为之语滞,顿了一会儿,忽然哭道:“我那时吓坏了,如何会想到这么多?”
“我也觉得你吓坏了,”谢莹温和的注视着她,怜爱道:“这两人方才还在外边端茶,是我临时叫过来的,你要说她们受我吩咐打你,被她们侍奉的夫人们便该觉得奇怪了——难道谢家的女婢都会□□术,人在两处吗?”
英娘不意自己一开始就进了陷阱,粉面微白,倒显得那半边儿肿起的面颊更狰狞了,面孔扭曲一会儿,勃然大怒:“你!”
“英娘若是不信,大可以请几位她们侍奉过的夫人前来,”谢莹声气温缓,转向一侧额头生汗的新平长公主,徐徐道:“长公主觉得呢?”
新平长公主怎么敢叫人来?
现在这儿只有谢家人在,丢脸也没什么,要真是传扬出去,那才叫女儿没脸做人呢!
她也会做人,立即站起身来,狠了狠心,一巴掌甩在英娘原就红肿的脸上,气恼之中带着几分母亲的无奈:“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与你阿爹为栽培你,花了多少心思,你倒好,不知长进也就罢了,从哪儿学来了这些坏毛病?竟连我都骗住了!”说完,又是一记耳光。
英娘呼痛,眼泪也是真心实意的了,抱住母亲哭求道:“阿娘,阿娘我错了!你不要再打了!”
新平长公主却不停,恨铁不成钢道:“你现在知道错了?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
别人当着自己的面儿打孩子,按理说总该劝一劝的,最合适的,当然是谢莹这个小辈兼苦主,然而新平长公主接连打了几巴掌,她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笑微微的看着。
谢华琅也一样,只想叫人去拿把瓜子儿来,跟阿莹姐姐一起慢慢嗑。
新平长公主接连打了六七下,便有些下不了手了。
她并不是真心想打女儿,只是在等别人来劝,又或者是上来拦住自己,顺坡下驴,将事情给了结了,哪里想得到谢家人就跟木偶一样,连个动弹的都没有?
到最后,还是刘氏看不下去了,在心底叹口气,劝道:“孩子还小,总可以慢慢管教,长公主不要生气。”
新平长公主这才顺势停下来,垂眼看着女儿肿胀的面颊,心中既痛且恨,脸上却冷淡道:“听到了吗?还不快谢过谢夫人!”
英娘先前被谢莹打了一下,其实并不要紧,只是她咽不下那口气,才在香囊里寻了点马创草,碾碎之后揉在脸上,弄得跟被人打伤了似的。
——当初嬷嬷将那香囊给她时,专门说过叫她小心。
马创草香气幽微,只是有些轻微的毒性,若是揉碎之后敷在脸上,很快就会红肿起来,但是不伤人命,有个一两天就会消除。
她原本想给谢莹一个下马威,却不想偷鸡不成蚀把米,面颊肿痛到连触碰都不敢,偏偏都是自己母亲打的……
英娘恍惚之余,忽然间想起前不久谢莹说的那句话:自取其辱。
……
有了今日这回事,谢家与新平长公主即便面上还能言笑晏晏,内里怕也不复从前了。
谢华琅不甚在意。
新平长公主很识大体,倘若谢家一直势大,她决计不会主动招惹,至于她的夫家汪家,更能掂的清孰轻孰重。
刘氏请了大夫来,专程为英娘看脸,又同新平长公主寒暄说笑,声气和睦,似乎方才那一幕不曾发生过,谢华琅懒得听,同谢莹一道,往外边去说话了。
出了前厅,走过去数十步,便有一丛密竹,秋日里翠色逼人,正是个好去处,早有女婢前去,在内中备了软垫酒食。
谢华琅施施然安坐,笑道:“阿莹姐姐惯来会诈人,我才不信那两人是从别处调来的呢。”
“你当新平长公主就信吗?”谢莹亦是摇头失笑,道:“除了英娘,别人都看得出来,新平长公主不愿得罪谢家,也知道英娘的话漏洞百出,这才忍了。”
“罢了罢了,今日之后,她怕是再没脸登谢家的门,”谢华琅握住她手,笑嘻嘻道:“日后见不到了,总算是好事一桩。”
“你呀。”谢莹伸手点了点她额头,轻笑一声。
外边正嘈杂,竹林里边却安谧,谢华琅懒散惯了,半歪着身子,枕着堂姐的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气氛倒也和睦。
约莫过了两刻钟,采青近前来,低声道:“娘娘,新平长公主与汪家女郎出来了,看样子是打算回府,怕要路过这儿呢,要不要叫她们避开?”
此处静谧,她们从这儿经过,想来是怕叫人瞧见英娘脸上伤痕。
谢华琅也不打算赶尽杀绝,往外瞥了眼,见竹林颇密,在这儿瞧不见外边,便道:“不必说了,叫她们安生过去便是。”
采青应了一声,悄然退了下去。
谢莹靠在小机上,眼睫微合,似是闭目养神,谢华琅使坏,自发间取下一枚步摇,用细细的穗尾轻碰她鼻翼。
谢莹睁开眼来,猛地凑过身去,用手挠她痒痒,二人嬉闹成一团。
谢华琅禁受不得,笑着讨饶,谢莹原还不肯放,不知听到了什么,忽然停了动作,掩住她唇。
远处有脚步声渐渐近了,夹杂着英娘抽抽搭搭的哭声与新平长公主的训斥声:“哭,你还有脸哭?好好的一桩婚事,被你搞成这样,回府之后,看我怎么教训你!”
“这关我什么事?”英娘哭叫道:“要不是你没本事,谢家瞧不上,他们怎么会这样羞辱我?说来说去,还是要怪你自己!”
想是这句话戳到了新平长公主的肺管子,她许久未曾说话,谢华琅正以为那母女俩已然离去时,忽然一声脆响,不知是谁挨了一记耳光。
新平长公主压抑着怒火的声音旋即传来:“我算计来算计去都是为了谁?你当卑躬屈膝,谄媚献好很舒服吗?没心肝的东西!”
英娘的哭声软了,语气也弱了,声音里有些后怕:“阿娘,我们是不是得罪谢家了?可从头到尾,她们也没吃亏啊,挨打的是我,丢脸也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