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大概是被女儿的慌乱打动,新平长公主的语气软了起来,愤恨之余,有些淡淡的讥讽:“不能结亲便不能结亲吧,谢家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看他们现下花团锦簇,来日如何,还未知呢。”
英娘的抽泣声小了,脚步声也暂且停下,有丝绸锦衣摩擦时发出的轻响,或许是新平长公主正为女儿整理仪容。
英娘扯住母亲衣袖,怯怯道:“可我听说,陛下很宠爱皇后的,之前那场风波……”
“你知道什么。”新平长公主轻嗤一声,道:“我打量着,皇后生的有点儿像宋氏,谁知道陛下是不是因为这个才瞧上她的?几个年长的王妃都看出来了,只是不敢说而已。”
谢华琅原本还听得津津有味,待她说到此处,心头一跳,神情也怔住了。
谢莹有些担忧的看她一眼,握住堂妹手,微微用力,示意她暂且不要做声。
谢华琅看她一眼,勉强一笑,继续听了下去。
“宋氏?”英娘小小的惊呼一声,显然很是意外:“我听人说,天后登基之前,便将她处死了,难道……”
“死得好,”新平长公主鄙薄道:“明明都嫁人了,还成天往皇兄那儿跑——谁知道他们背地里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天后虽然已经不再掌权,但带给她的威慑,仍旧无限大,说起的时候,连声音都恭敬了几分,隐约有些得意:“不过她会死,还是因为巫蛊。端州王撞死在殿上,脑浆都溅到天后身上了,他说,做鬼都不放过天后,死时神情可怖,后来太极殿灯火彻夜不息,天后忌讳这个……”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英娘没有再问,捂住面颊,委屈哭道:“阿娘,我的脸还是好痛。”
“好了好了,不说了,”新平长公主心疼她,忙道:“咱们早些回去,叫人来看一看,谢家找的大夫,我总觉得不放心。”
英娘委屈的哼唧几声,又怕处置不当,真是伤了脸,同母亲一道,匆匆离去。
她们走了,谢华琅的好心情却没有了,静坐在原处,没有做声。
也不知怎么,她忽然间想起,那日在小祠堂中见到的青玉手钏了。
玉石通透,上边的穗子却因年月而显得陈旧,她想过那手钏的主人,以为是郑后,但现下回想,郑后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祭奠她所杀死的宗亲们的祠堂里?
若说是宋氏,便合情合理了。
谢莹见她出神,不禁有些担忧,轻轻唤道:“枝枝。”
谢华琅呼出一口气来,问:“阿莹姐姐,你觉得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被天后处死的宋氏,且还有名有姓的,便是昔年的魏王妃了,端州王在太极殿抵柱而死,同样也是真的,”事情牵涉到皇帝,谢莹便有些不好说了,略经思忖,道:“至于其余的那些,我便不知道了。”
魏王的元妃姓赵,魏王世子便是她所出,只是天妒红颜,生下儿子没多久,便病逝了,至于宋氏,却是赵氏死后,魏王新娶的王妃。
她的母亲是建安大长公主,素来不喜郑后,故而郑后也不喜欢这个儿媳,登基之前,便寻故赐死了。
说起来,顾景阳还要叫宋氏一声表妹呢。
谢华琅想起这些,心里边乱极了,看她一眼,怏怏道:“你说这些,便好像没说一样。”
谢莹侧目看她,“噗嗤”一声笑了。
“我心里可不是滋味了,”谢华琅委屈道:“你还笑!”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谢莹轻轻抱住小堂妹,温柔的抚了抚她肩,道:“你怎么想?”
“我觉得,新平长公主说的是她自以为的真相,至于事实是否如此,却不一定,”谢华琅很快便定了心,给自己打气道:“再者,她自己也说,不确定那是不是真的呢。”
“哦,”谢莹轻笑道:“那你就可以安心了呀。”
“阿莹姐姐你变坏了!”谢华琅抱怨一声,又从她怀里探出头去,摸了摸自己的脸,狐疑道:“我真的跟宋氏长得很像吗?”
“我又不曾见过宋氏,如何会知道?”谢莹如实道:“再则,新平长公主也不曾说你们生的很像,她说的是‘生的有点儿像’。”
“疑心生暗鬼,夫妻之间,最忌讳彼此猜忌,”谢华琅定了心神,道:“我要进宫一趟,当面去问他。”
谢莹道:“你觉得陛下会怎么说?”
谢华琅想了想,道:“他会说:你是世间唯一的枝枝,跟别人一点儿也不像。”
谢莹笑了,又道:“倘若他说你们真的很像,怎么办?”
“这我便没想过了。”谢华琅有些为难的蹙起眉,道:“九郎那么喜欢我,同我在一处时,也是由衷的欢喜,我才不信他会拿我当别人的影子呢。”
谢莹莫名有点被塞了什么的感觉,顿了顿,方才道:“你便这样相信陛下?”
谢华琅反问道:“不然呢?”
谢莹被她这神情给问的一滞:“既然如此,你先前在慌什么?”
“我对他的信任有泰山那么大,因新平长公主这番话而起的疑心有石子那么大,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爱侣之间若有怀疑,也不能一味闷在心里。”
谢华琅越说胆气越足,站起身来,道:“我进宫去找他,将这颗小石子踢开。”
谢莹轻哼一声,摇头道:“你倒是信心满满。”
谢华琅看她一看,轻叹口气,道:“阿莹姐姐,你不懂的。”
谢莹眉头一跳,拿小案上的拂尘赶她:“快走快走,别叫我瞧见你!”
……
谢华琅进宫时,顾景阳正在前殿同几位臣工议事,领着她进后殿去的,是衡嘉。
这二人才分开没多久,谢家女郎便追过来了,陛下若是知道,心中必然欢喜。
衡嘉如此想着,面上的笑意,都愈加殷勤几分。
谢华琅同他也算是老相识,这会儿心里有事,便想在他这儿探探口风,落座之后,道:“衡嘉,你也坐,我们说说话吧。”
衡嘉不意她会如此言说,一时之间真有些猝不及防,旋即意会到这位小姑奶奶怕是有话要问,忙打发其余内侍宫人出去。
谢华琅就喜欢这种有眼力见儿的人,待他落座,开门见山道:“你跟在陛下身边多少年?”
这事并不犯忌讳,故而衡嘉未曾隐瞒,坦诚道:“奴婢七岁那年,便被太宗文皇帝指到陛下身边侍奉,数来也有三十多年了。”
谢华琅点点头,直入主题道:“你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他有过别的女人吗?”
“……娘娘,”衡嘉一时有些啼笑皆非,见谢华琅小脸板着,不像是要说笑,忙正了神情,徐徐道:“陛下待您如何,别人不知道,您难道还不知道吗?先前您几次同陛下置气,看陛下往来应对时的言辞,像是有过别人吗?”
要不怎么说衡嘉这张嘴会说呢,谢华琅即便努力叫自己严肃些,听完心中也不禁一甜。
“我不是说同他相好过的女人,”掩口轻咳一声,她又道:“我是说,嗯,嗯……”
下边的话,她有点不太好说出口了。
衡嘉和善的问:“娘娘想说什么?”
谢华琅给自己打了会儿气,方才低声道:“我是说,跟他过夜的女人。”
“娘娘,”衡嘉神情一正,道:“您这样说,便是在侮辱人了,陛下品性最是清正不过。”
他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至少,在遇见娘娘之前,还是这样的。”
谢华琅老脸一热,挑眉道:“你什么意思?”
衡嘉看她这番问答,隐约能猜到几分她进宫的目的,摇头失笑之余,又道:“这几句话,娘娘问奴婢也就罢了,可不要同陛下讲,一片真心为人所疑,陛下会难过的。”
谢华琅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倒觉得自己像个不懂事的孩子——虽然本来就是那么回事。
“我知道了,多谢你,衡嘉。”
衡嘉微微一笑,道:“娘娘无须同奴婢这样客气。”
……
顾景阳忙完,几位臣工退下,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听人讲那小冤家追进宫了,先是微怔,旋即笑了起来。
自去后殿寻她。
这么久的时间过去,谢华琅早定了心,大大方方的向他一笑,吩咐其余人道:“我有话要同郎君讲,你们都退下吧。”
她先前在太极殿中住了将近一月,宫人内侍们早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后在陛下心中是何等分量,施礼之后,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顾景阳见她神情郑重,似乎有正事要讲,倒有些诧异,拉她在身侧坐了,温声道:“枝枝,你怎么了?”
“我听人说了些不太好的事情,不想自己闷着,便来寻郎君了。”
谢华琅也不瞒他,先将新平长公主之女与谢莹的纷争讲了,又开始说自己在竹林之后听到的那些,最后才握住他手,道:“她说我同宋氏生的像,是真的吗?”
顾景阳却没有答她,神情少见的有些怔楞,不是同她一道嬉闹时的困窘,反倒像是回忆往昔时的失神。
谢华琅心中微微一沉,却没有再开口,静静坐在他身边,等他回神。
顾景阳仍握着她的手,无意识的摩挲几下,道:“这是新平说的?”
谢华琅道:“嗯。”
顾景阳眸光忽然冷了,垂眼去看那小姑娘时,才和缓起来,轻抚她面颊,道:“不像。”
谢华琅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们生的不像。”顾景阳仔细端详她娇妩鲜艳的面庞一会儿,温和道:“枝枝要明艳些,目光也更狡黠灵动,而阿媛她……”
他语气里有了几分叹息与伤感,轻轻道:“她是很温柔的,也很少说话。”
谢华琅能察觉到他此刻心中的情绪起伏,忽然有些难过,伸臂搂住他腰身,道:“郎君,你不要伤心。”
顾景阳反倒笑了,抚了抚她长发,道:“枝枝,你什么时候听见新平说这些话的?”
谢华琅伏在他怀里,不假思索道:“就是前不久嘛。”
顾景阳心中一软,道:“你不怕吗?万一我真是因为你像她,所以才中意你的……”
“我相信郎君。”谢华琅从他怀里退出去些,定定望着他的眼睛,道:“但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嫌隙,所以我一听闻,便进宫了。”
顾景阳静静听她说完,忽然笑了起来,将她紧紧拥住,低低道:“这样赤诚的爱侣,我何其有幸。”
“少拿甜言蜜语搪塞人,”谢华琅心中甜蜜,却锤他一下,闷闷道:“你得说清楚,是不是只喜欢过我?”
“是,”顾景阳温柔道:“我只喜欢过枝枝,没有别人。”
谢华琅心满意足了,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凶巴巴道:“以后也只许喜欢我一个!”
顾景阳道:“好。”
……
衡嘉一直守在殿外,还怕那小姑奶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二人再吵嘴,哪知门扉打开时,却是挽着手出来的。
他忙垂下头,不敢再看,却听顾景阳声音淡漠,吩咐道:“传新平进宫,即刻。”
衡嘉心中一凛,恭声应道:“是。”
谢华琅被郎君哄了好一会儿,只顾着确认自己那点儿事,却无暇顾及别的,现下见顾景阳如此吩咐,便知此事另有内情,诧异的看他一眼,道:“怎么了?”
顾景阳同她一道,往前殿去,徐徐道:“我心里有个疑惑,一直没能得到答案,今日你进宫,才意会到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