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山下已经满营地沉默与低气压,中书令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在外边围着火炉不言不语。还是看到邰山雨下来,才有了点笑意和暖意:“七娘来了,冷不冷?”
“不冷,王伯伯,怎么回事,我看大家脸色都不好的样子。”
“怎么好得了,七娘进去劝劝陛下,生气太过容易伤身。”王甫说着起身和邰山雨一起往御驾所在的营房去,一边走一边说明原由,“陛下有位自小交好的友人陈奉德,原也是个与陛下一样成日……咳,后来许是见陛下上进,便也把心思用到了正经的地方。陈奉德在河阳为官,恰是乡民所在,虽旧年纨绔,为官却是个一心为民作主的,诶……”
“陈奉德怎么了?”
“双腿尽废,陛下知晓原由,命人去将陈奉德请来,看过后便成了如今这样。”王甫也是遗憾不已,同时也有点不是滋味,“这亦是我失职,天子脚下,竟出了这等大事,陈奉德壮年英长,本应有大好前程……”
谢籍和邰老爷认识许多年,是以谢籍的亲朋好友,邰山雨多半都知道,陈奉德她自然也知道。说是纨绔,其实是个心肠特别柔软的少年人,谢籍同他交好多年,邰老爷一直说两个都是深怀赤子之心的孩子:“还在里面?”
“已移去了太医处,此时陛下独在屋中。”
邰山雨闻言停在门前,想了想轻轻敲门,屋里正怒火中烧的谢籍很知道除了邰山雨,没人会敲他的门,是以忙起身给邰山雨打开门:“山山已回来了,冷不冷,说好同你一道滑雪,到底没成,山山莫怪。”
两眼相视的一瞬间,邰山雨真切地感受到了谢籍的怒意,但在眼神触及时,很快化作柔波,饶是如此,邰山雨也深知了谢籍有多气怒冲天:“这会儿不能气呢,我们要帮陈二哥,还要给乡民一个公道,等问题解决,我们再来慢慢生气好啦。”
谢籍看到邰山雨便不气了,怒意一消,怎么处置便也有了头绪,遂揉揉邰山雨的发,叫她进去暖一暖,他则去与中书令王甫一起处理今日之事。
第三十一章 他好会骗,我不扛骗
及至夜深,河阳一干官吏悉数审理结束,当问罪的问罪,当罚的罚。让谢籍稍感一丝宽慰的是,并非没有持节守操的官吏,也因为他们,谢籍的怒火没有再往上升,而是在昏昏灯火下看着小青梅睡颜,一点点升起柔肠来。
是啊,即使为小青梅能安安稳稳在灯下酣睡,也不能纵容自己天子一怒伏尸千里,那样会陷小青梅于危险中,也会让小青梅怕他。轻轻撩开小青梅那一缕耷在脸上的头发,见小青梅痒痒地皱皱脸,谢籍禁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收回有些酥麻的手指,指腹间的滑腻细嫩触感,让他几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可快点醒吧,再不醒,我可不敢保证会不会做点什么。”
小青梅可不管那么多,饿了吃,渴了喝,困了睡,现在困了,当然睡得踏踏实实。即使小青梅到底没醒,谢籍也终究没能做点什么,且还得把屋子让出来,自己另觅一间住下,谁叫小青梅把他的屋给占了,他又有贼心没贼胆。
第二天早上醒来,使女捧着盆进来叫邰山雨洗漱时,她还迷迷糊糊抱着被子在床上fā lèng,愣半天问使女:“什么时辰啦?”
“卯时初刻。”
“啊!昨天不是说九叔回来你喊我吗,怎么没喊?”
“陛下不许,见xiao jie睡得安稳,陛下都没舍得叫醒xiao jie,自己另寻屋子睡去了。”使女从前是断不会给谢籍说好话的,但是现在不一样,邰山雨点了头,再怎么夸也不会影响到邰山雨关于终身大世“是”与“否”的判断。
邰山雨抱着被子,心里有点甜甜的,起身趿鞋洗漱罢,她便同使女一道去寻谢籍吃早饭。早饭也是邰家常能见到的式样,种类多份量少,每样刚够几口,挑合胃口的吃,一圈吃下来刚好能吃个七八分饱。
“九叔,陈二哥怎么样了?”邰山雨很记得这个回回见面,都必拿点小零嘴逗她的少年郎,只是不知当年的纨绔少年郎,如今成了什么模样。
谢籍:欲言又止!
“分明我与陈二同龄,为何山山从来管我叫叔,管他叫哥?”这个问题,谢籍好些年前就想问了,那时候不好意思,如今是脸皮厚了,陈二又出现了,于是这个问题冒出来就不再是欲言又止,且是不说不快。
“九叔不是和我爹我称兄道弟嘛,你都和我爹称兄道弟啦,我当然得叫你叔。至于陈二哥,我和陈二哥的妹妹阿陈是好友,素日里姐姐妹妹的,当然得叫陈二哥,不然怎么叫,也叫陈二叔吗?还是说那时候我应该一并管你叫九哥,我这么叫,我爹不能答应。”邰爹现在也是捡了合心意的好基友回家,仍然不管年龄,比他小的让喊叔,比他大的让叫伯父的。
许是往日里听惯了九叔,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如今听到一声九哥,谢籍只觉从心酥到灵魂:“再喊一声?”
“什么?”
“日后别再喊九叔,显得我比你长一辈,我们本就是同辈人,喊九哥岂不正好。”谢籍心里苦,他爹和他准岳父才是正儿八经一辈人好么,两家好歹是世交,论辈分,他恰恰和邰山雨是同辈人。
“可是都喊习惯啦。”
“能有多习惯,早些时候还说同我不熟,趁如今早些改了。”那些年,为“九叔”和“陈二哥”,陈奉德那混蛋没少笑话他。如今要一齐再去见,必不能再叫那混蛋看了笑话去。
邰山雨有些苦恼,她这“竹马”总是能让人满心纠结:“九……九哥?”
一声唤得谢籍心都快化成一淌水,一淌恨不能把漫野山雨融进其中的水:“诶。”
看谢籍快要甜化的笑容,邰山雨虽不习惯,却还是决定将这个称呼保持下去——因为男朋友喜欢被这样称呼呀。不止谢籍想要她开怀,她也会想谢籍多笑多开怀的:“那我们一起去看陈二哥吧。”
这会儿别说去看陈奉德,就是要他跟着一起跳火焰山,谢籍怕也二话不说,眉头都不带皱地跟着往下跳:“方才太医已来回禀过,道是虽费事,但还能有所好转,虽不能像从前那相健步如飞,至少还能站得起来,走得了路。”
“那就好,陈二哥平素与人为善,极和暖,倘自此不良于行,岂不是善无善报。”
说话间,两人已见到了正在院子里赏雪的陈奉德,许是久负疾,整个人格外白,与雪相映竟显得整个人更加白得发亮。他眼神依然柔和,看起来和从前有区别,但区别并不很大。
看到陈奉德,再看身边的谢籍,能为知交,身上想必有一样的东西,他们内心好像都一样特别强大坚定。世间有多少苦,多少难,都撼动不了他们的心志,这样真好,面对人生苦难,内心若不强大,就会输给人生,而输给人生的人什么样……世间可举的例子太多了。
“陈二哥。”
“好久不见七娘。”陈奉德在二人之间看一圈,一脸了然,“七娘果是被陛下骗到手了。”
这话听着还有点痛心疾首,邰山雨止不住乐道:“我也没办法呀,他好会骗的,我又不是很能扛得住骗。”
谢籍:旧年好友什么的,果然相见不如怀念。
谢籍“嘁”完,又忍不住和邰山雨、陈奉德相视而笑,陈奉德笑到开怀处遗憾道:“可惜不能吃酒,不然定要痛饮几杯。”
“这双腿还想要就老实些,不能吃的别吃,不能喝的别喝,该怎么做怎么做。”谢籍同陈奉德之间,倒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着不能说的,况陈奉德也并非是需要避讳伤病不谈的性情。
陈奉德答应一声却看向邰山雨:“他也这样管你?”
谢籍:“哪敢,我如今是山山让我向哪向哪,都她管着我。”
邰山雨:“才没有,我才不管你呢。”
谢籍:“日后总要管的。”
陈奉德笑看旧年好友同他的小青梅斗嘴,心中亦觉暖,有此好友,何愁前路茫茫难预料。至于这双腿,能好便好,不能好……也不会坏到哪去。
世间道路且长且远,并非只有良于行,才能抵达人生的彼岸,道路的远端。
第三十二章 形单影只来复往,非是
人来世上,或许真是该有个牵绊,有点牵挂。如谢籍,若无邰山雨,若无陈奉德,大抵会觉得这皇帝当什么当,不如扔下出去浪荡,江湖不好吗,干嘛要把自己困在朝堂。
因有如邰山雨,因有陈奉德,因为许许多多个已生牵绊的人,和将来会有的更多的牵挂之人,谢籍愈发能感到肩上所挑起的是什么。也许他不能理解何谓万万黎庶,但他有邰山雨,有陈奉德,有曾经的好友,如今的准岳父一家子,还有成日里为他操碎心肠的一干朝臣,他既有他们,世间的“他”,也自会有“他”的他们。
如此一思量,自然知道是已负重,且需行远。
“陛下为何欲大兴农耕水利?”事是好事,可没来由的,中书令有点犯嘀咕。
谢籍:“山山曾道,世间百姓,是吃饱了饭,再有点闲钱,能供个读书郎,就会觉得生活在盛世的。此言素朴,却与司马公言‘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理有相通。”
“自登基以来,我不曾思量过,如何为帝,往日所行,不过眼之所见,觉应改变改,当易则易,对往圣者言,不具信也。而近日之种种,不仅使我思量,亦使我具信,日后,还请公多教我。”
王甫忍不住老泪纵横,不是感动到满面泪流,而是喜极而泣——这倒霉熊天子,总算知道自己从前多会搅事,且有悔改心,看来日后不用担心哪天死在熊天子屠刀下。
见自己一番话把中书令说哭,谢籍略表嫌弃,这老头讨人嫌不是没原因的,哭起来都比别人难看!
算了算了,这老头从小被他气到大,想年轻时也风采翩然,如今成这么一张风干茄子似的脸,可以说多半是被他给气得。
“天下事不易,求娶山山亦千难万难,我当初真是没拿稳主意,不然今日哪里需要顾虑江山社稷,哪里会有千万难,说不得这时候,早已与山山共日月,览山河。”所以,眼下的难,都是曾经事不过脑子导致的,现在吃到教训了,凡事多过过脑子才能避免日后追悔莫极到怀疑人生。
叹口气,卖几句惨,道几声凄凉,谢籍立时话锋一转,说“既然奏章皆非要务,不如卿家替我处置了”,也不等答复,扔下就走。王甫抹干眼泪仰天长叹,认定刚才自己是一时瞎了眼,熊孩子哪怕是登基为天子,也还是那个熊孩子!
小时候不愿作功课,长大了不肯批奏章,这混蛋孩子,当初就不该拦着他师弟,直接打死算完,还省得现在背上个甩不脱的大包袱不说,还背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谢籍现在襟怀初具,当然不会只去看小青梅啦,他还顺道去看了正在治疗腿疾的陈奉德。见陈奉德在太医施针之下大汗淋漓地痛痛快快张嘴要死要活,心里便笃定,这还是当初那个一起浪荡过的小伙伴,不曾被人世苦难磨坏了心性。
虽相信小伙伴不会尴尬,但谢籍还是没有进去,他们皆已不是昔日少年没脸没皮,都年岁不小了,彼此留点脸,挺好的。
到小青梅家登门,却发现小青梅已经出门和她的女郎们赏雪饮酒去了,谢籍本来想寻着去,却被邰爹一把按住:“来来来,陛下,恰今日新酒开封,且饮几盏,并坐下来好好谈谈。”
邰爹想同谢籍好好谈谈已经挺久,只是一则人现在是陛下,身份不同往日,再则这混蛋现在追求他女儿,让他现在连怎么称呼都有点费琢磨,这才拖到现在。
到底多年来往,谢籍岂会不知邰爹早准备了一堆话想同他说道说道:“也好,想从前,卿家新酒熟,每必登门拜访尝饮新酿。”
见从前的好友,如今追求闺女的混蛋这么上道,邰爹也就少怼了一眼,坐下后新酒满上,邰爹也不绕弯子,直接就问道:“陛下欲如何待山山?”
“倾我一世而已。”
“陛下而今年不过二十余,如何肯定能一世如斯?”
“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余年,满百也不过四五而。”他的人生,已有约两成的时光满心里唯邰山雨。
如果这混蛋追求的不是他闺女,邰爹为这话也要满饮一杯,不过偏追求的是他女儿,那这酒喝得就有点不是滋味。准翁婿俩你一问我一答,你一杯我一盏,等到邰山雨赏雪罢回家,俩都已经醉得差不离。
邰夫人也在场,好笑又好气:“我把你爹领走,你这个,你自己看着办。”
邰山雨:这还是亲妈吗?
邰夫人可不是说说而已,她是真的只扶走了邰爹,把谢籍扔原地没搭理。邰山雨去看左右,谢籍的侍从都在院外边,家里的使女仆从也都不在院子里,再瞅瞅自己细胳膊细腿,也扶不了谢籍呀。
“九叔,你还能起来吗?”
这时候就是能起来,也要假装起不来啊!
谢籍睁开眼看邰山雨,满目含光,眼中只倒映着一个她,什么也没说,定定瞧着,仿佛就此一刻,他能地久天长般。邰山雨轻叹一声,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感之情深好,还是恼这人尽给她出难题好:“那我扶你一把,你好好起来回宫歇息去。”
柔软的小青梅蹲在他身畔欲扶他起身时,谢籍未必多清醒,但也没醉到完全没神智的程度。细想了想,谢籍还是只轻轻揉了一把小青梅,并没有趁机借酒装疯占小青梅便宜:“我还好,山山不必忧心,我缓一缓便能起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