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山雨转身欲走,谢籍伸后拉住她,因深知邰山雨这一走,便是不打算再回头,甚至很可能不打算再回宫,会自此天涯海角,再无相见之日。邰山雨却并不打算被拉住,她坚持往门外走,谢籍自然跟出去。
他们跨出门,已整理妥当衣衫的常素也跨出门,邰山雨被拉着,扭头就是一句:“还拉我作什么,留下来看你们如何度良宵吗?”
“何来度良宵,山山,我们并未……”
“解释就是掩饰,谢籍,你要掩饰什么!”邰山雨说罢,把自己的衣摆自谢籍手里拽回,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才走出门洞不远,忽听到刀兵之声,紧接着便是一声饱含惊恐的“陛下”,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邰山雨回头去看,只看到谢籍手中的长剑滴血,血溅在地上很快成一片片斑红,再看不远,常素已倒在血泊中没了声息。
邰山雨不由得有些头晕,再转开脸,脚下比之前更快,跑到门口时,禁卫正要把滑板和滑雪杆递还时,邰山雨还不及伸手人已软倒在地。禁卫怔愣间,谢籍已经冲出来,俯身把邰山雨抱起来,要返回把邰山雨安置在屋里时,谢籍又摇头:“去山脚下寻间干净的道观,另去命太医前来。”
“是。”
谢籍安排了太医在此,因此不必往洛阳去,太医很快便来,一探脉太医便道邰山雨身体没问题。至于为什么昏倒,一则早饭估计没吃什么,二则惊忧过于剧烈,真没别的原因。端来小米粥喂一点,最多一两时辰人就能醒过来。
太医和禁卫皆出去后,谢籍坐在床沿,低头看着也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怎么,便是昏睡也不是很安稳,不时浑身颤抖:“山山,除你,我并未与任何人共度良宵。现下,常素已经死了,当信我才是。不要怕,也不要走。”
又片刻,有女郎来寻邰山雨,禁卫问了谢籍便全回绝,女郎们见是禁卫,又听闻说天子行驾在此,嗔几句“腻歪至此,真叫人讨厌”便走了。
邰山雨将将过了午时方才转醒,醒过来时第一眼便看到谢籍,她愣了片刻,默默扭过头不去看谢籍。
谢籍笑道:“这么不想见我?”
即使谢籍笑语如常,邰山雨也没法当一切都如常,她扭过去的脸上,还是滚下来泪珠。她不想叫谢籍看见,谢籍再笑得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一幕还是在她心里刻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
她以为,答应她的事,他每一件都会做到,她以为,对她的承诺,他永远不会更改。却原来,并不是,是只要他想,即使做不到,即使有变,他也可以粉饰得一切如常。
她知道,谢籍满怀歉意,她也知道,谢籍仍然还很爱她,但是她现在满心都是“即使深爱,为什么还要做明明知道会伤害到我的事”。
“是我错了,山山原谅我这回,再没以后。”
不管现在,谢籍多诚恳地认错求谅解,邰山雨还是觉得很难过,难过得埋首在棉被里,眼泪掉得特别凶。这时候才晓得,原来哭是可以不需要哭声,只流眼泪的。
——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在哭,因为我殶在不想被你安慰,更不想原谅你。
谢籍说好一些话,也没求得原谅,便道:“早饭没吃午饭可不能再不吃,我命人备了你爱吃的菜,起来先吃一点,我任打任杀,你总该吃饱了有力气,才能打我杀我。”
半晌没听见动静,谢籍才伸的揭开被子,却发现邰山雨已经哭晕过去,眼泪把头发和衣裳都打湿了大半。
#一顿不吃饿得慌,我都两顿没吃了,还不许我哭晕啊!#
第一五零章 无法抵达的岁月
邰山雨是被满屋子的饭菜香味儿给从梦里叫醒的,鸡汤山菌汤的香气像小钩子,把饿得头晕眼花的邰山雨生生从床铺上勾起来。她推开被子,便被一只手扶住,熟悉的有力的臂膀轻柔地托着她,邰山雨侧脸看谢籍,谢籍亦看她:“且先别恼我,先起来吃点东西,饿着便是气我恼我打我也没力气。”
这会儿,邰山雨也没力气拒绝,就着谢籍的手起来才觉身上软绵绵没力气,她惯不跟自己过不去。坐到桌前,看满桌子皆是自己爱吃的,邰山雨觉心情有点复杂,半晌半晌才拿起筷子来吃。银丝面里在鸡汤里滚足了鸡汤和山菌的味道,清淡又入味,特别适合饿太久的她。
一小碗鸡汤面下去,觉得身上一点点变暖,一点点变得有力气,谢籍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她吃。看着她脸色变得红润,看着她渐渐呼吸平稳悠长,谢籍既感宽慰,又有担忧。
他不知道,吃完饭,有了精气神,邰山雨会说什么话,会作什么样的决定。他只知道,当看着哭湿了被子的邰山雨时,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只会点头,绝无拒绝之理。
这一顿饭吃得非常慢,吃过饭便已天黑,他们仍在山中,山雪一片白,松林微露黛绿。谢籍守着邰山雨坐在窗前赏雪,屋里烧着火墙,温暖舒适,打开的窗户虽然把寒意带进来,但并没有使人感觉到过于寒冷。
邰山雨埋首在厚厚裘衣中,脸畔有绒绒细毛蹭着她的脸,她思来想去,其实也没有头绪,谢籍怕她开口,她也怕开口:“九哥,我知道说什么你也会答应,可是从前我信你,答应的事便件件都会做到,如今纵使你指天誓地,我也不能信了。九哥,我们说好一生一世,却才满十年未久,便已开始觉一生太漫长,我们可能无法抵达那么远的岁月。”
“常素已死,再不会有旁的丹道入洛阳,山山若不信我,我便即刻下旨,逐天下丹道于海外,山山若再不放心,那便尽数斩杀。”这是谢籍思来想去,想到的唯一能叫邰山雨再信他的方法。
唯到此时,邰山雨才会觉得谢籍是天子,而不仅仅只是她的九哥,断人生死时眼也不会眨:“九哥,这是最后一次。”
这是原谅你的最后一次,因为事不过三,倘再有一次,那么谁也不能让我原谅你,我自己也不能,我会别你山川之外,辞你湖海之远。更是因为害怕原谅的太多,会把最初的爱恋都磨成丑陋不堪的委屈求全,还害怕眼睁睁看着你我之间生天堑。
谢籍长长舒一口气,虽然舒口气,但是谢籍能听出邰山雨语气中的决绝,这让他不会再敢有下一次,也不愿去做那下一次:“多谢山山。”
“你不抱我吗?”邰山雨扭脸看谢籍,她急切地想知道,谢籍的怀抱是不是还是那样熟悉又温暖的,是不是还是那个属于她的,一丝一毫也不属于别人的怀抱。
微微一笑,谢籍起身坐到邰山雨身边,躺椅足够宽敞,正合适两个人抱着一块躺着看雪景。坐下来后,自然而然便一个伸手揽人入怀,一个偎入温暖怀抱。片刻后,天空飘起雪来,邰山雨轻轻喟叹一声,未多久,她又沉沉睡去。今天的事太耗她心神和力气,叫她从身到心都感觉到了疲惫,偎在温暖熟悉的还属于她的怀抱,便自然会放松心神,沉沉入睡。
谢籍眸色微暗,片刻后才又复明亮,轻轻笑了笑,将裘衣拉了拉,盖住两人。
次日回洛阳城,张煚与一众朝臣都大感安心,帝后回銮,且一切如常,那便是没问题了。经这么多年,朝臣们皆已知晓,倘帝后失和,不会于谁有利,只会让朝政停滞,让大家跟着一块儿受累,何苦呢,还不如盼帝后点好,帝后好了事事都好。况且满朝文武皆很看好太子,他们这位太子殿下温柔自律,勤学智高,监国那几个月,已让朝臣们看到太子在朝政上的能力。
朝臣们不是没有规劝过,只是谁劝都像是点油桶,不仅要小心油桶炸掉,还要担心烧着自己。自然也有不惜身如萧量那样的,但满朝之上有几个萧量,就是谢籍偶尔神思清明时想起萧量来,也觉得不该把萧量打发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这会儿想招那老头回来,老头竟觉得那地方挺好,而且比起朝中更需要他,于是不肯回来了!
次日朝会上,众臣见天子神态有些不振,只当是因帝后之间的那些事劳心劳力,才致如此,皆没当回事。不想接下来一段时间,天子都是如此,这时朝臣们才察觉到,往日丹道所献上的丹药对天子造成了非常大的影响,这些恶果如今才一一发作出来。
邰山雨也看在眼中,她与太医细细商谈为谢籍调理身体,戒除丹药肯定会有一段不适应时期,只要好好调养,好好休息,少耗心神,保持良好的心情,便能撑过这段时间。使人情绪亢奋又会成瘾的药物,一旦停药,当然会戒断反应,好在谢籍服丹时间并不长,或断反应没有严重到令人神智失守的程度。
“九哥,多饮点参茶。”太医开的参茶经过精心配伍,能达到养气蕴精神的效果,与丹药比起来虽然没那么明显,却也能让谢籍舒适很多。
谢籍接过参茶一口饮下,片刻后烦躁地捏着杯子拍在桌上,瞬间碎成一片渣子,因是玉盏,倒没割坏手,但邰山雨还是吓了一跳:“九哥?”
“无事,只是有些头疼。”其实不止是头疼,还仿佛有千千万万只麻雀在耳边叽叽喳喳叫唤,叫得他心神不宁,整个人无法安静,却偏有邰山雨在身旁,不得不安稳下来,遂多少有些无法自抑。
邰山雨伸出软软的双手,轻轻按在谢籍额边,轻轻地按压着能缓解头部紧绷的穴位:“九哥,阿岩已在回程路上,倘真是不适,便再命阿岩监国,我们去山水之间好好歇几日,就我和九哥,不叫别人去。”
“好。”
第一五一章 怕屠刀落下
对谢家少年郎阿岩来说,回家过年注定是个不太美好的决定,在路途之中他就曾犹豫要不要回家过年。毕竟出来一趟,回家过个年,还不知道会不会再许他出门。但是因为想念父母,想念在外游玩的熊弟弟,谢岩还是决定回到洛阳。
哪怕他下定决心时,处处飞白雪,路上极难行,谢岩还是赶在腊月中旬抵达洛阳城。看到洛阳城门的时候,谢岩的心情还是非常非常好的,想的是父母一定特别相信他,见到他会很开心,想的是熊弟弟没准也已经回来,可以趁机问一问熊弟弟这一路有什么收获,然后亲亲香香地和外祖外祖母并父母一起,过个开开怀怀的年。
不想才进宫门,还没等他收拾行装,洗去一身风尘,就听到东宫舍人悄与他提,父母曾经闹得非常僵,差点叫人以为他们会就此各别天涯:“丹道?”
谢岩对道教,有承袭自母亲的天然好感,但是也有同样承袭自母亲的对于鬼神敬而远之,秉承人间事人间办人间了的观念,对鬼神之说,从是抱审慎态度。忽然间回来听到他爹服丹,以至关系失和,差点分道扬镳,谢岩有点不大敢相信。
当然,要是他爹真信了丹道并服丹,他还是能理解的。说到这个,做为儿子也一样苦恼,如何规劝父亲,如何调和父母之间的矛盾,如何帮助他们重归于好,都是摆在眼前急待解决的。
“把我带回来的东西理一理,待我沐浴更衣毕再去徽猷殿。”谢岩说罢去洗漱,洗漱罢对着镜子更衣时,谢岩比对着出宫时的自己,觉得还是有些变化的。黑了也瘦了,更精神也更野。
“他们真是一天也离不得我啊!”没他看着,就出事了吧。
谢岩还是一如既往地又甜又嗲,哪怕他这一路遇见了很多人很多事,回到熟悉家里时,还是会恢复本来的面貌。
徽猷殿中,邰山雨早已知道长子回来,正等着时,谢籍先进来,略有些不耐烦地道:“既然阿岩回来,便叫他监国罢。”
“是谁又给我九哥气受了,快告诉我,我帮九哥骂他去。”谢籍的脾气委实比从前更易怒也更暴躁,但好歹还在可控制范围内,邰山雨也担心长此以往,会有无辜人为此受伤,谢籍对她尚能克制自己,对别人却未必。
“萧量那老匹夫,自己不回,荐上来的也是个同他一样顽固不化,也不会说话的。”谢籍气得要死,为自己作的决定后悔不已。
邰山雨笑道:“回头叫阿岩对付他去,我也帮九哥骂他。”
谢籍是一天也不想再当这个破皇帝,没奈何儿子还太小,他要就此丢手,只会叫邰山雨担心儿子,万一真有什么不妥,回头还不得他出面处理,那更麻烦。还不如等到不麻烦时,稳稳妥妥地全权交付,丝毫不必再拖泥带水:“阿岩眼下怕对付不了,至于日后,要看阿岩成长如何。”
正说着儿子“成长如何”,谢岩就一脚跨进微猷殿的大门,软软甜甜地喊爹妈,邰山雨每听到这声音都觉自己其实不必对生女儿抱遗憾,毕竟她有个灵魂住着小公举的儿子。
“阿岩竟还认得回家的路,还当你忘了,回不来呢。”这小东西,早先写信还说今年过年也不回,把邰山雨恼得都不想理他。
“知道妈会想我担心我,别说路远雪厚,就是天下落刀子也要回来。”谢岩惯会哄他妈,嗲嗲的还属于少年的声音仍然柔软好听,甜津津的。
邰山雨就喜欢被自家“小公举”哄,眉开眼笑地道:“好歹还知道要回来,便先饶过你这一遭,日后可不敢再说什么过年不回家的话,天上真要落刀子那没法子,但凡天上不落刀子都得回来。”
谢岩三言两语,把邰山雨哄得什么也都忘了,一边啃着他带回的小零嘴,一边叨叨他那熊弟弟一路都犯了些什么熊。谢岩则一边与他妈谈笑,一边偶尔看他爹几眼,他爹倒是淡定从容,看着和以往一样,倒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同来,想起张煚叫他谨言慎行,谢岩心里虽绷着根弦,却也并没有觉得这是个什么需防范的事。
他啊,从小就深觉得,父亲爱他至极,比爱他妈也只少那么一点点,午饭后,父子俩散步时,谢籍提监国之事,谢岩笑道:“爹是又要同妈一道去哪里逍遥自在,把我一人丢下面对满朝文武,天下万民?”
“总归早晚是你,早熟悉了早好。”谢籍这会儿精神还好,状态和以往差不离,他对着长子早已不怎么嫌弃,毕竟能接他班儿,叫他能放下一切去和小青梅纵情山水。
“爹也太放心我了,我才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