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辰光——弈澜
时间:2019-01-13 09:44:45

    “不必有旁人来,只要山山日日赞美,便胜过宾客盈门。”
    邰山雨不太懂谢籍的乐趣,不过明月山庄左近的环境她确实很爱,开窗便是水天一线的江景,朝霞如锦,晚霞也如锦,明月夜在晚风中远眺,可见远水一片银粼烂漫,明月山庄角角落落都散发着岁月静美之意。经历过了宫禁中种种,此处委实叫人心中不由自主生出些略奢侈的静与稳来。
    “九哥开心便好。”
    自然开心。
    明月山庄在盛夏正式落成,也没邀人,也不曾知会四邻,但奇怪的是早上才开门,不到正午便有了客人。明月山是个赏风景的好地方,不仅山下村落的人常登山,往来的行旅、客商若不急着赶行程,也会来登山赏景。
    禁卫原本闲得都磕起瓜子来,压根没想到会来人,怔了怔才想起来早先邰山雨教的“待客之道”来:“客倌里边请,不知几位?”
    来客笑道:“仅我们几人,本是来观日出的,不想今日水汽太重,没见着朝霞,倒落了一身湿气。”
    引人落座后,禁卫给人取引到避风的静室,又送上干爽的棉帕和热水并铜壶,将热水注入铜壶,可以将衣服快速熨干。几人熨干衣服,才想起来人家是食肆,遂问有什么可吃的,正好快正午了:“看着做罢,就我们几人,清淡些便可。”
    哪怕谢籍自诩什么阵伏都见过,做厨子给人烧菜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倒不紧张,但很透着点新鲜。邰山雨全程围观,谢籍可不让她打下手,只把往日里连厨房都没怎么见过的禁卫们使得团团转,禁卫们也没脾气,天子都当厨子了,他们还要什么脾气,还能有什么脾气。
    盛夏时节,正时令瓜果大量上市的时候,明月山下的农田里,想吃什么新鲜的都有。谢籍也不考虑客人口味,有什么新鲜采摘的做什么,荤腥极少,只一道茶蒸排骨,白生生的子排,加上茶汁茶叶少量酱油和盐,拿鲜茶叶焯了铺底盖面儿,蒸出来鲜香四溢,一点也不腻味,新茶的滋味渗透了骨髓。
    每到这样的时候,邰山雨就禁不住赞美美食,谢籍留了几块递给她尝,问她味道怎么样:“好吃。”
    “我去瞧瞧外边的人吃得怎么样。”当厨子的,没有不好奇自己的菜,客人吃着好不好的,哪怕谢籍是个才出家的厨子,也一样想看个新鲜。
    这体验,本就很新鲜,不妨更干点新鲜事——何况,小青梅看着挺喜欢。
    挑了门帘往外,到得静室,换上干爽衣裳的顾客正美美地饮薄酒,享美食:“这山中饭食倒十分精妙,清淡入味,与景致颇相得。”
    “很是,要不是看日出走岔了路,还没这福气,正所谓路转溪桥,柳暗花明。”
    “四郎……”
    谢籍一出现,刚要说话的人忽然住了嘴,有些迟疑,这位是洛阳人,多年来遍游天下,浪得没边。不过旧年也曾和洛阳儿郎结伴市上玩耍,虽然和谢籍不很熟,却也是认得模样。
    谢籍:……
    “我爹道我再不回洛阳成家立业,便要叫人来逮我,难不成我爹竟请动了陛下?”方才还大谈美食的人,眼下已经是一脸惊恐与紧张。
    谢籍:谢谢,并没有,不用紧张。
    乌龙罢,众人很客套地邀天子共进午餐,谢籍自然摆手,得了吧,知道这群小混蛋觉着好吃就成,一起吃饭就算了。
    待谢籍出来,邰山雨问他如何,谢籍一脸不想多提,邰山雨一听开张就遇见旧识,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怪道九哥要在山顶卖饭,这要是在市上,还不知得遇着多少熟面儿呢。”
    之前倒没这样的想法,如今一想还真是。
    不过到底是山顶上,哪会有多少人来,十天半月也接待不了一桌人,不过远游人来观赏日出,常有走岔路进来坐坐的,当真留下来吃饭的不多,一月里总有那么两三回。这样的频率,对谢籍和邰山雨来说管够,要真是天天有宾客盈门,他们也照看不过来。
    天气晴好时,谢籍便陪邰山雨满山寻找得宜的草木山石砌盆景,邰山雨也是闲着没事,又把这爱好给捡了回来。
 
第一五七章 水因渠变势,月因时圆缺
    山间六月,溪涧清凉,满山遍野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这日邰山雨去挖菖蒲,山间有不知名的杂花开满树,大朵大朵正是风吹花落时分,满满一溪色泽各有深浅花辩,煞是迷人。
    菖蒲生于溪流边,邰山雨便和谢籍沿着溪流向上,菖蒲极多,叫邰山雨这略有点选择困难症的不知该朝哪位爱妃下手。最后找来找去,在土崖边的树丛下找着一丛被厚厚苔藓盖住,并不茂盛,但叶形状态都非常理想的草蒲,回去只要稍加摆弄,便能长好。
    “山山,慢些。”
    “九哥,你看那儿。”邰山雨指向一株长着野花的藤蔓,并不知是什么品种,开着深红的花朵,小朵小朵星星点点点缀在柔软的枝叶间,“还记得小时候,九哥给我扎着紫藤花冠,我很是臭美地戴着照了半天镜子呐。”
    “那时候山山还没我腿高,成天就知道跟在岳父身后撒娇要好吃的,岳佼如何招架得住,一不留神就叫你哄得去买了好些岳母不许吃的,常是叫岳母训说还不如个孩子。”谢籍笑了一声,想起往事,谢籍有很多话要话,但千头万绪又不知该怎么开始说。
    邰山雨不是个经常怀念从前的人,她总是觉得,人之所以怀念从前,是因为“现在”不能让人满足:“那会儿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仙女,爱花爱裙爱打扮,如今闺阁的柜子里都还压着好些那时一回也没穿过的衣裳呐。”
    “山山可还记得那时的心愿?”
    “心愿?”
    邰山雨一点记不起,她那时候刚穿越过来没几年,忙着学东学西之余,还得忙着陪她妈玩换装游戏,觉得自己还小,并不存在什么心愿,毕竟穿越后的生存环境顶顶好。所以这会儿她有点懵懂,因为她根本想不起来。
    “看来是真忘了。”
    “到底我说过什么?”
    “说过世界很大,想好好丈量。”
    邰山雨心下嘿嘿笑,现代人受网络的影响太大,时不时嘴里就要冒出几个只能自己默默在心里乐的梗,哪怕没人接得上,还玩得不亦乐乎。比如这个“世界很大,我想去浪浪”的梗,她肯定不止一次说过,但她其实是说过就忘了,也有一颗想要周游四海的心,但想想这时代的交通条件,她基本上已经断了走遍地球每一个角落的伟大设想。
    “如果可以,我想对说这句话的自己说一句,你还是太小太天真,难道不知道舟车劳顿好辛苦么,难道不知道自己居然有点晕船吗,还是歇菜吧。”和谢籍出行,一天走不得多远,不然就这半年早浪到天边去啦。
    谢籍轻笑一声:“山山,我曾发愿与你结伴去丈量这世界,不想……”
    “不想我现在已经不爱折腾?”邰山雨说完便掩嘴,笑着看向远方,想的是不止远方有诗,若好好生活,处处都有诗,很不必去远方寻找。
    谢籍想说的却是“不想我在路途中便已发觉,这宏愿,我或许无法从始至终作伴”,一如人生的旅途。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委实没有从前好,之前服食丹药,还可以假装仍在壮年,如今不再服用,感觉比之前还要更差一些,更清晰一些。
    想了想,谢籍没把话藏在心底,而是缓缓说出来。
    “九哥,此时此刻此地便很好,做天子要计长远,为人父母要计长远,同有"qing  ren"相守却不可计长远,不然成天担心这担心那,日子可就不能过啦。岁月总是轻易改人间,如水因渠变势,月因时圆缺。”人生就再漫长,之于天地日月,也不过短暂一瞬间,不过是珍惜当下罢了。
    “追根究底,是惧死罢。”谢籍到此刻,终坦然,人从生走到死,是必然,身体不如前,也总还有时光去相守,且一路行来,无几憾事,理当满足。只是相守岁月好,便盼人生久长。最好长到没有尽头而已。
    在明月山她们待了大半年,趁秋收将至时,谢籍再次打点行装,他要同小青梅去看大地丰收的景象。这时的田野里飘满谷物成熟的香气,不光是农人,便是路过的行人闻着这香气,也都一脸满足。
    邰山雨也一样:“风里有的或许不是谷物的香气,而是又能吃饱了的讯息。”
    这些年选育良种,叫天下百姓都大致能吃个饱饭,是以走到哪里,景象都不差,虽然也不是没有饥寒之家,但总能想办法撑过去。
    “世间人都该为此拜山山一拜,若不是山山费心费力,便有良种,也很难短短数年便植四方。”一般了干不成这事,就是心中无私,也得有防死之心,总会留几分。
    “不必拜,大家都能吃饱穿暖,就是最好的拜谢,且也不是我的功劳,洛阳城外的庄家小孩都比我功劳大。”邰山雨有时候觉得,穿越这种事,得叫有能耐的人来。人的寿命如果有一天能突破200,人类社会的文化经济政治等等都极有可能会迎来时代的飞速向前。所以,来一群搞研究的多好,不但凭空多出一段科学探索的生命,还能为这个世界带来更多更好的转变。
    “旁人不拜我也当拜。”
    邰山雨:这人难道是要……
    “喂,我还没原谅你呢。”
    谢籍:……
    道阻且长,看来还有得奔忙。
    不过彼此脸上皆已布满微笑,比之从前四眼相对,彼此沉默要好上许多。谢籍也不急于将一切恢复如初,路途还长着,急了反而不美。
    这次再启程,他们就不怎么在一个地方长停留了,而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都不用找饭馆农家,垒好灶埋好锅,把调料摆上,左近搜罗一圈,便什么都来了。谢不但自己学了手艺,还速着禁卫们的手艺都见涨,往日们禁卫猎到猎物,也就随便烤一烤,现在花样可多得很,再也不用担心吃烤肉吃到吐——从前这些人,也就会烤个肉而已,吃烤肉能吃到呕吐。
    邰山雨在旁边看片刻,对谢籍道:“他们可占了大便宜,学得如此好手艺,日后回了洛阳,必招女郎惦记。”
    #很诚实嘛!#
    #我就知道,我家小青梅还是和当初一样中意我#
 
第一五八章 作负责任的决定
    因接前隋,差不离是历史时间点上的唐时,中原大地上自然灾害并不很多,但四夷如虎狼,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便要趁虚而入。幸而这些年中原年年丰收,兵强马壮百姓富庶,书塾极多,武馆也多。
    这年月的文人,都是以仗剑为美,可不单单只是负剑而已,必需习练剑道,深谙剑法。这年月中原的文人都很肖似李白那范儿,诗文俱佳,风流自诩,身怀武艺,好比王巨巨,于剑法上也颇有造诣。
    所以遇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情形时,邰山雨一点也不意外,一堆方才还饮酒吟诗的瘦弱文艺青年,一个个随便就把山匪揍得满头包:“仿佛看到了旧年九哥在洛阳与一群儿郎约架的情形。”
    别误会,谢籍属于那拨“此山是我开”里的,通常要被临风自叹的文艺少年们揍得抱头鼠蹿。
    谢籍话都不好接,吩咐禁卫过去,别叫把人打出个好歹来,把本来占理的事都闹得不占理了。禁卫们过去,好笑至极地把匪徒收拢了,一问之下,才知道这邦山匪原本是左近的农人,因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跑进山中当了匪,靠劫掠过路的行旅过活。
    文艺青年们毫不留情地怒怼山匪:“如今这世道,但凡肯下力气,便没有过不下去的日子。官府广推良种,亩产极高,但凡家有薄田,都能耕种出一家吃用来,总能谋个温饱。”
    山匪道他们也有苦衷,不是逼不得已,他们也不会钻进山里去。问他们有什么苦衷,却又说不出个正当苦衷来,文艺青年们此时已收了剑,临风而立看向被捆的山匪道:“这世间那有那么多逼不得已,哪来那么些苦衷,不过是遮羞布罢了,何必以苦衷来粉饰懒惰无能,何必用逼不得已来掩盖自身不思进取。”
    说完,文艺青年们潇潇洒洒地走人,把山匪们留给看起来便带着“官气儿”的禁卫。禁卫们面面相觑,遥遥看一眼谢籍,见谢籍没指示,便分出两人来,把山匪往最近的府衙送去。
    劫道的事儿就这么过去,邰山雨和谢籍一道翻身上马,快近中午时正好遇到一条清澈的溪流,便停下来临溪垒灶收拾午饭。今儿谢籍没动手,坐在邰山雨旁边打算吃现成的。
    邰山雨看溪流里像是有鱼,问谢籍:“九哥,有鱼耻,不捞么?”
    “不捞。”
    当此好风景,谢籍却有万语千言在心,因此压根没闲工夫关注秋日好风光:“山山,之前,我亦觉得自己颇多苦衷,有许多逼不得已……”
    邰山雨:“然后?”
    谢籍:“今日忽听一言,仿若惊雷在心,刹那间便见清明。从到头尾都是错,如今更是错得离谱,我只庆幸山山如今还在我身旁,并未一去山海不回头。”
    “九哥毕竟深爱我呀,那么多深换一次改正的机会还是可以的,不过……九哥,不要再有,因为只够一次。”邰山雨真不是没想过就这么走人,但是她就这么走,既不负责任,也太矫情,就是千刀万剐的罪,也得给人个自辩的机会,哪怕她在心里已经把谢籍千刀万剐过了。
    那天醒过来时,她什么都想过,什么都想做,但最终强要自己冷静下来。当时想的是,多少故事与事故,多半都起缘于误会和冲动,即使非要作出就此别山海的决定,她也希望是自己在冷静的情况下,作出来的自己能负得起责任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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