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籍自母亲去后,便怨憎父亲,虽然他心里早已明白,父母之间恩深爱重,较之他的丧母之痛,他爹是在同时既失爱妻,又失爱子。曾经的谢家少年郎,也是温柔和煦,如春阳照暖水一般的可爱世家郎,那时的他才是爱子,后来的他算什么人子,不过是在父亲心头又添一道伤痕罢了。
自然,少年的憎与愤也不是没来由,任谁有一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最多能在家待十五天的爹,又亲眼目睹母亲病死卧榻,死时含含糊糊喊的是爹,连死都不肯闭眼,而是睁圆着看向门外的情形,也难说会不会左了性,会不会就此生怨愤。不过是一念差,后来又不觉得有非要改变,非要认错的必要,这才一直左到现在。
如今为人父,看着如当年自己一般看见的两个儿子,谢籍终于悟到了,他爹并不需要他道歉,甚至他爹也不觉得那有什么了不得。他需要道歉的是体弱却总是悉心教导,耐心又温柔的母亲,是那个曾如春阳般和煦的少年,是他自己在时间里把自己给丢失了。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还能找得回,也还没失去更多。
谢父住在谢家旧邸居住,自生民书院开学,老头儿便也开堂授讲,专讲《周易》,老头儿卜卦不成,讲起《周易》精义来头头是道。谢籍拖家带口过去的时候,老头儿正在自己炖鱼汤,倒不是没有人伺候,而是老头儿更爱自己动手。
看着鱼汤蒸腾的热气后那张上了年纪的脸,谢籍下意识就想照常开怼,可想想今儿是来道歉的,再想想,或许真是父子一脉相承,光闻鱼汤的味儿就知道老头儿手艺不错。熊孩子没能如愿常吃亲爹的手艺,见到祖父在炖汤,巴巴地就凑过去:“祖父,你的汤快好了吗,我能喝吗?”
伸手把小东西的脸从汤面儿上挡开,省得小东西把脸埋在还滚烫着的鱼汤里,见小东西一脸垂涎,小模样说不出的机灵,谢父笑道:“自然,再等会儿就能喝,来,坐在这等。”
熊孩子开心得不得了,得意洋洋地看他爹一眼,捱着谢父坐下:“祖父,爹都不做菜给我吃,还是祖父最好。”
谢籍深感一腔宠爱全喂了……算了,何必骂自己。
谢父揉一下熊孙子的脑袋,招呼儿子儿媳和长孙坐下:“怎么今日不在书院?”
谢籍一时不知该怎么开口,一来就剖心剖肺说从前,然后道歉,这事他真干不出来。邰山雨在一旁悄悄露出笑脸,捱着谢暄坐下,顺手帮谢夫递了个盐:“嘴上不说,心里惦记您呐,阿暄说一个人上学孤单,死活耍赖要九哥做菜给他吃他才能好。小孩虽然借机生事,但想来小孩儿都懂孤单这俩字,大人就更明白了,只是咱们这些大人都习惯了把这些埋心里头……嗯,我觉得九哥是这么想的。”
话音落下时,父子俩全懵了,谢父好一点,很快反应过来,搅了搅鱼汤道:“也还好,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所谓“还好”,其实就是有的意思,所谓“习惯”,就是已经尝足了孤单二字的意思,谢籍原本尴尬,听罢把尴尬丢开,道:“早年是年少不懂事……”
说实话,谢父万分意外,他以为他这儿子,到死也不会对他软和下来,不想他竟然能活着等到这一天。他方才以落寞的语气说话,委实也是怼惯了儿子,一听谢籍开口,便摆手制止:“是非对错总不只是单个,既然过去了,就不要追究,把以后的日子过好就成。”
谢籍可不,他打定主意就不会在这时候缩回去。
谢父:……
谢父确定这儿子是生来克他的,从小就是个小讨厌鬼。
解开往事……不管双方意愿如何,总算是解开了,谢父将鱼汤分作几碗,一人递一碗。鱼汤里搁了嫩白如玉的豆腐和山菌,吃起来格外鲜美,也许是心臆开了,谢籍还很诚心实意地赞美了谢父的手艺。
对此,谢父表示非常不习惯,还不如天天怼来怼去呢,至少不像现在这样叫人不知该怎么接茬。
不过心底里,谢父还是有些开心,叛逆多年的儿子终于改好,哪个老父亲能不开心,只是多年来都是那样相处,忽然要换个相处式样,谢父很有点不习惯,总觉得有些奇奇怪怪,活像换了个儿子。
自打吃过谢父的鱼汤,谢暄就开始全方面嫌弃他爹,不过倒是很开怀地接受了他爹给他找的小伙伴,他说御书房一个人读书孤单,也不全是借口,确实一个人读书有点没意思。有了小伙伴的陪伴,课堂变得多姿多彩起来,从前不爱去御书房听讲,现在也变得非常主动,压根不用人催,自己天天就盼着去上学。
倒是谢岩,因今年雨水多,地里的作物长势不好,导致他一登基就要面临这令人焦头烂额的事,且登基头年就这样,很难不让人有点什么不大好的联想。好在这些年中原处处丰产增收,单只一春出不了大事,不过是要好好调配粮***打细算着罢。
“勿要担忧,春耕不理想,还有秋播。如今稻能种两季,多的地方能种三季,粮食不成问题,要紧的还是人心。”谢籍这会儿挺感激老天爷,他做皇帝做得漫不经心,所幸老天爷给脸,风调雨顺,没出什么乱子。
到儿子这里,事情也不大,只是仍需好好应对。
“幸好妈有远见,早早派人出海遍访海外带回许多良种。”不然就不是现在这样只需要防备人心动荡了。
好在南边雨水多,北边还好,没出现大面积干旱,新麦下得好,产量较往年有点提高,局面算是还稳。
至于人言,邰老爷疼爱外孙,已经提前应对,光就洛阳城中的景象,看着倒还是很太平的,眼下还得等地方的消息传到洛阳来,才能确定这口气是该提起来,还是落回肚里去。
#谢小岩:当皇帝可真不容易,怪不得我爹要壮年退位#
#也许我也可以?#
#教好弟弟,让他当皇帝?#
#谢小暄:谢不爱#
第一七一章 一生暖老温平,一世茶饭安乐
与谢父之间旧日隔阂一去,谢籍心头更加朗然,念头也更通达,从前身上留下的服丹之苦经太医调养已鲜少影响到他。如今的谢籍,又成了那个邰山雨熟悉的谢籍,且较之从前更加通透了许多。
一日课堂上,有学生乍着胆子提问:“老师曾为天子,原是该佳丽三千,却为何只取一瓢独饮。”
这个问题,实话实说,谢籍至今没答案,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于是就这样做了:“大约是因知晓有佳丽三千,便要丢了琼浆,为求这琼浆我也曾翻山越岭,也曾历千劫难,更曾千军万马中归来,倘丢了琼浆,岂不如同丢了自己。求学如求道,求爱亦如此。”
见谢籍竟然回答了,学生们胆子更大一点,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都往外蹦,也是这些日子相处久了,学生们攒了好些问题,今日口子一打开,学生们的问题就如洪水泄堤一般不可收拾。有问谢籍“专业”问题的,有问谢籍“职业”问题的,还有问和谢籍扒旧年八卦的。
因着心情不错,能答的谢籍都尽量答,不能答地便略过去。
生民书院余的师长一边痛心疾首,谢籍在课堂上不好好教学,反在课堂上与学生瞎侃,一边悄然挤着坐在一边默默吃瓜。
谢籍惯见群臣,哪怕这点吃瓜群众,他今日剖析过往,也处是和过去的是非作个简单的总结,然后好好开始以后的人生。对于他的剖析过往,简单总结,谢籍用了一句话作为结束:“固可一时沉沦,但爬刀山趟火海,也必需一步一步爬出深渊。”
最后,沉默片刻以,对着满室寂静,他又加了一句邰山雨炖的鸡汤:“这一生大可不必对得起任何人,但必需对得起自己,尤其要对得起你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付出过的汗水努力过的岁月。”
学生们互相看看,觉得这位的人生虽然还不算很漫长,但委实精彩得让人向往。这样一个爬过高峰,跌过深渊,如今归于平淡人生,且悟得心地通达的人真是太了不起了,令人不禁发自内心地敬佩,并忍不住想:我是不是也应该向这样了不起的人靠齐。
师长们:滚你的蛋。
“万不可模仿,不是人人需跌落深渊才能领悟人生真谛,也有人生于富贵,死于安乐,却留下举世惊叹的鸿篇巨著。”
所以,同学们千万不要主动开启人生的地狱模式,不是怕你们爬不回来,而是那样到底太辛苦。各位明明都可以拿人生赢家剧本,何必自我为难,非要走艰险不已的道路。
不是每位师长都希望自己的学生成为了不起的,千古传唱的人物,就如同不是每位家长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一样,一生暖老温平,一世茶饭安乐,长者对晚辈最好的祝福不过如此。
谢籍剖析完自我之后,就彻底放飞了自我,放飞之后的效果非常明显,一旦他进入厨艺课堂,开始劝手,整个生民书院的学生和老师都再没心思干嘛的味儿太勾引人,他们显然都不是圣人,更不是神仙,抵抗不出凡俗的美味勾人肠胃。
“上皇倘不登基为帝,说不得世间要多个好厨子。”
“听闻上皇从军,便是从伙头军开始做的。”
老夫子们虽然偶尔也要觉得谢籍不大务正业,但想想人家原来的正业是什么,也就没什么好指摘的了。
至于学生们……
光为能偶尔一尝美食,也要成为谢院长的狂热粉丝啊!
西院的女郎们不干了,凭什么东院上厨艺课有那么了不得的上皇教导,我们上厨艺课没那么好待遇。女郎们可不会憋着,想到就说出来,直接去问谢院长,谢院长答曰:“东院的学生均肥了许多,山山不许我去西院放毒。”
自打发现东院的儿郎各个都胖了一圈后,邰山雨就总吐槽他,说他有毒,居然光靠一月四了的厨艺课,喂胖了整个东院。
女郎们细想想,还是窈窕的身段儿要紧,美食什么的,还是留着东院长肉吧,就这么着,女郎们还是求着给西院抽了个厨艺更高妙的厨娘做先生,她们的理由也很充分,毫不羞地说:“院长把他们嘴都喂刁啦,谁知道其中有没有我日后的夫君,旁的也就算了,一日一日吃院长的菜下去,旁的怕下不了口,我们学好厨艺,日后也好增进情感啊!”
若说书院带给女郎们最大的变化是什么,就是眼前这了,她们比从前更加勇于表达自己的想法,也都更爽朗更自信。便是最羞怯的女郎,经几个月教学,也比从前要开朗活泼得多,已经是什么都敢做敢为了。
每当看到年少的女郎们,谢籍总会想象,或许他有个女儿,约就是这群小姑娘的样子。格外的天真烂漫,或许有点小心机,有点小心眼,还有点小脾气,什么都敢说,什么都会去据理力争,偶尔耍耍赖,撒撒娇,发个嗲,更多的时候又快活双爽朗。
“可惜咱们没个闺女,不然现在该是多快活的样子。”当然,谢籍也就是嘴上可惜而已,真告诉他,现在邰山雨怀里揣着个女儿,谢籍依然会惯性嫌弃。不过,这么些年没劝静,应该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两个儿子刚好,谢籍并不觉得需要再来个孩子,再来个孩子只会在他和小青梅中间夹着裹乱。
“现在你就是告诉我,我这一胎必生女儿我也不生了。”女人越是年纪大,生孩子就越不好恢复,现代的美容保健业多发达,不还是有些衰弱和苍老是无法挽回的她已经到了决定开始更多好好疼爱自己的年纪。
“不生不生,我有山山足够。”谢籍真只是嘴上说说,绝对没有再生一个的意思,他养孩子已经养烦了,虽然他其实也没总么动手,但盯
“我有俩儿子足够,阿岩这么甜,完全可以当作是女儿嘛,”邰山雨已经对此没有遗憾了。
或许来生,会有个甜甜可爱的女儿,但这辈子,彼此好好作伴,人生再不兴波澜,便是圆满了。
第一七二章 既留春花,也留秋月
邰山雨看自家孩子小,谢籍眼里,俩讨嫌的儿子也都是还没长大的小破孩儿,因而听闻有人提及要开始给谢岩选秀时,俩为人父母的都意外得不得了。邰山雨本是想说孩子还小,再过几年等孩子大了,让孩子自己去寻个可爱的姑娘相亲相爱一辈子。
谢籍则简单直接得多:“选什么秀,他老子都没选过秀,踏踏实实守着皇后过,他还想选秀,做梦吧。”
不当皇帝后的谢籍完全放飞自我,从前好歹还会稍微端着点皇帝威仪,毕竟是人君,现在不会了,该怎么讲怎么讲,怎么痛快怎么来——我不是皇帝了,你们还能骂我昏君不成。
谢岩是自己推了选秀,朝臣见劝不过才到谢籍这里来,不想谢籍一句话,把以后选秀的路都堵死了。他不仅把臣子挡回去,他还进宫里跟儿子彻夜长谈,谈话内容关于皇位争夺之下的血腥,最终的结论是:“若要长治久安,若要来日不悔,还是守着心上人好好过罢,不然总有一日会觉自己亦面目可憎至极。”
虽然谢岩甚至都还没到年少慕艾的时候,但是父母恩爱在前,他也是有点小小的期待的,当然要和心爱的女郎一生一世啦,佳丽三千?不存在的!谢岩在外游历时,也曾见过三妻四妾的人家,连自家关起门来都得防着亲人对自己动手,岂不悲凉。家应当时念起来都温暖的地方,宫禁于他人是皇宫,于他是家,他自然不会让家变成那样子。
所以……
“不如列律成文。”
谢籍:总觉得我很坑儿子,没想到我儿子更坑。
“成。”
没几日,这说律不律说文不文的规章就被写进了……被邰山雨称为《继承法》的条文里,以及从前是没有《继承法》这个东西的。虽然是因为一小部分朝臣私心而上疏,但大家都乐见天子早日成家,所以催婚这事大家都乐见的,但不想前任熊天子联手他们看好的贤明君主合力放出来偌大个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