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个被寄予厚望的杜锦宁,如果因为试题被雨水弄脏污,不得不提前交卷,灰溜溜的离开县试考场,连个孙山的名次都捞不着,更不用说县案首了,想想这画面,严崆就想笑,心情顿时一片大好。
果然,自己悲惨的时候有人比自己更惨,这治愈效果比什么都强。
他强忍着笑意,装出一副沉痛而惊讶的表情,对杜锦宁道:“杜师弟,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莫不是……”他指指瘦高个儿,又指指杜锦宁,“莫不是你也跟这位台兄和我一样,试卷都被弄毁了?”
不待杜锦宁说话,他就继续说了下去:“啊呀,那可怎么办?我这样的,在书院里也就是中上成绩,考砸了不算什么,师弟你可是县案首呼声最高的人呐。要是知道你因为试卷被毁而名落孙山,不知道关山长他们会如何的痛心疾首。”
说着,他长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想要拍拍杜锦宁的肩膀,却被杜锦宁一扭身子避了过去。
那瘦高个儿还以为严崆是真心为杜锦宁惋惜,不待杜锦宁说话,就十分热心地帮着解释道:“没有没有,这位兄台的卷子没有被弄毁,是我们。”他又朝自己和其他几人划拉了一圈,再一次强调,“我说的是我们这几个。你这位师弟……”
他赞叹地摇摇头,十分敬服地道:“刚才县尊大人还考校了他一番,说他拿个秀才没问题呢,我们几人正心里敬佩着。这会子听你说他被博阅书院寄于厚望的,县案首呼声最高,那就难怪了。”
说着他朝杜锦宁拱了拱手:“在下就要在这里先恭喜兄台了,如无意外的话,这县案首大概就非兄台莫属了。”
监考阅卷的县令要取案首,也是有一定讲究的。并不是你的试卷做得极好,就能取中,这还得关于你的名声。如果一个寂寂无名的人,平时在书院或私塾里成绩并不出众,也没有什么文名,在县试里忽然就考出个十分优异的成绩来,那么这个成绩就有可能存在一定的蹊跷性。这样的人,县令虽然不会不让他通过县试,但案首是一定不会给他的。就唯恐被人拿出来攻讦,说是那位考生贿赂自己,自己才给了他县案首,或者闹出泄露试卷的事件来。
所以他们的做法,一般是在考得比较好的几个考生中,选一个在学问上相对比较有声望的做案首。
这是为官之人老成的做法,也是他们自保的手段。宁愿保守,不可冒进。
博阅书院是漓水县唯一的书院,也是全省都能排入前五的著名书院。这种书院里的优异的学子,又考得比较好,那么给他一个县案首的名头,就顺理成章了。
所以瘦高个儿男子才会提前恭喜杜锦宁。
第266章 放头牌
杜锦宁却连连摆手,拱手回礼道:“兄台可千万别这么说,县尊大人也不过是看我年纪小,说的一番勉励的话。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比我学问好的人多的是,在下岂敢称县案首?兄台千万莫要拿这个来跟在下开玩笑。”
瘦高个儿也知道自己刚才那话说得有些鲁莽了。
大家还是喜欢谦虚的人的。虽说他们离刘县令的位置有一定的距离,但不远处还站着个差役呢。要是他这话传到刘县令耳里,让刘县令觉得杜锦宁狂妄自大,取消原本打算给他的县案首,那他这罪过可就大了。
这个县案首不光是杜锦宁一个人的荣耀,还是博阅书院的荣耀。要是因为他口无遮拦弄没了,博阅书院的那些人稍稍放出些态度,就够他喝一壶的。
他赶紧讪讪地笑道:“对对,开玩笑,我是开玩笑的。县尊大人为我们好,自然要勉励一番。”
而那头,严崆的心情如同坐过山车一般,开始有多高兴,现在就有多失落。所以听瘦高个儿男子奉承杜锦宁,就觉得格外刺耳。
他面带嘲讽地道:“这位兄台可不是开玩笑。杜师弟可是我们山长的高徒,他既没把试卷弄毁,那么这个县案首就非他莫属了。”
听他这样说,其他人都面露古怪之色,看向严崆的目光都带了些不屑。
一个书院一个班的同窗,即便平时关系不好,也不应该这样拆台。这可关系到他所在的书院的名声呢。一个为了私怨连书院大局都不顾的人,心胸狭窄,可想而知。
而且杜锦宁即便拿不到县案首,有刘县令那句话,通过县试那绝对是妥妥的没问题。以他的真才实学,府试院试想来也不是难事。明知同窗过了县试,童生和秀才可期,又是如此年幼的年纪,前程一片大好,严崆不知道趁此机会跟他搞好关系,还当面拆台结仇,他们真不知是该说这人蠢呢,还是说他蠢呢。
排在严崆前面的那个人,赶紧往旁边挪了几步,离严崆远一些。
看到这几人的眼神,严崆心里大悔,悔自己不该当众失态。
他看了杜锦宁一眼,想说两句话挽救一下,可嘴唇蠕动了一下,愣是拉不下脸当众说一句服软的话。
杜锦宁对于严崆,从来没有放在眼里过。此时对于他的话也不在意。案首不案首的,她还真不在意,只要县试能顺利通过就好。当然,能不辜负先生们的重望,拿个县案首,那就更好了。但这不是以她的意愿为转移的,多想无用。
她的注意力一直在考场之上,就盼着有人赶紧交卷,凑够十个人。
此时看到有书生模样的人提着考篮从一间屋子里出来,打着伞往这边来,显然是来交卷的,她喜笑颜开:“终于凑够十个人了,可以出去了。”
站在这里吹着冷风,实在是受罪。
几人听了,转头看过去,果真看到那人站到了刘县令跟前,俱都高兴起来:“这下好了。”
那人能在这时候交卷,自然不是试卷弄脏污了,而是将卷做完了。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试卷做完了,而且提前交卷,那自然是对自己有信心,是考得比较好的。
果然,刘县令接过那人的卷子看了几眼,就和言悦色地点头,跟他说了几句话。看那书生脸上的露出来的喜色,想来也是取中了的,没准还能跟杜锦宁争一争这县案首的名头。
瘦高个儿见那人也是十七八岁的模样,跟严崆年纪一般大,身上也穿着青色细布长袍,便好奇地问杜锦宁:“这位也是你们的同窗?”
杜锦宁摇摇头:“不是,不是我们书院的。”
她记忆力好,书院里的同窗,即便是丁班的小孩儿,她都能认得出来,并且叫名字都能叫得出七七八八。她呆过的乙班和甲班就更不用说了。
这人明显不是博阅书院的学子。
瘦高个儿好奇心重,又是个自来熟。待那书生走到近前时,他先拱手恭喜,又问道:“我看兄台面生的很,不知兄台是在哪个书院或者私塾念书的?”
那人也回了一礼,笑道:“我父亲做外任,我一直呆在那边,特地回乡来考试,并不是在本地上的学。”
大家这才恍然。
科考是要回原籍的,齐伯昆之所以带着齐慕远回来,官场上的回避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则是为了陪齐慕远参加科考。
而本朝官员就任采取的是原籍回避制度,即本省的人是不允许回自己的省份任官的,这是避免官员和盘根错杂的亲友互相勾结和利用,贪赃妄法。
官员们带着家眷上任,孩子自然是在自己任职的地方念书,到科考时再回到原籍来考试。
这样的官宦子弟,有进士或者同进士出身的父亲教导,学识一般不会太差。
瘦高个儿便转过头来,给了杜锦宁一个担忧的眼神。
杜锦宁这可是来了一个有力的竞争者。比背景,这位官二代并不比他差,没准还更强一些。比学识,从刚才刘县令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了,这人考的也不错。
杜锦宁却是什么都没想,只盼着早点放头牌。
县试录取名额是五十人左右,以她在书院里的排名来看,她总能在五十人里占上一个名额。
开门的差役见十个考生凑齐了,先是出去吩咐了一番,这才打开了大门。
“嘀嘀哒哒嘀……”安排在门口的唢呐声立刻吹了起来,伴随着唢呐声的还有锣声和鼓声。
“放头牌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许多拿着伞的人都从四面八方走了过来。这些都是接考生的亲友。
雨还在下,伞又给了梁先宽,杜锦宁从县学里走出来,正担心自己没办法去许成源家跟母亲汇合呢,就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连忙惊喜地朝他挥挥手,问道:“齐慕远,你怎么在这儿?”
齐慕远向来不大有表情的脸上此时带着温暖的笑:“我估计你会在放头牌时出来,反正坐在那里也没事,就过来看看。”
“啊呀,你可真是雪中送炭呐。”杜锦宁笑着,跑进齐慕远打着的雨伞里。
第267章 官二代
跟在她身后出来的瘦高个儿看到一个清俊的少年来接杜锦宁,两个人的容貌都是上上等,只是年纪相差一些,高矮有些不同,站在青色的雨伞下,竟然十分的赏心悦目,他好奇心起,不由得扬声问道:“杜兄,这位是……”
这个瘦高个儿虽然好奇心重一些,但为人不讨厌,杜锦宁便笑道:“这是齐慕远,去年的县案首。”
众人一听县案首三个字,都不由纷纷过来给齐慕远见礼。
齐慕远不知道向来低调的杜锦宁今天这是闹哪一出,不由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杜锦宁满面笑容地道:“大家刚从考场里出来,沾沾你的喜气,齐师兄你不会吝啬这点喜气吧?”
齐慕远嘴角抽了抽,只得将雨伞塞给杜锦宁,腾出手来给大家拱手回礼。
杜锦宁注意到那个外省回来的考生并没有上前来,而是远远地站着,打量了齐慕远两眼,眼里闪过一抹傲气。
她摸了摸下巴。
看来她今年的县案首,还真有点悬呢。
瘦高个儿是大哥来接他的,他大哥见他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雨中的两个少年,不由不解地问:“你看什么呢?”
瘦高个儿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道:“那个高个子的是去年的案首,那个矮个子的可能是今天的案首。两人又长得这般好看,自然要多看一看。”
他大哥也不由得好奇地望向齐慕远和杜锦宁。
杜锦宁知道齐慕远不喜欢跟人多说话,也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她拉了拉齐慕远的衣袖:“走罢。”
齐慕远对上前搭讪的人说了一句,接过杜锦宁手里的伞,道:“走吧。”跟着杜锦宁朝许家方向而去,走了十几步,他才问杜锦宁道,“那人是谁?”
来到古代这么久,虽整日里跟关嘉泽打打闹闹,跟章鸿文形影不离,但要说到默契,还得数齐慕远和接触得不多的梁先宽。
因此听得齐慕远这声问话,她便知道齐慕远看到那人,也猜到她说出齐慕远县案首的用意了,便将那人交卷时的情形说了一遍,道:“虽说来考试前,山长殷殷交待,要我好好考,最好再拿个县案首回去。但我对这案首的名头,并不是很渴求,只要能通过县试就可以了。但看到这个人,想到咱们县案首的名头没让自己县的学子拿到,反让别省的学子拿去了,我就不好意思回去见山长。辜负他们的期望,不好交待啊。”
“这有什么不好交待的?那人已有十七八岁了吧?又是进士或同进士的儿子,这样的年纪,从你手里夺个县案首的名头,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咱们书院即便丢了县案首,也没有什么可丢脸的。再说,依我分析,县案首的名头,刘县令多半还是会给你。”齐慕远淡淡道。
“哦?何以见得?”杜锦宁好奇地看向齐慕远。
“从他写的程文里可以分析出来。”
“程文?”杜锦宁偏了偏脑袋,若有所思。
书铺除了卖话本、字画,也卖程文。这程文去年齐慕远他们参加科考前就卖过一批。因为监考官是谁是府衙临时决定的,直到开考前才会知道是谁来本县做监考阅卷官,所以他们的程文生意极有市场。
开考之前,他们都会派人去跟各县县令谈,从他们手里将他们以前参加科考时写的文章买出来。这些县令至少都是同进士出身,对自己的文章自然十分自信。再加上文人都喜好扬名,推崇以文传道的做法,所以大家都很乐意把自己的文章拿出来付印,传播给大家看。在扬名的同时,还能顺便赚上一笔润笔费,自然皆大欢喜。
本省有十五个县,就有十五个县令的程文,而且每个县令的程文不仅仅只有一篇。有些县令愿意多拿自己的文章出来,书铺也会收。反正这些印出来以后不愁卖。
研究监考官的喜好,也是历来考生们的做法。只是以前苦于求助无门。现在竟然有人把县令们的文章印出来卖,考生们自然十分欢喜,甚至奔走相告。所以自去年做程文生意以来,他们这项生意就做得极好。
尝到了甜头,去年的府试,今天的县试,他们便又将这生意做了一遍。因为有新任的县令,又有新的考生,所以今年的生意并不比去年差。
不光是这些监考官的程文,府试后前十名的文章,书铺也会买来印成一本文集,同样也会有许多考生来买,好知道自己跟前十名童生的差距有多大。要不是宋代的科举内容跟明清有所区别,县试时不用写八股文,书铺的生意还能做得更大。光是每个县的案首的文章印出来,就能凑够一本文集,引得大家争相购买了。
自家的书铺就是做这个生意的,各个县令的程文杜锦宁比哪个考生都早拿到手,自然是先睹为快。她记忆力又好,分析能力也不弱,各种县令的文风她自然也有所分析和了解。
比如这位刘县令,就是一个思想比较活络的人,并不因循守旧,固执古板,反而经常在自己的文章中提出一些新颖的观点。所以杜锦宁在答墨义题时才会采用《十三经注疏》上面的解法。如果遇到别的喜欢循规蹈矩的监考官,她肯定不敢这么做,而是老老实实地照着现有的权威注疏去写,不敢标新立异。做经义题时也会照着前人的理论来回答,而不是表达自己的观点。
毕竟在一些古板守旧的读书人眼里,你一个十二三岁没念过几年书的孩子,连前人的理论都还没有理解吃透,就提出自己的观点,这不异于还没学会走就开始跑了。他们是很反感这种不踏实做学问的人的。
刘县令却不是。她这种做法反而更让他欣赏和喜欢。
刘县令不光有自己的观点,还很坚持,并不因那些官位比较高的前辈不赞同就改变自己的立场与想法。如果他真的欣赏杜锦宁,是不会因为那个官二代的父亲是官场同僚就把县案首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