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运作,还不让信众死心塌地?
“欲退先进,欲夺先予。他们从一开始,或许就没多少将朝廷的动作放在眼里,本着利用的目的而已。”叶书良说,“罢了。现在说这个没用。每日找人去打听打听,再做定夺”
顾泽长:“啊……”
翌日大早,林行远等人尚未起来。方拭非实在是睡不着,就夜里开始动身,往海边走去。
越到海边,晨风越大,空气里都是湿咸的味道。好在方拭非多穿了两件衣服过来,此刻才不觉得冷。
到那里的时候,已经是将至中午了。
她顺着路走过去,余光间竟然瞥见了穿着白色僧袍的慧恩。
他站在港口的木板上,手上掐着佛珠,衣袂在大风中猎猎扬起。清澈的目光从海面上扫过,瞳孔微微映着日光,皮肤白得发亮。
这人过于醒目,叫人一眼就能看见。
单看慧恩的外貌,都要可惜他做了个和尚,否则该是怎样的青年才俊?
方拭非负手走到他旁边,认真转了一圈。
对方丝毫没有被凝视的尴尬,只是笑问道:“使君找我,是有何事?为何忽然来了海边?”
方拭非说:“我还在想你这段时间做什么去了,怎么不看着你的师兄弟,让他们到处惹是生非。原来如此,打的是大义灭亲的路子。”
“师兄即是我师兄,我如何能干涉他们的作为?”慧恩说,“何况对错,主持自会分辨,贫僧不过冥思教内小小一员,哪来的本事大义灭亲?”
“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方拭非指着他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是好人,有时候我又觉得不是。我真是想不通你究竟在想什么。慧恩大师,你是哪里人?”
慧恩问道:“施主为何要去想贫僧在想什么”
“算了吧,你们冥思教的僧人都富着呢。贫僧贫僧,最多也就贫在一张嘴上。”
慧恩并不生气:“那施主呢?”
方拭非坦荡说:“我自认啊,我是喜欢贫嘴。”
慧恩:“那贫僧也自认吧。”
方拭非呵道:“你真没意思。”
慧恩不说话了。
方拭非一手挡在眉毛上边遮光:“打听一下,你看出飓风什么时候来了吗?”
慧恩笑问:“朝廷要帮忙吗?”
方拭非:“这不是朝廷的职责所在吗?”
慧恩:“是吗?”
第63章 自度
方拭非听他说得意味深长, 便道:“你是在官府这里蒙受过什么冤屈, 所以才进了冥思教吗?”
慧恩背过身, 要往回走。
他宽松的衣袍在大风中抖动, 声音夹在风里,传到方拭非的耳边:“是因为师父在我危难之际, 救了我一命, 我亦无处可去,便留在冥思教,以报恩情。”
“你师父是因为悲悯众生才救的你?”方拭非兀自思考道,“我还以为能建出冥思教, 且将它带向歪路的人,不会有这样热情的心肠。”
慧恩说:“不,他是因为讨厌我的仇人,所以才救了我。”
方拭非怔了下,而后哂笑道:“因为讨厌一个人而救了你,这也能叫恩惠吗?”
“能。”慧恩偏过头说,“比许多承人恩惠,最终却袖手旁观的人好多了。方施主, 您或许见得不多,目的或本意不重要,结果才重要。说得再漂亮, 终究还是要看做的怎么样。”
方拭非小跳着跟着他,这海边的风却不如她意,将头发吹得凌乱四散, 糊了满脸,眼睛都快睁不开来。
瞧瞧慧恩这颗光头,往哪里走都潇洒多了。
方拭非用手理前边的碎发,说道:“难怪他给你起法号叫慧恩。是要你一辈子记住他的恩惠?”
“非也。”慧恩说,“我的法号是我自己起的。只是觉得很可笑而已。”
风声忽得呜呜大作,浪被拍起了一层,又轰得落下。
方拭非捂住一边耳朵道:“什么?劳烦大点声!”
慧恩看了她一眼,拖着她的衣袖,把她带到一旁的船后。
有东西隔着,总算好一点的。
“你这样的人,做什么都可以出人头地,为何要选择这条路?”方拭非说,“经商、入仕。天无绝人之路,怎么都好过与朝廷做对吧?你是聪明人,为何不替自己多想想?”
慧恩问:“有什么不好?”
“一个是有机会名垂青史,一个是现在就已经臭名远扬。”方拭非说,“你们佛家不讲求因果轮回吗?你总该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缺德事吧?”
“希言,自然。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慧恩问,“纵然流芳百世,我又能长久了吗?”
方拭非是真给他弄笑了:“你究竟学道还是学佛啊?”
慧恩继续往城里走,手上挂着一串佛珠。
“我十三岁起,才开始念佛经。佛或道于我来说,并无太大差别。曾经我不屑于神佛来救,不必要得道高人替我开导。直至今日,我亦不信这世上有所谓的神佛真理。”
“听你这样说,也未曾见你被开导。”
“人不度我,官不度我,佛不度我,何人度我?”他摇头说,“开导出来了。这世间无人能度我,苦海无涯,谁人都只能乘舟自度。”
方拭非:“你的舟从哪里来?”
“从哪里来?”慧恩瞥向她,眼神依旧不温不火,似乎还觉得有些可笑:“人皆有秘密。我不揭穿你的秘密,你为何要来干涉我?”
“我有多少秘密?活着肉躯一条,死了尸体一具,银子都没几两。”方拭非叉腰道,“我只辨是非,佛要挡我,神佛皆杀,这就是我的道。”
方拭非挥手道:“这么多年了,你师父的恩情也该还清了。原本他就是居心不良,你还要以命相偿吗?我觉得聪明人的命,可是很珍贵的。”
慧恩:“你有可以真心相待,生死相交的朋友吗?”
方拭非说:“有啊。”
慧恩浅笑道:“那我同你不一样。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慧恩手轻抬,让长衫的袖口滑下去一些,朝方拭非靠近。
方拭非昂起下巴,扬眉看着他,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慧恩将手上的佛珠挂到她的脖子上。
他握过的地方还有些温热,大概是因为经常用手里盘摸,佛珠外的包浆光泽鲜亮。
“嗯?!”方拭非惊异道,“哇,这个你送我?”
“方施主,戒得自作聪明。带着你的道回去吧。”慧恩摸了摸她的头,摇头说:“愿佛祖怜悯你。”
方拭非:“……嘁。”
方拭非回衙门的路上,顺道去吃了碗面。今天路上的行人也少了,众人都收拾了东西不知道往哪里去。摊子的小贩也催促她赶紧吃,吃完就回家吧,这两天的天不大对。
“方拭非!”林行远兴奋招她过来,“你知道那慧通老头出关以后,做了件什么事吗?”
方拭非走进大门:“又是菩萨入梦,告诉他有飓风要来,赶紧告知百姓免除灾厄吗?”
林行远愣了下:“你又知道?”
方拭非说:“何山县嘛,大灾大难,不就是飓风或洪涝吗?当地人也看出来了。何况大风,已经看得不少了。”
她顶风走了一路,昨晚又没睡好,现在又困又累。回到大厅里,赶紧让林行远合上门,坐到旁边的木椅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又想去抢顾泽长那张垫了软垫的大椅子。
侍卫将她拍开,林行远接着说:“叶郎中把学堂暂时关了。”
方拭非说:“这时候关了挺好。”
林行远:“然后冥思教把城门关了。”
“什么?”方拭非说,“寺庙还有关城门的能耐?”
叶书良说:“他们差人来问我,我同意了。”
方拭非:“为什么?”
林行远:“说关了城门挡风挡水。”
“哈哈哈!”方拭非大笑道,“这怎么可能!理由倒是找得再敷衍一点罢!”
“好吧。听说是寺庙那边的房子比较牢固,还建了地下的暗室,风大的时候,有些住在土屋的百姓怕不安全,就会去寺庙避难。城门如果开着的话,因为往年城门无人看管,会有许多外县的灾民跟着跑过来,寺庙就住不下了。”
方拭非:“原来如此。”
顾泽长主动给她倒了一杯热茶,说道:“你去海边了?那天气怎么样?”
方拭非受宠若惊地接过,回说:“不知道怎样,我也不会看,但多半是会来的吧,只是大与小的区别。”
旁边侍卫很是:“殿下,您还是去别处避一避吧。何山县实在太过危险。人祸也罢,可如今是天灾啊。”
“他跑得再快也跑不风。你知道他去避难的地方,是风更大还是更小吗?”方拭非否则说,“衙门还是很安全的。大不了我们也躲地下去。”
过了片刻,方拭非偏头道:“诶,殿下。您给节度使去封信,让他把何山县外能调的精兵,都调进来。趁着现在风还没来,早做准备。叫他们小心警觉一些,若是遇了危险,不急着行事,注意安全。还有,何山县附近的衙门,都注意加强守卫……”
她也不知道这次飓风是大是小,想来各地自己都有经验,如果闹得太严重反惹得人心惶惶,稍稍提一句就算了。便不再说了。
顾泽长一言难尽地望向她。
方拭非说:“既然冥思教把城门关了,说得这么严重,怎能不好好利用一番?”
顾泽长:“你跟叶郎中一样的黑。”
叶书良抬起头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已经去了。”
方拭非点头吹捧道:“与叶郎中做事,就是安心不是。”
叶书良说:“若是今次何山县真的遭逢天灾,衙门是不能不管的。”
冥思教帮忙了,衙门却袖手旁观的话,那将来再怎样被诟病,都不冤枉。
江南东道节度使,从顾泽长入城开始,早已到了何山县外。
他是生怕顾泽长在里头有什么三长两短。江南贪腐一案已经置他于水深火热,再来一个皇亲遇害,他怕真是死路一条了。
可是何山县被传得神乎其神,他不敢随意进去,加之顾泽长让他按兵不动,不要惊扰县民,他便顺势安心等在外面。
可谁知,今日冥思教的僧人,就走出来关了城门。
他看着一左一右两封信函,眉头紧皱,失了主意。
一封是冥思教的僧人写来的,看似是在通风报信。说几位使君在县内恐不安全,让他进城早做准备,且点名了要他进去。
确认送信的僧人为真,是一位叫慧恩的冥思教教徒。
一封是顾泽长托侍卫带来的,也让他带精兵进城,还要进城时要注意安全,同时让周遭县衙加强戒备。可具体为了什么,他又没说。
藏一半掖一半的算是怎么回事?这五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都让人送信来了就不能说个清楚吗?!
这种种迹象,让他能不多想吗?
节度使就着慧恩的信那么一品味,觉得哪里有问题,心上也是阵阵发寒。嘴里呲呲地抽气。
怎么都要他进去?兵将进去不行吗?他进去的意义何在?不会是殿下被人拿住了,要他以命换命吧?
可他……他也惜命啊!
旁边的幕僚见他面露踯躅,便说:“使君,殿下怕是有危险。您还是亲自进城一趟吧。”
“我知道!!可无论是殿下出事,还是城里出事,本官都担待不起啊!”节度使焦躁地在桌案前打转,说:“先找人进去探探口风。或许只是虚惊一场呢?”
幕僚跺脚道:“使君!城门已经关了,一旦进出都是动静。对方哪许您一再出入?若是惹恼了他们可怎办,你我罪责难逃啊!”
“无论哪种情形,本官进去,都是罪责难逃!”节度使懊恼拍手说,“如今城门已关,冥思教占先,殿下纵没有危险,我们的精兵一打进去,那就是有危险了!天呐,我先前派进去上百精兵,竟然都被一网打尽了吗?”
幕僚劝说:“您可先书信一封,向陛下禀明情况,阐述何山县内暴民种种,说殿下已经向您书信求救,形势危急万分,您要行之下策了。然后直接领兵进去。我们有精兵上千,哪会怕他一群僧人?纵是百姓反抗,我等杀人也是行使紧急,迫于无奈。这样,激怒百姓的是殿下,可您救了殿下,总是有功无过。”
节度使摸着下巴仔细思忖,随后不甘不愿地叹了口气:“五殿下啊五殿下……你说他!”
幕僚已去准备笔墨,他将纸张铺好,提着笔催促喊道:“使君!”
节度使一甩手,走过去坐下,吭着粗气开始写信。
幕僚在一旁看着,稍加提点润色,然后盖上印章,交予门外的侍从,让他安排驿站紧急送信。
“点好兵将,明日入城。”幕僚说,“您要显露自己的忠心,宜早不宜迟。”
慧恩回到寺庙,去找慧通请安。
屋内侍奉的小僧见他过来,便主动退了出去,让他们说话。
慧通在榻上睁开眼,唤道:“慧恩。”
慧恩:“徒弟在,师父。”
“师父还记得,当初救到你的时候,你聪慧非常,悟性极佳。冥思教能有今日,你有大半功劳。”
“师父言重了。徒弟能有今日,也全是师父的功劳。”
“为师闭关数日,寺内全凭你来掌度。”慧通叹道,“这寺庙与冥思教,本该是传给你的,你服众,也最有资格。可是啊……师父想你是个不为外物所动之人,钻研佛理,淡泊明志,冥思教于你,怕只是责任负累。不敢传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