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点名的官员出列,脑海中想了想,连忙道:“陛下,臣认为方主事若确有其才,何必非屈于主事之位?至于升迁之路,不过形式而已。合不合适,该看他能否胜任。王尚书于户部官员更为了解,既然是他亲自推举,想方主事定有他人难以匹及之处,可以多加考虑。”
顾登恒:“哦,你支持王尚书。”
那官员道:“臣实在不了解,不过随意说说罢了。”
“朕当初是为他拒绝朕的安排而生气,所以才罚他去做了主事。可当初她一篇文章,实在惊艳,朕至今还会想起。再仔细想来,有一点他比许多人好,那就是不计名利。”顾登恒颔首说,“朕赏识他,多次要提拔,他只要顺从朕的本意答应,今日前程不可限量。可他却不惜言语冲撞,触朕心事,也要直言不讳,因为他想做事,因为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朕就问问,满朝上下,几人有他这样的抱负?几人又能如他一般,超脱淡然?”
百官垂首聆讯。
顾登恒:“王尚书。”
王声远:“是。”
“方拭非进你户部多久了?”
“回陛下,也近三年了。”
“是啊,快三年了。”顾登恒道,“水东县县令贪腐,是他检举有功,牵连出江南一众官员。荆州官商勾结,查出数万音量的赃款,也是他有功,却未曾奖赏。何山县当初如何混乱,朝中可有人敢去?他去了。不仅平了邪教邪僧,安抚县民百姓,逢大风大灾,还不曾拖累朝廷。还是有功,依旧未赏。此人算不算能人?”
这点真算来,实在不可反驳。
方拭非是比较倒霉。
——不,准确来说是非常倒霉。
她这功绩拿出去,怎么也能唬唬一大片人,可就因为她官职小,即便做了实事,功劳也是给别人领的,没人会记在她的头上。
顾登恒道:“见微知著,以小博大,有勇有谋,不惧生死。朕只是没给他机会,不代表他就不行。”
吏部尚书道:“陛下,方主事年纪过轻,阅历太浅,度支郎中极为重要,若是一次连拔数级,恐惹人非议啊。”
顾登恒冷下脸道:“管年纪什么事?有的人空长了年纪辈分,拿着自己的阅历做什么去了?受贿,压榨,搜刮。这些人上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说不合适?”
吏部尚书扯扯唇角,犹豫片刻,还是低头退了下去。
顾登恒拍板:“此事,朕允之。王尚书,你与叶郎中等人,提携提携。若他真的不行,届时再换人替任。”
王声远行礼:“是。臣领旨。”
众臣面面相觑,暗自思忖。心中已多有考量。
陛下坚定地听从王声远的建议。
王声远要选一个信任的新官,培植下属,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户部变动啊。
陛下在众臣面前表示自己的支持,又是为了什么?是他默许了户部的动作啊。
想想户部近日言论作为,已经很是明朗。
当年陛下严查运河,驱逐商船,二十多年了,莫非真要迎来公开之日?
众人哪怕再多猜测,事情依旧如此定论,此事掀过,转向下一议题。
吏部消息一出来,方拭非将来的就任算是板上钉钉。
原先还存着半点希望的官员得知此事,这下捶胸顿足,好不生气。
林行远时隔许久重回户部扫地,万分怀念。拄着根扫把观察各路官员,就扯着路过的方拭非说:“你瞧,那人看你的眼神,像是要杀了你。那是吃人的气愤。”
“金部员外郎。”方拭非小声说,“我抢了他的位置,他怎能不恨我?怕是等了多年,没想到被我捷足先登了吧。”
朝廷里还是鲜少有人这样跳着升职的,一般都是逐级往上,去各地各处补缺,从下州到中州,再到上州,哪像她直接一步到位,都没个商量?
即便有,也不是人人都这么倒霉,能遇上这等从天而降的大石。
她还是个二十多岁的人。这下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有下次的机会啊?
叶书良也察觉到了户部内气氛的变化,特意过来宽慰方拭非道:“几位员外郎此前争得凶猛,还有三省六部的其他官员来打听这边的空缺,这些人都在吏部与户部下了好一番功夫。最后折腾一场全是白忙活,难免心里会不舒服。不过你也毋须在意,我户部看的是人,是实力,有人若以此为难,你可直接告知侍郎与尚书,将他请走,不必客气。”
方拭非说:“我可就指着你这话活了。”
林行远:“方拭非还能晓得客气是什么?她四处支使我的时候,可连这两字都不会写。你真是多虑。”
方拭非哼道:“我心中也有愧疚,只是你看不见而已。”
叶书良笑道:“你这样想就好。别的就不用管了”
第94章
纵然满朝上下一片猜测之声, 以为此次变革已可见端倪, 顾登恒那边却始终没有松口。
这运河商用, 就一直这么拖着, 百官谁也摸不清他的心思。
一会儿好像是偏向开的,还特意顺着王声远把方拭非给提上来了, 之前冒犯的罪名也撤销了。一会儿又完全不动作, 户部也提,算怎么回事?
王声远心里同样没底,但是他能等。
二十多年他也等了,还有什么不能等?只要他活着在任, 就可以继续等。
他知道对方在犹豫,此时不能慌,更不能刺激顾登恒。
但是他可以催。
往日王声远从旁侧击,总是被顾登恒敷衍打发。可他锲而不舍,就在陛下耳边叨叨缺钱、实在缺钱、缺到要命。
“陛下,今年军饷吃紧。冬天快到了,这冬衣还尚未有着落。粮草运输过去,又是一笔花费。几位将军报过来的账册, 户部实在批不下来啊。”
顾登恒负手而立,站在窗外,看着窗外摇摇欲落的叶片沉默不语。
王声远跪下, 恳请道:“陛下,运河就是不开,也没关系, 可这漕运,实在需要管一管了。如今漕运用的还是转般法,江南漕船停在四洲粮仓,待黄河、洛水等线,水位通航合适,再转运至京师及各处。如此空船还可载盐铁回航。原本这是没有问题的呀,可谓一举多得。可如今呢?南面运过来的时候,粮仓全都能存下,四处灾荒,缺粮该调配的时候,粮仓却也跟着缺粮。说是存储不当粮食霉烂,要少个三四成。水路上运输,朝廷的官船,再少个几成,转上陆路,还要少个几成。天底下再多的粮米,也禁不住这样损耗。这盐粮侵盗之害,户部都看不下去了。”
因大秦朝粮食大部分倚靠关东、东南一带,而江南距离京师,又路途遥远,官船航行,很受水势影响,有时还要被阻停一两月,备极艰辛,易出危险,且花费巨大,耗时过久。所以如今采用转搬法。
“江南之运积扬州,汴河之积河阴,河船之运积渭口,渭船之运入大仓。”再转相授给。
如今运河上只有官船,漕运根本别无选择。
即便知道他们贪,也还是要找他们继续容他们贪。水道一路缺乏监察管辖,连上诉的地方都没有。
当年水运未曾封闭之时,河上商船聚集,漕运贪污一状还没如此明显。官府可以招纳私人的民船,支付报仇,由他们进行运输,各处粮米的价钱能被压住,四处粮仓也不至于空荡无存。
自三殿下被委任转运使,且朝中几位皇子皆不成器,独三殿下越大势大,这运河一路上的豺狼,就越加嚣张放肆,无所顾忌了。
王声远看着都觉得触目惊心,继续纵容,怕成大祸。
他其实于将来社稷也是忧心忡忡,甚至不敢多想。
顾登恒还算是个能听得进话的君王,顾泽列与他关系就很冷淡了,如今甚至开始针锋相对——要知道王声远自认,已经是个足够灵活变通的人了,再圆下去可就要做个佞臣。
顾泽列如今尚为皇子,已露出他喜爱权势且不加收敛的秉性,若将来登基为帝,无人敢以劝导,牵制,还不成了第二个胡亥?
多想想就忍不住要告老还乡、撒手不管。
偏偏这身重担卸不得,越是难受,还越要受得。毕竟天下黎民百姓,可没有甩手不管的机会。
王声远摇了摇头。
简直是要疯了。
“王尚书。”顾登恒那边招招手,叫他过去。
王声远从沉思中回神,从地上站了起来,小步朝窗边走去。
顾登恒抬手一指,问道:“你看那叶子黄了吗?”
王声远晃动着脑袋和角度去看,叹道:“臣老了,这眼睛实在不好。应该还是绿的吧。”
顾登恒:“是啊,还是绿的,它就掉下来了。为什么呢?”
王声远:“该掉了,如今快转秋了。”
顾登恒叹了口气,走回桌边,说道:“因为连着的枝烂了吧。不摘的话,谁能养得住呢?”
王声远:“陛下说得是。”
顾登恒说:“王尚书,大秦万万子民,朝中官员,就有如树上的枝干叶片。掉一片也就掉了,折了枝也就折了,只要根须不烂,它总会再长出来。不会少了谁,就国不成国,家不成家。”
王声远:“是。”
顾登恒:“朕也知道,树若中空,为蠹虫所蛀,必不能长久。可是啊,若根须发烂,地动山摇,也不能长久。你说该怎么办?”
王声远:“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吧,若面临死路,也总要险中求生。”
顾登恒深吸一口气,说道:“朕只一句话。朕有五子,太子已憾然甍逝,二子身有残疾,口吃,整日闭门不出。四子尤爱诗酒,不问世事。五子性格软弱,自幼缺乏教导,不懂政事。如今看来,竟只有老三,略为成器。朕这皇位,如今坐着都不敢动,将来还要靠尔等老臣多加扶持。却怕你们之间,先生了嫌隙。”
王声远:“臣自然不敢。”
顾登恒:“朕不希望你们反目成仇,将来引得兵戎相见,朕之所求,不算苛责吧?”
王声远也沉默下来。
他肩膀一塌,很是沧桑道:“户部正是因此,才一直竭尽所能。可陛下啊,二十年之后,还要多少个二十年啊。这京师运河,又能承几个二十年?老臣是不行了。”
顾登恒按住额头:“你说朕该怎么办?若是太子还在……”
可又哪里有这如果?
王声远这边进程阻滞。只是偶尔抽调各处账本进行查阅,然后派了一位官员随同御史台的监察观出行,就没有然后了。
方拭非原本兴致勃勃地等他威武出山,当着众朝臣的面向陛下谏言广开运河,然后拉开繁华序幕。
可等来等去,就等来这阵仗,不由有些黯然。
方拭非环胸,问道:“王尚书,我之前看您还是胸有成竹的,这段时日就忽然偃旗息鼓。您一推二、二推五,何时才能有结果?下官我这腹稿都打了千百回,准备也做了千百遍了,给我个准话呗。”
王声远轰赶道:“你少在我屋里打转,出去出去。”
方拭非朝外一指:“天都凉了!这都要十月末了!世事蹉跎成白首啊。”
王声远:“可你还热乎着呢。出去!真是目无尊长。”
“您才真是……”方拭非不快,郁郁猜测道:“陛下既然肯原谅我,难道不是因为要动手整治?还是说,只是为了威慑谁?此举何异于饮鸩止渴?若能成效,我方拭非这名字能倒着念。”
“急什么?我这需要谋划。”王声远推她,“出去出去。”
方拭非被赶出来,悻悻摸了摸下巴。
门外林行远握着根扫把,跟叶书良站在一起,朝着远处一地张望。
方拭非小跑过去,把脑袋凑到二人中间,问道:“你们在看什么?”
叶书良点着远处的一栋高楼:“看见那座楼了吗?”
方拭非迟疑道:“没什么呀?”
“楼是没什么,不过这节气将至,酒楼为迎冬至,欲向京城才子收书画一幅,对联一幅,挂到墙上。入选者,可得佳酿十坛,及白银十两。”叶书良笑说,“赶考的学子,来得早的也该到了。同条街上,一家酒楼开始玩这种花头,别的或许也会跟从。我们去逛一圈,不定还能遇到些别的。”
方拭非顿时来了惊喜:“那哪能不去?!想我方拭非该是才名犹在吧?如此好事,怎能错过?”
“嘘……”叶书良笑说,“别让王尚书听见。散值后我同你们一起过去。”
林行远拍着他的肩道:“叶郎中你真是变了。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叶书良挡开二人无奈说:“好了,做事做事。”
这酒楼既然是为了来年赶考准备,吸引四方学子入住,那自然是要求未取得功名的考子准备的。
方拭非本想仗着自己年轻,不要脸地混进去。不想酒楼这边精明得很,怕的就是他们这些官宦子弟跟着凑热闹,到时候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反折了各自面子,所以还需近日批示的文解,否则去了也白搭。
所以方拭非等人年轻是年轻,可他毕竟不是真的赶考举子,最后在酒楼这里点了菜,喝了点酒,就要各自散开回家。
“叫你骗来了。”方拭非说,“其实这酒楼的主人姓叶吧?”
叶书良哭笑不得:“行了,这顿酒钱我请,莫说我在坑你。”
方拭非哈哈大笑。
三人喝得微醺,脸色有些许泛红,出来吹了点冷风,又清醒过来。几人全身暖洋洋的,走在街头随口胡扯。
第95章
方拭非与叶书良猜今年的科举考题。
方拭非坏心说:“我就直接递个自己拟写的题目到礼部去, 要是不小心猜中了, 你说他们是不是得改?”
林行远:“他们改不改不知道, 可你会被打是肯定的。”
叶书良:“不会, 礼部的人也知道,不要得罪方拭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