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赫连菲菲
时间:2019-01-18 10:38:02

  木家那边,木奕珩被木大老爷罚跪祠堂,正接受兄长们的轮番轰炸。
  “一个长你许多的寡妇,不洁不贞,你倒不嫌,成心气死爹是不是?”
  “别忘了这两年你吃的那些苦!好容易熬出点名堂,走了正路,难道就过不得妇人一关,非落个不干不净的污名?”
  “痛快和那寡妇断了,莫要惹得家里所有人陪着你被人戳脊梁。”
  兄长们说一句,木奕珩就应一声,认错态度良好,认错姿势端正。
  等众人一走,木奕珩一骨碌爬起身来,在门前吹哨子唤来张勇,笑嘻嘻道:“佳人有约,你先替我顶一顶,若有人来,说我茅房去了!”
  张勇拿这祖宗能有何办法,眼睁睁瞧他翻墙越院,猴子一般蹿不见了。
  林云暖前几天心里那点烦闷早散了,木奕珩这人嘴甜皮厚,最善死缠烂打,放得下身段软语温言、伏低做小,又插科打诨耍无赖,在他面前绷也绷不住。
  此刻穿一套时兴的浅桃色裙子,外罩兔毛滚边银白如意纹披风,手边一杯香茶,还冒着热气,浓郁的茶香味,泛在鼻尖,带给人安心的满足感。
  她在看账本。
  从前最是浪漫天真的一个人,整天幻想着各种风花雪月,被岁月磋磨成一个整日与账册银钱为伍的俗妇,可是,很安心。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安全感,是旁人带不来的。
  握着茶杯的手,被人轻轻攥住了。
  她低笑一声,侧过身子自然地靠在身后男人的胸前。“来了?”
  木奕珩就着她的手喝了口茶,一路迎风奔来,喉咙都干涩了。说话的声音就越发低沉沙哑。
  “嗯,挂念你……”
  不提祠堂罚跪之事,不想她担心。
  “去了你房间,一路摸到这里来,撞上你身边那个大眼睛的小丫头,见到我像见了鬼似的,还不习惯。”说的是悦欢。
  他哑声笑着,亲了亲她的脸颊。“有吃的吗?”
  罚跪祠堂,自然省了三餐,此时难免饥肠辘辘。
  林云暖瞧瞧更漏:“这都亥时了,厨下都睡了,并不曾想你会来,没准备什么。”
  木奕珩挑了挑眉:“你这妇人可够绝情呢,换做别人,不是要每晚治下酒菜候着夫郎的么?”
  转念想到,近来二人虽走得极近,可她平素该做什么还做什么,除在房里备了他的衣裳鞋袜,全没被他打乱生活。她吃自己的饭,睡自己的觉,他来,便随他来。去,也随他去。便是他公务在身,几日不来,也不见她有半句怨言或疑问,依旧固守她自己的生活状态。
  这让木奕珩对她的态度有些不确定。
  如今确是不会对他恶言相向了,可若追究她到底对他有无感情,——他甚至不敢想,真相是怎样。
  林云暖道:“或者,我叫人拿果子给你?筠泽派人送来的橘子,还有半筐……”
  木奕珩站起身,把她也拽起来:“走,外头吃去。”
  两人从角门出去,一路沿着长街往城中心去。
  远远瞥见对面形色匆忙的男人,身后跟着药童,提着陈旧的药箱,只一眼,就认出是许久未曾见面的沈世京。
  木奕珩面无表情地瞧林云暖与他施礼问候。沈世京似有些意外,颇尴尬地回礼,抬眼瞧清楚她身边的男人是木奕珩时,脸色明显一变。
  木奕珩笑着道:“沈三叔夜半也要出诊么?”
  沈世京未及答话,听他又道:“我与云暖正要去街市上吃甜汤去,沈三叔用过饭不曾,何不同去?”
  沈世京听出这话里浓浓的显摆和酸意。他客气地推辞一番,两厢别过,转过巷口,回头去看那二人。
  木奕珩毫不避忌地牵着林云暖的手,不时贴近、凑在一处说话。
  他敬之爱之愿意许以妻位的女人,永远不会属于他了……可笑两年前,他自称为她的“未婚夫”去木家威胁木大老爷,要求人家管好儿郎。
  他真是,太可笑了。
  林云暖和木奕珩各自捧了一碗浓稠的红豆沙,豆子磨成细细的粉,加一点糖,煮得咕嘟咕嘟作响。又在其他摊上要了一小碟酱肉,腌黄瓜,一并摆在陈旧的小桌上,坐在街边灯光昏暗的小摊上面,吃得心满意足。
  林云暖掏出帕子擦嘴,木奕珩突然俯身过来,在她唇上一吮,笑嘻嘻道:“嗯,已经干净了。”
  林云暖伸手,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羞涩朝摊上的老妪看去,见对方正对自己温笑,显然是瞧见了。
  恨不能钻到地缝中去,太丢人了。
  老妪笑着过来收碗碟,忍不住道:“夫人好样貌,夫郎又俊俏,将来生了娃儿,必是更好看了,真真是有福气。”
  木奕珩眸子一弯,厚颜受了这句赞,“阿嬷说得是,这是粥钱,不必找了,谢您吉言。”
  两人沿着河提漫无目的的走,木奕珩想到适才老妪所言,就笑出声来。将林云暖扯到自己身边,低声道:“将来,你会不会为我生个孩子?”
  林云暖眸子垂下,缓缓摇头。
  “现在这样,不是很好?”
  木奕珩并不否认,眼下确实很好。
  ……
  每一次在一起,都是淋漓尽致销魂蚀骨的畅快。木奕珩是极好的情人,事后不吝耐心温哄,替她用热水细细地擦拭。
  林云暖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些。睁开清明的眼,从身侧睡熟的人怀里轻轻挣出来,赤足走到门前。
  木奕珩侧过头,看到她在稍间小几前喝药。
  朝霞明显是早得了吩咐,送热水进来时就顺便温了这药。只是,为何要在这个时候服用,又是为什么要背着他喝?
  林云暖重新梳洗过,躺回帐中。
  不一会儿,木奕珩起身,依旧从窗口离去。
  帐中的妇人只是翻了个身,睡得正好。
  最近的药铺就是杏朴。木奕珩未曾犹豫,直接跃进院中,敲了沈世京的门。
  沈世京的震惊愤怒不必提了,在一一辨认完木奕珩带来的药渣后,面上露出挣扎复杂的神色。
  “这是避子汤。”沈世京肯定地道。
  木奕珩心里的猜测被证实,并不十分意外,舌根却莫名有些发涩。
  沈世京道:“她从前应是失过胎,又不曾将养好,身子亏空得厉害。”他是医者,这些事不必林云暖亲自提及,他只要望闻问切便能得出结论,可在木奕珩听来,这话大有深意,像是,妇人连这种私密话都曾对他说过。
  “我这两年替她调养,已大有进益,你单瞧她面色,便比从前红润不少。”沈世京说这话时,眸中闪过一抹苦涩。到头来,他一心怜惜的女人,被别的男人肆意践踏伤害。
  “她服用这方子,是最管用的一种避子药,分量重,对身子伤害也最大。”沈世京看向木奕珩,语气沉痛,“长此以往地服用下去……”
  木奕珩瞳孔微缩:“会如何?”
  “你说呢?”沈世京责备地看来,“伤及根本,如何成孕?”
  “你是说,这药,会让她以后无法生养?”
  “她服用多久了?”
  “我……”木奕珩确实不知,可如今回想,从十月后他回来,几乎只要有空,就要摸去她那里胡闹一番,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那到现在,岂不已用了月余?
  如果说一开始他是不确定林云暖待他的心思,此刻,却再没什么不明白了。
  她,是真的从没想过会和他有将来。
  纵然他也并不是一个会作长远打算的人,得知自己唯一的女人根本从没对他寄予希望,这种感觉也是十分不好受的。
  ……
  已有人家早早地挂了喜庆的红灯笼,木家却是萧索的。
  二房四小姐木雪痕,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难得打起精神来,张口就问:“九哥可在?”
  这份心思越发藏不住,让木二夫人心惊。
  她抹着眼泪哀求:“好闺女,你别这样,娘陪着你,你九哥大男人家家的,怎好总在内院耽着……”
  木雪痕只是摇头:“娘啊……”
  眼泪滴到枕上,瞧得木二夫人心都碎了。
  “最后的光景,我多想,他一直陪着我……”
  木二夫人别过头,心里恨极。若不是木奕珩失踪了两年,女儿何至病情加重?
  若不是木大老爷执意认养木奕珩,又何至女儿有口难言,把心思深深埋住?
  名义上的兄妹,如何能乱了身份?
  转头,木二夫人与木二老爷大吵了一架。
  巧儿依稀听得木二夫人疯狂的哭喊,“难道就眼睁睁瞧着女儿死不瞑目?她心里有老九,不是妹妹对哥哥的那种喜欢,你是眼瞎了么,你瞧不出来?”
  “木奕珩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外头的什么寡妇都能勾得他不要脸面,你们木家真在乎颜面,早该打断那畜生的腿,弄死了那个不干不净的女人!”
  “索性都是没脸,为何不能把他的身份昭告天下?人人都疑他是你大哥的私生子,与雪痕成亲当然就是笑话。可他分明不是!他亲爹……”
  第二天,人人瞧见木二夫人被打得红肿半边的脸。
  这一场闹剧,延伸到木老夫人的松鹤园。
  “娘,您偏疼老九,我们都明白,他毕竟是,他娘唯一的骨血,您心里唯一的念想了。可雪痕是您的嫡亲孙女啊!都是为娘的人,您疼爱二妹妹的心思,和我疼爱雪痕的心思,是一样的啊!为何不能成全他们?雪痕胎里就弱,用药吊了十七年的命,已经受了太多的苦,我只求她能在最后的日子里,得偿心愿,让她多年来那份见不得人的心思,光明正大的摊开在世人面前,不行么娘?就当媳妇求您了!”
  “她能有多长的光景了?她一去,年余奕珩就可续弦,他这样年轻,难道就耽不得一年么?”
  门外,传来木大夫人清冷的声音。
  “二弟妹,我看你是糊涂了!”
  “奕珩已经认祖归宗,不管他亲爹亲娘是何身份,他都永永远远,只能是木家九爷,是我和老爷膝下最疼爱的儿子!雪痕病得糊涂,你也跟着糊涂?为了小女儿家一点可笑的心意,难道抛却整个木府的尊严脸面?你夫君在外还要不要做人,你大伯、叔叔、子侄们的前途都不要了,都给你们母女俩,变成人人戳脊梁骨的笑柄?”
  “你女儿的脸面呢?本可洁来洁去,做个一生清白干净的女子,你却非要让她在最后的日子,白白担下与兄长乱\\伦的污名?你确定你是为她好?你确定你是真的疼她?”
  木二夫人被堵得说不出话。
  是的,是的。她已经糊涂了,疯了。
  任何一个为人母亲的,纵知是不对的,可看着亲生骨肉如此凄苦,怎能不动容,怎能狠得下心肠?
  便是错了,至少,女儿去得无憾。便是错了,任千万人来骂她责她,只要女儿心里欢喜,又有什么不可以?
  木大夫人从来温和端持,从未与妯娌有过半句龃龉。可丈夫和儿子们的颜面,到底重于一个濒死的女孩子的痴想。木大夫人蹲下身子,手臂用力,强将委顿于地的二夫人拉起。
  “你这边想得如此简单,可有问过,奕珩可愿?”
  木二夫人睁大了眼睛。她没想过木奕珩,没想过他会有什么想法。
  在她心目中,这个养子最多算是个被宠坏的孩子,因对他娘的怜惜,众人格外纵容他,小小年纪,手上产业比府中各房老爷还多,恣意横行,无论闯出什么祸来,都有许多人替他兜着。自小便生一副花花心肠,府中侍婢无不被他逗弄过,十三岁起就偷偷饮酒,打架闹事更是家常便饭。
  这样一个下流胚子,不守妇道的妇人生下来没名没分的贱种,若非雪痕一心系于他,她怎肯将女儿嫁他?
  不过当他是味药,缓和女儿垂死的痛楚,他的意愿,有何要紧?
  难不成他知道了自己身份以后,还能继续得意狂妄,敢拒了这提议不成?
  木二夫人露出不屑之色,木大夫人一看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这些年来纵着木奕珩任性胡闹的人,除木老夫人和木大老爷外,其余人,多半都是木二夫人这种,一边瞧热闹,一边乐于摆出和善面孔,一边满心不屑,其实对木奕珩此人嗤之以鼻的吧?
  木老夫人久久未曾开言。孙女她固然是疼爱的,可老九,却是她内心不可触碰的底线。为了老九,她已经和恩爱一辈子的丈夫闹翻,两人剑拔弩张,相互痛恨,已经十年没有说过半句话。如今有人试图揭开老九的身份,她不敢想,会怎样。
  老九能接受吗?
  他能受得了么?
  他会不会恨上所有人,包括她这个无限溺爱疼宠他的祖母?
  他会不会一气之下再次出走,永远都不回来?
  她只想好好守着老九,即使,要付出另一些,会让她悔恨痛苦的代价。
  于是,木老夫人用浑浊的声音喝道:“都给我住口!”
  侍婢匆匆地闯了进来,来不及等候通传,来不及行礼,来不及掩饰声音里的慌乱和悲切。
  “二夫人!四小姐……四小姐呕血了,好多好多的血……”
  ……
  木奕珩被唤来木雪痕的院子,在外就听见一片压抑的哭声。
  小丫头们立在廊下,都红着眼,木奕珩回来不久,家里知道他和木雪痕情分极深,一直瞒着他没说实情,这会儿见众人如此哀恸,他还有什么不明白?
  几步蹿到里面,隔着帘子道:“四妹,你怎样?”
  木二夫人握着女儿的手,听见这声音,浑身震了震。眸中的恨意,已汹涌成汪洋。木雪痕不知从哪里升起一股力量,在母亲手背上,推了一下。
  木二夫人不动,她便又推了一下。泪珠子淌了满脸,眼中透出哀求之意。
  木二夫人心中巨痛,知道也许这是女儿最后和心上人说话的机会了,眸子几番欲泪,生生忍住,强打起精神挤出一抹笑容,道:
  “奕珩进来瞧一瞧你妹妹,我、去端个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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