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基本法——长洱
时间:2019-01-19 10:26:03

  一切仿佛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是的,在看到这张纸之前,大概连她自己也真实觉得,一切到了无可转圜的余地。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林朝夕本来没有想仔细看纸上面的内容,却在一瞥中突然注意到一个她在这几个小时内迅速熟悉起来的词——graph isomorphism(图同构)。
  她又多看了一眼,才确认那是封电子邮件的打印稿件。
  邮件是全英文, 看起来是公式化的模板,抬头——dear lin。
  而署名……
  署名是editorial office。
  林朝夕皱着眉头,在老林的办公椅上坐下, 仔细阅读起来。
  她英文还算过硬, 阅读一封简单回函并不吃力, 可一遍、两遍、三遍,当她整整看完三遍后,只觉得全身血液完全涌向心脏, 四肢冰凉,连握着纸的手都微微颤抖。
  张经理还坐在沙发椅里, 见她神色有异,凑过来看了眼她手里的东西。
  “邮件回函啊,我还以为你发现老林诊断书。”
  林朝夕打了个激灵, 意识到这又是个玩笑。如果是传统剧情,那她意外看到的会是一张老林隐瞒她的重病诊断报告,但事实上,她手上这封信,恐怕比所有的重症报告更令人绝望。
  短暂的震惊无措后,林朝夕冷静下来。她今天经历不少大风大浪,不差这点。
  “我能借用下电脑吗?”她问张经理。
  “有开机密码,我去给你找人问问,应该有记录。。”
  “我先试试。”林朝夕得到允许,直接按开老林办公室电脑,屏幕亮起,她输入一串数字,回车键后,电脑解锁。
  张经理很无语:“父女同心。”
  林朝夕解释:“很好猜,他最喜欢的数字就是这串。”
  林朝夕开始搜索署名中的editorial office究竟是哪一家。随后发现,是她愚蠢了,这是家顶级数学类学术期刊,诸多举世瞩目的数学研究曾发表其上,林朝夕更加严肃起来。
  邮件发送日期在数月前,整封邮件回函说了三件事。
  1.感谢老林反应的情况。
  2.冯教授的论文稿件仍在审稿人审阅过程中,对于老林反应的学术不端情况,编辑部非常重视,希望老林提交更多的证据。
  3.最后期限是6月30号。
  6月30号被红笔圈起。
  电脑右下角显示着现在的确切时间。
  14:11 6/30
  林朝夕凝固在电脑前。
  她第一反应是去问清楚老林究竟怎么回事,可她今天确实经历不少,本能知道,她现在不应该打电话,而应该把线索理清楚。
  从这封信件中可以推测出几个重要信息。
  第一、冯教授的图同构论文确实和老林有关。
  第一、老林认为冯教授论文设计学术不端行为,并已经致信编辑部。
  第三、因审稿等多方面的原因,编辑部给予老林提出证据的期限在今天截止。
  林朝夕眼前浮现出老林离开面店时的背影,玻璃门上有轻薄水雾,他就这么离开,一言不发。
  她很确定知道,老林放弃了。
  他没有提交任何所谓的证据,不会对这件事做更多表态,甚至不愿意告诉她任何关于这件事情背后的故事。
  他没有再继续下去了。
  可是,为什么?
  如果只是无法提交补充证据,老林不至于转身离开。他这辈子经历了这么多,从来都坦坦荡荡,甚至都已经写信,却在最后关头放弃。
  所以,到底是怎么了?
  林朝夕抿了抿唇,想起大概在不久前的傍晚,在火红的夕阳下,她曾站在裴之身边,看着男生复印几页纸。
  那时她还沉浸在刚结束建模大赛的兴奋中,甚至被男生所警示的“学术圈”三个字后,她更多的是迷茫。
  那天晚上回到家,老林在院子看少女偶像选秀,她还问过老林关于“学术圈”的问题。现在稍微想一想,她还能回忆起老林轻描淡写的回答。
  ——没你想的那么好,也没你想的那么坏。
  老林是那么说的吧。带着一点沉静的深思,但仍旧是轻松和平和的。
  院子里有很轻的蝉鸣,呼吸是间金银花。真的也没过几天。可现在想一想,总像做了个梦。
  梦里,她亲手拿过那几张纸,却从没想过有一天她走出梦境,会遇到这样的真实。
  手机被她随手放在老林的办公桌上,林朝夕拿起电话的手有些颤抖,但又能很好控制自己。
  屏幕上有几个未接来电,它们来自老林,还有诸多未读信息。可她没有打开微信,也没有反拨给老林,而是直接按下另一串号码。
  如果老林曾写信给编辑部,那也可能,写信给过其他人。
  “嘟”声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久到她觉得手指麻木,仿佛身处极度安静的宇宙深处。
  直到有人接通电话,很轻地“喂”了一声。
  背景音轰然炸响,宏伟的学校体育馆中人声鼎沸,学生们在兴奋地喊叫。
  明明耳畔充非常吵闹,林朝夕却觉得偌大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她和电话那头的人。
  他们面对面站着,四周一片漆黑,仿佛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更重要的事情。她可以握着信纸,毫无阻碍地向他提问,无须任何铺垫:“我想问一个问题。”
  “好。”
  “我知道,你在谨遵保密原则,所以你只需回答我‘是’或者‘不是’,如果不方便回答,请不要说话。”
  “我会的。”
  “建模大赛结束那天,我去办公室找你。那时候我被塞了几页纸去复印,那是和冯教授准备发表的图同构论文有关的重要材料,对吗?”
  “是。”
  “它是一封信,写给曾教授的信?”
  “对。”
  “信是曾教授近期收到的,不到1个月?”
  “没错。”
  “那封信里揭露了冯教授的学术不端行为?”林朝夕问。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
  “这个不能回答吗?”
  “不是。”裴之的声音淡淡地响起。
  “我不明白。”
  “不,那封信并没有揭露你所说的、冯德明教授的学术不端行为。”裴之说,“曾信件从头到尾,都在阐述冯教授的证明论文中出现的问题。”
  “什么问题?”
  “虽然冯教授完成了证明,但很可惜,精确图同构应该不属于npc问题。”裴之停顿了下,虽然他们离得非常之远,但林朝夕很清晰听到裴之说,“那封信的匿名作者,希望曾教授代为转述这一观点,即,证明有误。”
  裴之的表述再清晰不过,听筒里仍充斥着嘈杂的背景音,但安静了一些。林朝夕愣了一段时间,才明白这是怎么了。
  那天她在门板外听到“证明框架有误”确实不是幻觉。
  她所有猜测也完全推翻了,但一切又都有了最好的解释。
 
 
第183章 不止
  林朝夕原先的猜测是, 因为精确图同构出现了准多项式算法,证明精确图同构问题属于npc问题后,曾教授会成为在数学史上留下浓重一笔的那个人。所以他拿出老林多年前的研究成果, 完善后发表。
  但是……
  但如果老林多年前的证明就有误, 那么这篇论文根本不会被发表。而这篇论文究竟是怎么来的,冯教授在写作这篇论文的过程中是否有学术不端行为,确实都没什么意义了。
  一切都因为,它是错的。
  “怎么会这样?”林朝夕听到了自己的呼吸音,压的很低,竭力保持平静,但她知道, 自己仿佛站在雨中,耳膜轰鸣,她被漫天暴雨淋了满身。
  过了一会儿, 她才能继续说下去, 却还是止不住轻轻颤抖, “那你知道写信的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裴之声音很轻,“你认识吗?”
  “我……”林朝夕捂住嘴唇, “我就是觉得很奇怪啊,既然写信的人意识到证明有问题, 他为什么不发表在学术论坛上,而要私下写信给曾教授,代为转述。”
  “不奇怪, 因为他是很严谨的人。所有学术观点的发表,都不应该是随意的,它需要同评议,曾教授是很合适的人选。”裴之顿了顿,“而更重要的是,对于数学家来说,方向性非常重要,错误的方向会影响很多人的学术研究。如果这件事由他发言,那么很有可能石沉大海,或许可以很快也或许必须经过一段时间、才能被人发现问题。他在信中表示,他不想其他人像他一样,在错误的问题上,浪费学术生命。”
  不想其他人像他一样,在错误的问题上,浪费学术生命。
  这句话太轻,也太重了。
  “他一定钻研很久吧,居然错了,好可惜啊。”林朝夕一字一句说出口,胸中酸涩难堪。
  “以结果论来评价,错误的证明确实毫无意义。”裴之电话那头似乎有人在催促他,但他还是用一贯稳定的语速,缓缓说道:“但这是数学,所有对于未知的尝试,都非常珍贵。”
  “嗯。”她的双手颤抖,说完这句话已经用尽全部力气。
  也就在这时,她听到背景中体育馆广播响起:“下面,有请优秀毕业生代表、数学系裴之同学,上台发言。”
  还真是恰到好处地打断,她勉强地道:“你快去讲话吧,我等下来得及,会去机场送你,到时候再聊。”
  “信中还提出一种在错误证明上的新思路。”裴之像又从安静处走入会场,“但他说,他的身体可能已经无力继续研究,他会在确定无法继续下去的时候,把所有草稿打包,寄给曾教授。我很抱歉。”
  电话就此挂断电话。
  林朝夕站在老林办公室的窗前,目光落在办工桌下的纸箱上,只觉得被一种莫大的虚空笼罩。
  四周一切褪色,无论阳光多灿烂,都让人看不到希望。
  在听到最后那句话之前,她还抱有那么点想法。写信的那个人会不会不是老林,老林只是举报了曾教授的学术不端行为,她还有机会为老林做点什么?
  但直到裴之说,“因为身体原因,无力继续研究”的时候,她大概明白,不会有其他人了,她可能也没机会了。
  办公桌上还放着老林用尽全力做完的小学奥数题,他的自我评价再清晰不过——长期记忆未受损,公式还记得很清楚,但用起来有困难。
  老林其实一直非常清醒,他是想过要抗争,所以写信给编辑部。但在意识到论文出错、自己又无以为继后,他选又择了最好的处理方式。
  因为疾病,他必须尽快处理好问题,所以老王才会说“曾教授旗帜鲜明地反对了冯教授的论文”。
  因为疾病,他甚至已经把手稿都打包好,就等离职后寄走。然后他在公司辞职,高高兴兴跟她去面店吃面。
  他在乎的从来都是他的错误可能会对他人造成的影响。但明明,当意识到自己出错的时候,也同样也是有全新灵感和自我突破的时候。
  但因为疾病。
  林朝夕不由得在书桌边蹲下,她觉得自己应该泪流满面,可却没有哭。
  原来非常遗憾的时候,真像小说里写的那样,会像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掏了一个巨大的洞,仿佛有风穿过,却什么也抓不住。
  老林已经看的很清楚了,命运才是那座最残酷高山,没有人能逾越。
  在这座高山面前,人人平等,一切都什么大不了。
  面前是老林打包好的纸箱,林朝夕近乎无意识地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不是和图同构或npc问题有关的草稿。
  如果是几个月前,她大概完全看不懂这些内容,现在却大致能理解。
  一张张草稿纸翻下去,她才明白,这确实是图同构相关的内容。
  她大致看懂了老林在稿纸边做的标注。明白哪里是论证过程中的错误,哪里又该选取怎样的新线路,一些可能进行的探索,老林都写得很清楚了。
  阳光完全将她笼罩起来,那些或新或旧的草稿莹莹发光。
  她大概还是感到非常骄傲的。
  那么多年了,她的父亲一直在做着自己真心喜欢的工作,默默地、自娱自乐的、但大抵还是非常专注和认真的。
  但正因为非常深切地认识到这点,林朝夕才觉得更加难以接受。
  那么多年的默默付出,却在最后败给无可违抗的命运,数学史上不会有林兆生三个字,他会真正地泯于尘埃,除她之外,没有人记得他。
  结果真的不重要么?
  翻完最后一张稿纸,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气。
  在纸箱最下面,是老林带走的几本书。
  一本《微积分和数学分析引论》、一本《approximation algorithms for np-hard problems》还有一本《小学奥数天天练》。
  那些书都很旧了,她一本本翻过,空白处都是老林的标注。那么多年了老林的习惯从来没有变过。
  最后,林朝夕拿起那本《小学奥数天天练》,封面上是幼稚的彩色插画,并歪歪扭扭写着“林朝夕”三个字。
  林朝夕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在她小学时老林教她奥数用的教材。
  翻开后,里面果然有很多她的幼稚字迹。老林从不会批改对错,但会在她做完的题目后,偶尔写一点有趣的东西。
  有时是“乌龟”,有时又画了几只鸭子,林朝夕已经记不清老林写这些东西时的具体情境,但她很确定,这是现实世界发生的事情。
  因为在遥远的平行空间里,她完全没有做过这样的题,更没有这样的记忆。
  也是在那瞬间,林朝夕才有了自己存在于两个不同世界的清晰感觉。
  在那一刻,有奇怪的想法毫无由来突然飘入她的脑海,仿佛蜻蜓点水,却印记深刻。
  她不由得再度扫视满地雪花般的稿纸,这是这个世界里,老林取得突破又无力继续的内容。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