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合适吗?”
裴之点头。
林朝夕很高兴。虽然回答简短,但很明显经过思考,裴之是个非常认真的人。
有风徐徐而来,她向裴之道谢,将被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没什么理由再赖着,就转身离开。
各校学生会的人都在阶梯教室后面。
林朝夕过去,被围着问结果。
她原话复述。
有人反应很快:“裴之刚在黑板上写的是答案?”
“是啊。”
“不是人!”
林朝夕很同意。
他们在后门聊了会儿,基本就把智力竞赛题目确定完。
林朝夕就趁机多看会裴之。
看裴之一丝不苟的专注神情,看裴之写字时露出的手腕,看少女们看他的星星眼,看她这位很厉害的同学……
但看得时间久了,林朝夕逐渐意识到,裴之和她并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虽然从头到尾,裴之始终平和有礼,从不会高高在上。可她原先来前充盈起的少女心,却变得空荡荡。
她骤然窥见他和裴之间那条深不可及的鸿沟。鸿沟来自于一方十几年如一日的专注和积累,和另一方十几年如一日的混吃和等死。
不至于令人羞愧,却让人非常失落。
天边的红霞都暗淡下来,教室里排队问问题的人也散得差不多。
裴之拿起搭在讲台一角的外套,开始收拾东西。
“我们也走吧?”苏小明说了一句。
林朝夕点头,她和裴之也说过话了,并盯着看了这么久,确实没什么再留下来的理由。
好像完成一个心愿似地。
她看着面前水泥地面迈动脚步,脑子却是少女动漫画面——她突然转身大喊“裴之同学,我喜欢你十年了”!
但她并没有这么干,因为没勇气。
越来越多人一起离开,后门有,前门也有。
衣料相互摩擦,非常真实。
突然,有道明亮的声音响起:“裴之师兄,我们……能问您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
林朝夕得救似地停下,循声看去。
裴之倒很坦荡:“可以,不过太私人的问题,我有权拒绝回答。”
他单手插袋,另一只手拿着考卷和稿纸,纸张下垂,随风而动。
“您是不是要走了?”小学妹问,“我是说……留学?”
闻言,阶梯教室里的少女们都纷纷“诶”了一声,一是意外,二是觉得大好机会明明应该八卦一下的啊。
“是。”裴之回应很简单。
“哪个学校?”
“CHU。”
林朝夕心里咯噔了一下,要不是她,老林差点就去了这所学校,还真是好巧。
少女们失落的叹息音回荡开来。她们大概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很遗憾吧。
于是有人问:“师兄,您以后还会再来学校吗?”
“为什么不会?”
“但您最近已经很少来了啊。”
“以后会更少。”
“……”
“那今年的数学建模大赛还是您带队吗?”
“是。”
“我们可以报名吗?”
“可以。”裴之还很耐心补充,“学校官网有报名和筛选队员的细则,感兴趣可以去看。”
好好的“问个私人问题”的活动瞬间变成咨询大会,学生们七嘴八舌起来。
“我们看了!”
“但太变态了啊!”
“师兄驴我们,哪有细则,就一道题啊!”
“有什么问题吗?”
裴之问后,出人意料地走到黑板前,他拾起半截粉笔,飞快将题目写在黑板正中。
他写得很洒脱,可林朝夕却意外觉得这时的裴之非常温和。
“我们做不出来啊!”
“这也太难了!”
还没写完整道题,底下的哀嚎声渐次响起。
但对林朝夕来说,从裴之开始写下第一笔时,她就再听不到周围的声音。甚至连裴之的身影都从她视线里消失,她只能看到那道缓缓成形的题目。
很长,很有难度,她能看懂其中一些部分,却对另一些部分完全陌生。
她完全沉浸其中,感到困惑不解却又觉得很有挑战,她下意识翻过手上资料,从口袋里抽出笔,将之顺手抄记下来。
写着写着,她脑海中继续冒出一些很奇怪的思路,她不由得将这些都记录下来。
“咦,林同学你在解题吗?”
突然,林朝夕身边有人喊道,她猛地一怔。
安潇潇声音很响,刹那间,整个教室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裴之已经走到门口,也停下来,看向她。
林朝夕第一反应是尴尬,她在干什么啊?
哲学系女生在数学系教室试图解校园男神出的题,画面太不自量力,太酸爽。
她很怂地看着裴之。
裴之的目光却依旧清醒很透彻。
总有些人让你看他一眼就很想成为那样的人。
林朝夕迅速冷静,有什么可怕的?
“我抄一下题目。”她对安潇潇说。
“学姐很想加入裴之同学的队伍?”安潇潇瞥了眼门口的男神同志,“难怪学姐刚才还主动要来问裴之同学问题……”
“勤学好问嘛。”
“不不不,我觉得不是哦,学姐不是学哲学吗?”安潇潇顿了顿,勾起嘴角,“你这么努力想做数学题,该不会是暗恋裴之同学吧?”
话讲到这份上,已经不是神经病可以形容了。周围同学看向她的目光已经充满同情。
林朝夕真的很没在意安潇潇的挤兑,但在那个时刻,那个情景下。远处是裴之的清俊身影,夕阳的光朦朦胧胧。
她忽然笑了,转头看安潇潇,问:“诶,你怎么知道?”
沉默,一开始是相当难耐的沉默,学生们面面相觑,没想到上个课还能听到劲爆的表白。随后,不知道谁“噗嗤”一下笑出声,随后整间教室爆发哄笑。
安潇潇开始还很得意,但渐渐地,她发现周围学生没有在嘲讽谁。学生们很高兴,有人鼓掌,甚至还有人吹起口哨。
林朝夕坦坦荡荡,嘿嘿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裴之动了。他单手插袋,外套随意搭在手上,从阶梯教室下拾级而上,很快就站在他们面前。
整间教室再次鸦雀无声。
林朝夕看着裴之英俊的面孔都惊呆了,您这是什么意思?
裴之同学本人并没觉得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就很随意地问:“你在解?”
“就……写写思路吧?”
教室里有人抽了口凉气。
林朝夕这才意识到,她这么回答也太不谦虚了,赶忙改口,“我就是抄下题目,回去研究。”
“我能看看吗?”裴之说。
林朝夕心脏再次不可遏制跳动起来,但裴之依旧眉目清朗,一派自然,仿佛她根本没在意她刚才大庭广众的表白。不过也是,听上去就像开玩笑的嘛,男神怎么可能在意。
她更加释然,将手上的白纸掉了个个,递了过去。
裴之修长手指将之接过,她能很清楚看见他的睫毛覆盖下的小片阴影。下一秒,裴之竟真的仔细阅读起她随手写的解题思路来。
很快,裴之抬头,低声问她:“fisher线性判别函数?”
“啊?”
“完全解的分类?”
她摇头。
“已经很不错了。”
裴之将草稿纸递还给她,冲她点了点头,随后将手插回口袋,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非常之快,林朝夕甚至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周围到处有人在问她。
“学姐好强,男神说你很不错啊,能看看你的思路吗?”
“裴之刚和你说了什么?”
“学姐真的是哲学系的吗?”
林朝夕几乎听不见周围任何声音。她收回看向裴之背影的视线,再看了一遍手上的草稿纸。
平静下来后,她很确定,她刚才在裴之眼中真实看到一闪而逝的神情是遗憾。什么“函数“也好,“分类”也罢,甚至有可能是裴之在启发她。但她甚至连复述一遍裴之刚说的名词都做不到。
已经……很不错……
只是对一个哲学系学生来说,很不错而已。
林朝夕忽然难过起来,因为那瞬间她很清楚意识到,她与这道题目之间距离,等于她和裴之之间的距离。
也就是说,看似近在咫尺,实则遥不可及。
她没法再呆下去。将手里的稿纸随手递给想看的男生,和苏小明打了个招呼,她就离开后门,跟人流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快到走廊尽头时,她深吸了口气,回头想最后看一眼裴之。
视线里是人与人之间的缝隙,青春洋溢的笑容和各色服装,但那瞬间,她看得最清楚的却是裴之指尖和衣服上的白粉笔灰。
最后的清亮天光落在他身上。
真好啊。
林朝夕扭回头,看向远处天空。
原来剧情并不会因为突然到来的停顿发生质的改变。
他们终将像现在这样渐行渐远,漫长人生,再无相逢。
第5章 问题
离开阶梯教室那会儿,林朝夕还挺释然。
没好好学数学,做不来男神出的题有什么办法?
但回家路上公交车人太多,被挤了一路的她,下车后心态又有点崩。
天已经完全黑了。
新村外面烧烤摊已经摆起,青烟袅袅,羊肉串和烤扇贝香味笼罩四野。
站在相熟的烧烤摊前,她满脑子是裴之离开时的背影,又饿得难受,就发微信给老林要不要来下来一起吃。
老林倒是很快回了个——【妙哉】。
握着手机在上风口等,她点了他们惯常会点的东西。可东西都烤了一半,新村门口还没有老林身影。望着黑而寂寥的铁门,林朝夕心中骤然腾起不良预感。
拨出老林电话时,她手在抖。
四周人声鼎沸,她却只能听见话机里“嘟……嘟……”等候音。
心脏沉入水底,她到底脑子哪里坏了,要找爸爸下楼吃烧烤!
一遍电话无人接听后,林朝夕果断放弃再打。她向烧烤摊老板打过招呼,向新村门口跑去。
聊微信时老林还在家,如果老林没有从后门离开,最大可能还在家……
但为什么不接电话?
短短几分钟路程,林朝夕脑海中闪过无数可能性。
她狂奔到家门口,突然,在树下看见一道悠闲身影。
老头汗衫,趿塑料拖鞋,一只手百无聊赖逗弄路过的野猫。
瞬间……
无数空气瞬间涌入胸口,林朝夕腿一软,差点跪地。
调整好情绪后,她才在走到老林面前。
老林抬头,很诧异:“跑回来干嘛,减肥吗?”
林朝夕心中闪过不良预感,老林好像完全忘记他们约烧烤的事。
“你怎么在这儿?”她选了不出错的句子,试探问道。
“扔垃圾忘拿钥匙了,等我闺女回来解救,顺便喂喂蚊子。”
“你手机呢,我打你电话半天也不接。”
“谁扔垃圾还拿个手机。”
老林理直气壮,仿佛失误再正常不过。心再次下沉,老林果真完全不记得了。
忘记最近发生的事,对规划即将要做的事产生困难,这对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来说再正常不过。
她不是没遇到过类似情境。
但在现在,在这棵树下,面对满脸疑惑的父亲,她只有深深的无力。
人类面对疾病太脆弱而不堪一击,没有任何办法。
望着父亲,林朝夕强迫自己笑起来,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林师傅你饭做好了吗,我快饿死了。”
“我是不是又忘了什么事?”老头太精明。
“是呀,你猜猜你忘了什么呀?”
林朝夕把她拉起来,推着他进大门。
直至进家门前,老林都在沉默。
但门打开,他就喊着“糟糟糟”直奔厨房。
空气里有点焦糊味道,林朝夕没去管他。
她环视屋内,在鞋柜上看到父亲的手机。她悄悄走过去解锁,微信界面上,是她发出的邀请和老林的回复。
“诶我关火了,果然老年痴呆了?”老林在厨房里长舒一口气。
看着父亲在厨房高兴忙碌的朦胧身影,林朝夕下定决心,删除了整个对话。
“今天吃什么?”她放下手机,喊道。
……
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反正删微信对话这个举动维持了五十八分钟,就被她爸发现了。
老林一直在怀疑她没说实话。晚饭后她在洗碗,老林直接进书房点开电脑版微信。
她洗好碗出来,老林就坐在客厅沙发上。没开灯,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空气里的味道很不善。
记忆里,老林上次摆出这架势,还是在高中文理分科时,她私自选了文科那会儿。
林朝夕第一反应是跑,第二反应则是不能跑。她看了太多遍阿尔兹海默相关材料,情绪不稳定是这种疾病带来的问题之一。
她硬着头皮转身,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朝沙发那走去,小心翼翼地问:“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