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已经很晚了——你先进来歇一晚上罢!等天亮了再走。”
话一出口,仿佛有一部分的灵魂也因此离开了他的身体,飘飘地往前飞去。埃里克踉跄了一下,好容易才站稳,皱着眉头,克制而冷酷地看着眼前的她。
而伊妮德便在此刻抬起头来。
她深深、深深地凝视着他的眼睛,良久,她脸上闪过一抹黯然之色,点了点头。
在风雪与炉火的夹击之下,在这奇特而平静的虚伪假象之中,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是彻底静止了。两个人就这样望着彼此,带着剧痛过后的、安静的痉挛,带着悲哀与幸福。
不知是谁的眼睛中先沾染了一点水光。
当她凝视他的眼睛之时,忽然有了惊人的发现,因为她看到自己的泪水正滚动在对方的眼眶里。
伊妮德牵动了唇角,像是想笑,却又无能为力。
——是无可避免的末路。
“进来吧。”埃里克低声说道。
伊妮德默然点头。
二人一前一后走入了房室之内,扑面的是篝火温暖的热气。木门在他们的身后合拢,阻隔了漫天的风雪,也阻隔了,全部的目光。
就在木门关上的那一刻,伊妮德忽然间咳出了一大口的鲜血。她的身体毫无征兆地软倒,恰被埃里克接在怀中。而男人露出的半边面容上,是极度的惊愕与恐慌。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再不更新伊妮德就要冻死了。
我:在雪地里冻着也比真死了好啊,还不明白吗我是为你们好。
读者:???太太你是魔鬼吗?!我劝你善良——
更新快乐,么么哒。
第66章 望死为生
“她的身体很差, 需要静养。”
波斯人坐在床边的矮椅上, 微微地低下头去。他的面孔黝黑, 此刻遍布了凝重。莹绿的眼睛,像是某种神秘而古老的宝石, 陈旧地散发着叹息的光。
他的头顶戴了一顶羊羔皮帽子, 上面还有未化开的雪珠。被屋里的热气一蒸, 立刻化为细细的水,浸润入他的头发。
埃里克站在他的身边, 满面是忧愁和焦急之色。
他询问道:“到底怎么样?为什么会突然吐血?”声音略带哑意, 是熬了大半夜不曾休息所致的。眼中也尽是红血丝, 看起来十分可怖、憔悴。
波斯人犹疑地看了他一眼, 张了张嘴又合上,只是叹了口气。
“你以为呢, 埃里克?”他严肃地看着男人的眼睛, “你以为这是为什么呢?”
埃里克在他这样的注视下,心脏因为尖锐的刺痛以及极度的羞愧而紧缩, 几乎无法抬起头来。痛苦和焦灼在他的脑海中翻涌,他已有些魂不守舍了。
“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他恳求道,“告诉我吧,我会去做到的, 我会去做到的。即使要拿走我的生命也没关系, 只要她——”
波斯人摇了摇头。
“唉,埃里克。”他这么说道,“我们已是多年的朋友, 假如有办法,我又怎会不帮助你呢?这实在是……埃里克,你知道‘反噬’是无法破解的!违背了誓言的人,必须付出代价。无论哪一种法术,天底下的道理总是一样的呀!”
“那、那……”埃里克嗫嚅着唇瓣,“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么?”他的脸色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了下来。
波斯人似是不忍看他如此模样,抖了抖斗篷,站起身来,叹道:
“有什么办法呢……目前只好先让她静静地养着身体,她的情况太糟,根本无法挪动。等身体稍好一些,再寻找别的办法吧。如果你要为她考虑,那我给你指出一个方向,那就是尽量从根源破解!若能破解誓言之执念——或者至少不再违背,说不定还能有一线转机。”
埃里克脸色苍白。这就是说,要么使她不再爱他,不再为他停驻灵魂,要么尽快送她离开。
波斯人反复叹气:“你好自为之……我早告诉过你不要冒险!不要拿自己的灵魂去做交易!埃里克呀!唉……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的事,你自己从‘破解’处找办法吧!我记得我那里还有一些东方带回来的灵药,我试试看能否为她缓解身体的衰败……埃里克,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呀!”
埃里克向波斯人道谢,他知道这位联系极少的朋友已为他尽了所能。
等到波斯人离开之后,歌剧魅影重新回到金发姑娘的病床边,沉默无声地坐下。凝视她沉睡着的苍白面容,埃里克终于忍受不住,捂住自己的眼睛,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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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她离开!这是对他二人最好的选择!也是对一切最好的选择!送她离开!
埃里克从未有一刻如此清醒且痛苦。
他的灵魂简直在片片破碎,又被风刮出可怖的哀鸣。或许他该庆幸诅咒的限制,想要顺从于它,必须是伊妮德亲自走出巴黎才行。这样他便不必为了她的生命安全立即忍痛送走她,而可以在她养病的最后光阴中,贪婪再凝视她的睡颜。
埃里克唾弃自己,假如他的生命不是因为那么多不可割舍的痛苦而充满执念,假如他拥有略微不同的命运,他一定会像所有人那样,厌恶鄙夷那个卑劣无耻的自己。可惜的是他没有机会,也别无选择。他一厢情愿地沉浸在命运的痛苦之中,紧扼喉咙,索要灵魂。
而他已然清楚自己的惩罚——
他再也不能见她,再也不能爱她,再也不能为自己的卑劣寻找借口,也不能再拖累于她。她应该离开他,去拥抱她的自由的灵魂。她应当把他这丑陋之人忘得干干净净!
而他呢?他会爱着克里斯汀·戴耶,一直爱到老死。用他那浸了血的嗓子,锁死在华丽阴暗的囚牢之中,日日夜夜,歌唱着曾见过天空的明净,歌唱着玫瑰与夜莺的爱情……
埃里克已为自己连同伊妮德都预想好了结局,这结局或悲哀或释然,二人之间都将再无牵绊。或许他唯一没能料到的,便是伊妮德的身体竟已衰败到如斯地步,连再度离开巴黎的几乎都不会有。这座华艳而奢靡的城市啊,将永远地留下她冰雪般的身躯与心灵。
这些埃里克都不知道。
此刻他只是对着床上沉沉昏睡过去的伊妮德不住地痛哭着,疯了一般握起她的手连连亲吻,做着自己平时绝不敢去做的事情。满脸是泪,如同稚子。
他会送她离开的……等她身体稍微好转,能够下床的时候。
他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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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醒啦?”
是陌生的声音,但身体的感触却是熟悉的。伊妮德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埃里克的别墅、她曾经住过的那间小屋中,有位面色黝黑的东方人正俯下身看她。
金发姑娘的眼神失焦了片刻,随后,她回过神来,吃力地缓慢地露出微笑。她说:“您好……请问……”
“假如难受就别再说话了。”波斯人体贴地说道,他的面色仍然是沉郁的,又透出些许悯然。他说:“这里是埃里克的家,我是他的朋友达洛加,同时也是一名医生,他请我来为您看诊。您之前咳血昏倒过去了。埃里克现在不在,他出门了。稍等一下,药马上就好。”
伊妮德气若游丝地回答道:“谢……谢您。”她很清楚自己的病是为了什么,自然对所谓的看诊和喝药付之苦笑。她有心想要说出,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何必辜负人家好意,于是只细细地喘着气,不再讲话了。
波斯人看她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面色愈加温和与严厉起来,起身端过一碗黑漆漆的药,试了试温,送到伊妮德唇边,道:“我知道你以为没什么用,可是好歹试一试。”
伊妮德于是不再推辞,竭力起了身,就着波斯人的手慢慢喝下,但觉热腥而苦涩。喝完,又慢慢地躺好,喘了几口气,苦笑了两声。
“我这样是……”她说了一半又不言,转而道:“埃里克呢?”事实上她并不很急见他,甚至对此有种莫名的悲哀与疏离。
波斯人说:“他出去啦,把你托付给你,你还是安心养病吧。”却绝口不提埃里克去做什么。
伊妮德也没追问。
波斯人松了口气。事实上他也很难说清楚埃里克具体做了什么,伊妮德的病情实在太离奇古怪,耗费了他绝多的心神。而埃里克这段日子行踪不定,虽也为她忧心万分,却有种刻意回避的样子。这两人实在是……
他又陪她闲聊了一两句,因为实在不大会聊天,她又极累,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也就默默地坐着陪伴了。
伊妮德微微侧过头躺着,半张脸陷在洁白的枕头里,松而乱的金发,仿佛一夕之间失去了色泽,开始枯萎、衰败。正如她同样裂开的苍白嘴唇一般。
她依然是很美的,即便如此身体各处已经露出衰微的种种细节,失去了原先那种完满而明净的奇异光晕,变得枯瘪而悲哀,她也依然是美丽的。她的眼睛是不会枯死的两汪水,永远都倒映着天空,飘荡着温柔的白云。她的神情又是安静而圣洁的,受难亦如同奖彰。
可这岂是她想要的。
伊妮德理清她的思绪。这很不容易,因为她现下头脑昏沉,浑身无力,但她还是做了。达洛加的苦药或许发挥了一些作用,她开始感到自醒来后便如冰雪浸透的身体,升起了些微的暖意。然而那些细细的暖流正如清泉一注,淌过后又是长久而沉寂的冰冷、死亡。
是的,死亡。伊妮德心想,如今,她终于做好准备来面对它了。
她总是明白埃里克的——她知道他的想法,可是世上的事情不可能全部按照人的希望去成真。埃里克或许猜到她的情况已十分严重,想要通过让她离开来保住她的性命,这一点在前夜的对峙中便隐现苗头,到她彻底昏迷不醒后必然成为他的强烈执念。
可是,可是。
埃里克决计不会明白伊妮德的身体已经严重到了何等的地步。
她已经病得太久太重,外在衰微的细节不过百中取一,身体的内里才是彻底崩溃得无声无息,现在摇摇欲坠地支撑着外在的表象罢了。心脏疼如刀绞,她再抽不出半分力气,也无从去抗拒,只能在这种近乎酷刑的疼痛中恍惚着,等待死亡的幸福。
死亡或幸福么?
她已注定是不可能离开巴黎的了。她的双脚走不出去,她的爱情也走不出去。或许她曾经有过希望,但是从她选择返回的那一刻起,她已经被诅咒给击倒。她的心脏已经破裂而无法愈合,她知道她注定要死在这里,注定无法再离开。
因为预知了结局,伊妮德反而又平静下来了。
接着,她用低而轻柔的声音对波斯人说道:
“那么很麻烦您,为我调养身体了。”
达洛加深深凝视于她,默然点了点头。
……
接下来又过了一段这样的日子。
达洛加为伊妮德精心地调养着身体,拿出他全部的本领。尽管收效甚微,到底让她的气色又好了一些。波斯人对此感到很是内疚,反而伊妮德时常反过来宽慰于他,笑言他所做到的已超出她全部的想象。
由于达洛加常常守着伊妮德注意她病情的缘故,两人不可避免地相熟了很多。等到巴黎下了第二场雪的时候,他们已经可以互称教名“达洛加”和“伊妮德”了。
而有一天陪在她身边闲聊和熬药的时候,达洛加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关怀和忧虑,问出了原本他一直自觉回避的问题。
“伊妮德,我看你还是该给我讲讲你的病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叹口气,“我一直想告诉你的事情,从我治疗以来,你的病情实在是非常奇怪。因为从诊断上看,你的身体实在是无法找出任何的毛病——只除了不断地吐着血和日益衰败罢了。”
语毕,他凝视着她的面容,等待一个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波斯人是魅影原著中的神秘人物,对他有救命之恩。此处借其形象。
第67章 最后光阴
伊妮德沉默了片刻。
良久,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些日子, 我以为您早就猜出来了, 不是么?是的,正如您猜想的那样, 我违背了一个非常严重的誓言, 所以落得如此下场。”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 达洛加心中蓦地涌上一阵深深的愠怒,却又随着叹息化作无力。
他只道:“你又何苦……唉, 誓言和埃里克有关吧?”
伊妮德默然不语。
达洛加对她说:“可是, 伊妮德, 既然他不能回应你的爱, 那你为什么不救一救自己呢?像您这样的人,总是不该为一段失败的爱情轻率地杀死自己的呀?”他的语气渐渐严肃起来, “你可知你的行为在我眼中像是什么?你莫非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差到了何等地步?”
伊妮德半倚着床头, 微微侧过脸,淡笑着望他:“有多差?”
达洛加又气又急:“您还不当一回事!唉, 我不是告诉过您那种诡异的吐血对您的身体伤害非常大么?你自己能感觉到那有多痛,你自己能感觉到身体在衰败,可是——”
他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好像蓦然间明白了什么。
伊妮德的目光平静淡泊如秋日山间的湖水:“可是我身上什么病情都检查不出来?”她露出微微的苦笑, “您总算明白了。”
“……还有多久?”一阵痛苦难言的寂静后, 达洛加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他显得很执拗,“距离您自己的预测……究竟还有多长时间?”他要哽咽了。
“不会有多少日子了。”伊妮德说。与达洛加的哀痛比起来, 她近乎是平静而略带厌倦的。她说:“为我高兴吧,达洛加,我已经感到很疲惫了。很早之前我便觉得精疲力竭,我听见上帝用我的声音召唤于我,那是我自己的魂灵,也是我真正的永恒归宿……达洛加,我的气血已经耗得差不多,是再也无法救回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