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人的嘴唇颤抖着,他低下头,有大颗的眼泪砸在厚密的羊绒地毯上。
她说:“我早有所预感,自己正迈向永恒的安宁,行将毁灭。”
“我能为你做什么?”达洛加的肩膀在抽动,他低着头,“好朋友,我能为你做什么?”
“别告诉埃里克我会死的事情。”伊妮德说,“别和他讲这个。”
“埃里克若知道真相,必然会跪在您的脚边哭泣忏悔——”
“正因如此我才不愿他知道。”伊妮德平静地说道,“达洛加,你我都十分了解他。可是,我已经累得不行了。假如他跪在我脚边哭泣,我也是再没有力气来安慰他的。况且,既然我拥有的是必死结局,我与他之间的事情同样无可挽回,那何必再说出来让他痛悔呢?”
她道:“我再住一些日子,等我快死了,便自行离开,找个安静的地方长眠。这样,对我和他都好。他既然选择了他的歌声,那么我一定尊重他,一定不因我的私心使他痛苦。”
达洛加因为痛苦和悲伤而发起抖来。
“好,好。”他说道,“我向您保证,一定不让他知道,以免打断您最后的平静时光。”
伊妮德说:“这样的话,我便心满意足了。”
……
之后,除去必要的送药看诊以外,达洛加来看望她的次数也日渐稀少。每一次,伊妮德都能从他凝重的神情中读出无言的悲伤。
她很感激对方的体贴,使她能够平静而有尊严地迎接死亡。
达洛加开的药如今越发没什么作用,只能供给她片刻的温暖,却缓解不了一时的疼痛。但伊妮德还在喝着,因为那至少让她偶尔能下床走几步了。
除却对内里的衰败无济于事外,那些苦药对外在却有所效用。等到时间步入一月上旬的时候,伊妮德已经能站在床边,静静地凝视落雪了。
她如今很不耐寒,往往稍受一点儿,便要冻上好些日子。但她反而却更不愿加厚衣裙,每日只情愿穿着单薄的中衣,在窗前或站或坐,往往便消磨了一个下午。
寒冷能让她清醒,从绵绵不绝疼痛的恍惚之中拔出,让迟钝的思绪又流淌起来。或许因此会痛得更为彻骨,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早就习惯了。
偌大的花园别墅,如今已经遣散了大半的仆人,只有埃里克与伊妮德两人居住。这些日子埃里克愈发行踪不定,于是伊妮德往往独处。另外还有一名中年女仆照顾她,但也是很安静、游魂一般的人。往往默不作声扶着她走到窗边之后,便无影无踪了。
伊妮德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段死前的时光对她或痛如凌迟,却又是另一种程度上的恩赐。她的心灵重归于茫茫风雪,又飞往更遥远的草原,金盏花吐露芬芳的蜜露。她开始回忆,回忆起她走过的地方,甚至回忆起她痛苦而充满折磨的少女时代,如今却也渐渐释然。
她偶尔会抓起一支笔,伏案写作整一个下午,记录她的爱与体悟,她的行走与自由。然后又在傍晚的篝火点燃之后,将手稿纷纷投入壁炉,焚烧殆尽。
世间岂有留恋。
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深夜,埃里克回来了。
这几乎是伊妮德醒来后第一次真正见到他。不是没有过碰面,但男人总是行色匆匆。那个深夜里,原本坐在火炉旁伏案书写的伊妮德,被推门的咯吱声惊醒,猝不及防抬起头时,看见的便是埃里克同样的满面愕然。
——他一定没想到她还在这里,事实上她今日的确有些忘了时间。伊妮德这段时间失眠的毛病很重,神经也衰弱,晚上总也睡不到四五小时,每每要花很长时间才能陷入浅眠。但是,她一直都是很早上床的。因为她实在有些不耐寒。
手脚的冰冷即使是热烫的火炉也无法化解,她整个人便像是个雪人儿。
“埃里克。”伊妮德站起身来,温煦一笑,“你回来啦?”
那么亲切、自然,像是他们之间从没发生那么多的事情。此刻的她也的确不那么在乎了,死亡与疼痛使她得以超脱,更近于从心所欲。
埃里克的目光躲闪着:“啊,你能起身啦?”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哦……我当然知道这个。我是说,这么晚了你还在外面啊?”
伊妮德说:“是呀。你又是去哪里了呢?”
埃里克无言。
他去哪里了?他其实自己也不太清楚,这段日子他实在是有些昏了头。
假如说最开始,他还是为着达洛加的承诺,在竭力搜寻能缓解伊妮德病症的珍稀药材,甚至不惜为此找上了夏尼子爵的门,最后一次让作曲家埃里克出现于人间,可后来呢?
夏尼子爵帮他找来了几味很珍贵的药物,但同时他从不掩饰对于埃里克真实身份的怀疑。幽灵前番挑衅,埃里克便失踪人间,现在又突然回归,无论如何,怎么不令人怀疑!更何况,当初对外宣称的是,《唐璜的胜利》由phantom创作,择定的男女主角分别是埃里克与克里斯汀!到现在,你还能说埃里克的无法歌唱,不是一个谎言么?
这至少也说明了埃里克与魅影之间确然有所联系呀!
夏尼将自己的猜测说给克里斯汀,但对方无法相信。这段时日他们争吵很多,感情有破裂的迹象,但烦恼之余,子爵仍然对自己的女友忠心耿耿。
克里斯汀说:“我不相信!埃里克是如此正直、善良,况且他不能歌唱的痛苦是骗不了人的!你假如说他们有所联系,那也一定是非他所愿的、如双生兄弟般的联系。说不定埃里克正处在危险之中!幽灵想要杀死他,利用他的皮囊重返人间!”
“你是否已经疯了?”子爵又惊又怒,“那你为之神思恍惚、忧愁痛苦了数月的埃里克,安然无恙地重返人间,又为伊妮德的病情向我求助药材的事该怎么说?”
他讥讽地笑了:“总不能说是幽灵也怜惜他的痛苦,便暂时将他放归人间吧。”
“什么?伊妮德病了?”克里斯汀大惊,“她回来了么?那我——我要去见她!”这善良的女孩不及与恋人告别,匆匆推门而出。
然后结果注定要令她失望,郊外的别墅小径已铺满尘埃,花草也久无人修剪。克里斯汀徘徊在门外,久久敲门,却无人应答,只好失望而归。
但是友人归来的消息终归让她振作了一些,因为要帮伊妮德寻找药材的关系,克里斯汀与劳尔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他们的确是一对品格高尚的好人,忠诚地为朋友贡献自己的力量。
只不过劳尔再也没见过埃里克,他只能通过约定的渠道把药材给他。而偶尔出现在他眼前梦里的,则是状若癫狂恶鬼、面带白色面具的剧院幽灵,追索泣血。每次劳尔将药材送出的时候,总疑心会否这些药物的真实作用是给埃里克配置恢复歌声的灵剂?
但他总觉得埃里克不会拿伊妮德的身体撒谎,更何况也不能因这一线怀疑而放弃朋友,所以他每每将猜测按回心底。
而埃里克呢?这段日子他是越来越疯了,或者说他早已陷入无有昼夜的颠倒痛苦之中。
他已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最开始他找夏尼只是希望多一条寻药的途径,可后来看到夏尼与克里斯汀的相拥相吻。嫉妒开始啃咬他的心灵,也许是他刻意放任,但很快便也燎原。他不再费心去找药了,他又恢复了歌剧魅影的身份,像之前那几个月所做的那样。
他潜伏起来,在暗中用恶心的目光窥视这对幸福的恋人,给他们打击与恐怖。他挑唆、威胁、诱哄,分化他们,使他们争吵。他原本就最擅长这一套,口蜜腹剑,因为他本来就是黑暗里的老鼠,地下沟的臭虫。他绝望而阴暗地做这些事,内心有着刺痛的幸福。
他昏了头了,又陷入克里斯汀与夏尼的恋爱之中,继续作为三角恋中那个突兀绝望的存在,和他二人开始纠葛。这段时间巴黎关于“幽灵子爵争夺歌女”的传闻简直愈演愈烈,如非伊妮德不能出门,侍奉的女仆又从不碎嘴,想必她早已知晓了。
可她不知道又能如何呢?他事实上已在背叛她呀。埃里克悲哀地心想。
不,他其实没有背叛她,因为他从未选择与承认她。他们之间是没有爱的,是没有被双方祝福、可以生长的爱的。只有痛苦与毁灭,只有隐忍和决绝。
想到这里,埃里克仿佛理直气壮了一些。他迎上伊妮德的眼睛:
“这个么,我有些自己的事情需要忙。”
但他发觉自己还是无法承受多凝视她一秒,因为必须承受心火的焚烧,于是他又扭开了头。
“对了,伊妮德,我还没亲口问过你呢,你这些日子感到好些了么?”
伊妮德静静望着他,抿着笑略点了点头:
“我好多了,现在已经能走几步了。想必再过十多天便能出发了。”
“哦……”埃里克的心中又升起不舍与留恋来,“这么快啊?”
伊妮德淡笑:“也许我没有福气去看你的《唐璜》了。”
最好不要吧,埃里克心想。因为他实在讲不清楚,《唐璜》里那种扭曲而绝望的爱意,到底是从他心中的哪个角落抽取出来的。假如被她看清,他一定更加无地自容。
可他嘴上却说道:“你……这是为你的健康考虑。”
“我知道。”伊妮德点点头,她的目光平静而真挚,“所以,你已不愿陪我说说话了吗?既然我快要离开了,而你恰好最近又有那样多的苦恼,作为友人,我不能为你分担了么?”
她说:“唉……这总是我们的最后光阴了呀。”
埃里克为她这句话蓦地心酸起来。
是呀,他还在犹豫什么,为什么不珍惜这最后的时光呢?莫非是深怕再次陷进去,所以故意逃避么。可是对于她——对于注定要离开,再也不能返回的她来讲,这又是多么不公平呀!
这本来就是她拼着承受剜心之痛,才给他二人挽回的最后一点点余生留恋。他不肯承认她的爱,也不肯承认自己的,如今竟然连与她好好说些话都不行了么?
埃里克眼眶一热,他点点头说:“好。”
那一夜,他们相邻着坐在沙发上,挨在烧得旺旺的炉火边,膝盖靠在一起,彻夜地谈着心。他们谈了很久很久,一直到东方天明,炉火将尽,像是回到了最初的亲密无间,又终不可能。
埃里克没有再提克里斯汀的名字,伊妮德也没有问,一切都显得很好,很好。
……
之后他们度过了幸福而平静得不可思议的一段时光。
仿佛回到初识的光阴一般,他不再刻意躲避她,反而再度忘却了外界的风雨是非,在这桩偏僻的别墅中,长久地陪伴于她。他们闲谈、说笑,讨论音乐与建筑艺术,当然还有文学。
埃里克偶尔为她谱唱一些诗歌,都是忧伤而美丽的,散发着冬日暖阳的明净气息。伊妮德托腮微笑,静静地听。
她的精力还是有些不济,但比之前要好得多了,坐在火炉边上,往往大半天都不感到疲惫。思维沉浸入高雅的艺术之海,于是忘了外界的一切。
只是她已不能开口歌唱,连说话都只好轻声细语。原本传言“素有疾病不能歌唱”的是作曲家埃里克,如今却变成了伊妮德,真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埃里克深觉遗憾,然而凝视着她那苍白而温柔的容颜,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便怀着这样一种奇异的悲观而幸福的心情度过日子,不去想从前,也不去担忧以后。巴黎城的风雨与这座小小的花园别墅再无干系,而感情世界的纠葛也不复存在,纷纷远去。
这里的生活如此平静、安宁,散发着花草的芬芳。埃里克亲手打理花园的时候,伊妮德便坐在窗边的摇椅看着。他感到内心很欢欣,又很忧伤。兼带思念与不舍。
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日子啦。
……
傍晚的时分,伊妮德站在窗前。
她的面容像是初雪,纯洁而柔韵。又因为过度的瘦削,而显出憔悴和支离来。
她静静地沉思着,眼望着红日西沉,天边收霞,又静静等到夜幕遮起,月辉隐隐。群星如洒落在天鹅绒中的钻石一般,点缀、闪耀,神秘而遥远。
渐渐地,夜色更浓了,群星却黯淡了。这是个暗暗的夜,浓稠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鸟雀都已安歇,冬日更无虫鸣。伊妮德沙哑着嗓音咳嗽了片刻,仰起面容,凝望着夜色如雾。冰水湖一般的蓝眸里,溢满了哀伤与忧愁。
她又咳嗽了一会儿,开口轻唱:
“我们已走了太长的路,
历经大雨以及尘埃。
夜如此漫长但梦想一直存活。
噩梦是否已弃你而去?
爱情枯萎,而记忆斑驳。
撕碎的幻想,残留是假象。
摘下过面具,却又戴上。
我和你,最后时光……布满哀伤。”
她的气力衰微,声音细弱,歌声亦是不稳,如摇摆漂泊的小舟,却又如缓缓流淌的静河,被雨水洗涤过,还散发着清鲜又湿淋的气息。是哀愁。
那是属于美人鱼的音色,来自深海的宝藏。
那是属于伊妮德的歌声,来自天堂的故乡。
她喘息了几口气,扶着窗棂,神色仿佛要变得激动,却又只是无力地倚靠着。闭上眼睛,轻声吟唱,腮带泪光:
“……我爱上了你。
我爱上一切无法触及的事物,
而夜色同样爱上了我。
最终它藏匿了我,让我体会,与我拥抱。
吸吮我的泪水,澄净我的灵魂。
黑夜会温柔地驱走白天的不幸。
别了,吾爱。愿你睡得安详。”
……
时间之河流动着,拂开岁月的风尘,它终归要与每一个人在尽头相会。
而伊妮德已预感到那个日子越来越近。
她与埃里克如今的相处很幸福,甚至是太幸福了,使她愈发不舍人世。但日夜的心痛却又告诉她,维持这些假象的也只是她离开的选择。
是呀,埃里克现在还不知道她会死。而她也不会让他知道的。
金发少女坐在椅子上,纤手抚摸过书本上印刷的字体。她没有告诉埃里克的是,今天早上醒来后,她越发觉得身体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