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妮德只浅笑点头。
“打算什么时候?”他问。
“不急,在你之后吧。我会看着你走。”伊妮德说,“我先吃点东西,再最后休息片刻。”
埃里克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唯有默默点头。
“哦,哦……这样啊。那,也好。”
也就是这样一些平常的对话,构成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伊妮德又冲他微笑一下,转身走进厨房。埃里克呆站了片刻,欲要跟随,却又坐在沙发上。手心凉如冰雪。
厨房里,伊妮德试着咬了一口饼干,缓慢咀嚼。但她很快吐了出来,咳嗽不止。然后她又试了另外一些食物,全都不行。连喝惯了的药都吐出去了。
她没有急于声张,也没有出去。只是俯下身,静悄悄把一些秽迹收拾干净,仿佛是在厨房里刻意地消磨着时间。
客厅里的埃里克焦急又不安地等。
他看了好几次怀表,六点四十、七点、七点十分、七点十五分、七点二十……如果不是里面一直有声音,他还要以为伊妮德昏过去了。
终于,到七点四十的时候,埃里克无法再等了。尽管演出是十二点开始,但至少八点半他要出现在歌剧院,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还有很多计划等待着他。
他不能为已经放弃的事物耽误自己的选择。
埃里克换了衣服,是今晚第一场的演出服。属于唐璜的华艳、浮丽,又亮光灿灿,缀着小小的宝石。外面裹上厚厚的黑披风御寒。白面具作为重要道具拿在手里,不知为何他还没戴上。
埃里克预备出发了,他必须出发了。披风的角卷着风,他已经走过了客厅。而就在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的时候,他希冀已久的那个声音终于响起了。
是厨房门被推开的“咯吱”声,在他耳中却不啻天籁。接着是伊妮德的声音,和缓而略带些失真:“埃里克,你要走啦?”
他回过头,见她面色皎洁,金发如瀑,点点头:“是呀,我要走了。”
于是伊妮德也默然向他点点头,神色依旧是平静而温柔的:“那祝你幸福平安。”
“你也一样。”埃里克说,心头涌上一阵难以忍受的酸楚。他忽然再也无法忍受这刻意平淡却处处波云诡谲的气氛,用力推开门,雪灌着风闯入,大步走了出去。
这雪在六点多钟的时候停过一阵,现在又下起来了。
“再见。”他背对着她说道,接着留给她的只有阖门的声响。
伊妮德勉力倚靠着墙壁,又望了那方向一会儿,终于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她唇边的笑容迅速地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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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不行,我还是没力气。这样是不行的。”她心想,“我得再睡一会儿,这三个多小时太耗心力了。假如不再休息一会儿,我连庭院门都走不出去,外面的雪这么大呢。”
于是伊妮德又跌跌撞撞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她的神色依然平静温柔,思想却开始混沌。假如她还保有清醒,一定能发现自己正发着高烧,是不祥的警报。可惜这座别墅现在唯有她一人。
残雪般的两腮堆着不正常的嫣红,伊妮德勉力支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她原本是想和衣而眠,稍微休息片刻便起身离开。但不知怎么,神思昏沉,高烧不适之下,竟是将外衣褪了个干净。只留下料子轻薄的白色单衣,充作睡裙。
伊妮德很快便睡着了。
……
午夜时分,巴黎的名流贵族们纷纷走入巴黎歌剧院。
男士们高谈阔论,而太太小姐们则心照不宣地交换暧昧眼神,把头凑在一起,小声谈论着近来的流言绯闻。红伶克里斯汀的真爱归属幽灵或子爵,甚至还有英俊作曲家埃里克和魅影的双生关系……只要你想,没有什么不能听到的。
夏尼早早便来到了五号包厢,这是距离舞台最近的地方,只要一出事他便能够跳上去。他的内心充满了不安,仿佛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上演这出魔鬼般的歌剧,是被逼无奈!歌剧院众人纷纷屈服于魅影的淫威,而克里斯汀则迷惑于埃里克的友情。她现在已经对魅影的事感到几分失望的怀疑,却又不愿逃避,只咬着牙换上戏服,准备亲自面对这昔日的朋友或虚假的偶像。
夏尼子爵支持了自己的恋人,因为他有一个计划。他要通过这次机会,引蛇出洞,将无论魅影还是那个可恶的作曲家埃里克,都一网打尽!让他再也不能干扰他和克里斯汀的快乐生活……
就在各人不同的心思之中,演出,终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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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璜的胜利》不愧为魅影之手笔、来自地狱的乐章。
从手风琴奏响第一个音节开始,嘈杂的大厅便安静了下来。各怀心思的人们不禁被带入那个充满着隐秘疯狂的爱欲、奇幻难思的痛苦、狂妄深沉的梦寐之中的世界,或激动之际丑态毕露,或深受感动泪如雨下……
这场演出所取得的成功必然是盛况空前的,而也绝不会有人忘记这个唐璜之夜。
这是属于埃里克的胜利,更是属于歌剧魅影的胜利。
演出已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扮演女主角艾尔薇的克里斯汀却总是感到心神不宁。
她唱出的每一个段落都犹疑不宁,每一个字句都如藏如望,却恰好合了艾尔薇此刻畏怯又憧憬的心绪,倒让演出更为精彩了。
可是克里斯汀本人却无暇注意这个。
埃里克,真的是埃里克!还是说那个人是魅影?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人,抑或天使与魔鬼合二为一了?克里斯汀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从对戏的男演员第一次出现,她便认出了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那又是埃里克,又是唐璜,又是魅影。他的脸上佩戴着羽毛面具,声音低柔诱惑,神色却看不分明。她拼命给他眼神暗示,他却不理不睬。
究竟是埃里克?还是魅影在她的眼前?
观众却只知欢呼。
克里斯汀心神不宁。她想,等再过一幕戏,会到艾尔薇揭开唐璜伪装的戏份。那个时候,她是否要顺势试探,还是说魅影就在此处等待着她?
棕发姑娘不由打了个寒战,又接到五号包厢中递来温暖关切的目光,神色愈发坚定。
这亦是他们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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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在唱,他以前所未有磅礴雄厚的感情,如海浪奔涌不绝一般在歌唱!
这一刻他已成了唐璜!他的爱情轻浮幼稚,他的痛苦却又深沉浓烈。他为了不存在的执念紧紧抓握,又轻易地丢弃曾经珍视的……若说人总是如此,不如说他总是在犯同样的错误。
这是属于埃里克的《唐璜》!
巫婆没有欺骗他,他的歌声终究是回来了。以一碗心头血的代价,或许还要付出他这辈子最好的爱情来补偿。可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一刻,埃里克不去想别的,他唯剩歌唱。
无数音符在他的血脉里欢唱、奔涌,纯净、妖冶,染着血光!这是他倾尽一切的歌声,是他的灵魂所钟,是他永不能放弃,永不许夺走,是他的武器与防护!
埃里克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刚交换完后走上的、落雪后的小巷。
他恣意歌唱,舒展灵魂,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人,谁都听不到他的歌声。可是转瞬间,他又被拉回了灯光流彩的舞台,高歌激唱,挥洒破碎的爱情与激烈的幻想。
他唱呀,唱呀,张开双臂。平生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眼前,接受着因音乐之魅力而赢来的掌声、欢呼。整座歌剧院都这一刻为他倾倒,他却满心悲凉与狂烈的幸福。
唱啊,唱啊,眼泪溢出了眼眶,流下两颊,打湿立领。
他还在唱。
蓦然间,他感到在眩晕的幸福与悲痛之中,有什么人走近了他。定睛一看,是艾尔薇,是克里斯汀·戴耶。这美丽的、他心爱的少女鼓足了勇气,唱着:
“We past point of no return
我们已不能回头……”
眼前仿佛有一道亮光闪过,当埃里克回过神的时候,他的面具已经被摘下了。
他愕然地望向克里斯汀,而迎接他的,是棕发姑娘痛苦而不可思议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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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巴黎郊区,作曲家埃里克的别墅里。
伊妮德忽然被一阵寂静给弄醒了。
她没有开灯,满眼都是黑暗,头脑昏沉而发热,身体的痛苦逐渐已至无法忍受的地步。心脏似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所握,正竭力跳动,却终免不了爆裂疼痛而死的结局。
她快疼得受不了、无法呼吸了,可是她叫不出来,声音死在喉咙里。是濒死的酷刑。
伊妮德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扶着门把手往外走。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她要往外走。冥冥中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呼唤她,有什么力量在牵引她。
她侧耳倾听:
“Past the point of no return
踏上这不归之路……”
世界是寂静的,却不知有什么古怪的风,把歌剧院浓丽稠软的歌声送到了这偏僻之地。这是幻觉么?还是正在发生的残忍又美丽的真相?
伊妮德的脚步突然间顿住了,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像是在抽搐。她感到脚底如踩尖刀,步步流血,自己仿佛变成了受刑的小美人鱼,正忍受磨难。
但她继续往前走着。
“No going back now
再也不能回头,”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世界如此静谧、安宁。伊妮德的眼前却仍然是黑暗模糊的。心脏像是穿入了尖刀搅动,身上每一寸地方都是剧痛的折磨。
她咬紧嘴唇,坚持往外走。
“Our passion-play has now at last begun
我们的激情游戏如今终于上演。”
她要离开这里,她必须要走出去,冥冥之中外面有什么在召唤着她、牵引着她、呼喊着她。
伊妮德的思维已经开始模糊,濒临破碎的心灵却仿佛受到强烈的感召,支撑着她走出一步、一步、又一步。
那是什么?是什么?她的视线漆黑,可前方分明有光,在门外,在更遥远的地方。这股力量拖着她疼痛崩溃的身躯,一步一步向外走出去。
她摸索着握住了门把手。
“Past all thought of right or wrong
不再考虑对或者错,”
仿佛有冷风扑面而来。忽然间,她的灵魂变得释然了,轻盈了,飘飘欲飞,却被这具肉体给禁锢。疼痛开始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沉重而疲惫的温暖,厚厚地包裹着她,拖拽着她。
五感开始消退,变得模糊而失色。记忆驳杂,世界错乱。伊妮德已经不再拥有思维了,现在是思维拖着她走,灵魂拖着她走,而她接受近乎欣然,如归故乡。
“One final question
最后一个问题,”
灵魂就是故乡!她的灵魂在去往什么地方?
“How long should we two wait before we're one
还要多久我们才能合二为一?”
那是光芒啊,是自由的意志,是憧憬的远方,在吸引着那个最初忧郁悲伤的灵魂踏上旅途。
“When will the blood begin to race
何时血液开始沸腾?”
她要离开这里,她要重新回到她的路上去。她的流浪,也是她的故乡。
“The sleeping bud burst into bloom
沉睡的花蕾突然绽放?”
她必须走。
“When will the flames at last consume us
何时激情之烈焰将我们燃烧殆尽?”
伊妮德不再犹豫,她用力推开门,摇摇晃晃地走入了庭院之中。
“Past the point of no return
踏上这不归之路,”
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赤脚踩在雪地上。脸色被冻得惨白,却仿佛感受不到寒冷一样。身后的地上,拖出了一行长而蜿蜒的血迹。
“The final threshold
最后的枷锁,”
她吃力地往前走着,艰难而执着。
“The bridge is crossed so stand and watch it burn
界桥已焚毁,且回头看它覆灭!
……We've passed the point of no return
我们已踏上不归之路。”
遥远的地方,深沉的男声与激昂的女声正高声合唱。
“界桥已焚毁……”
“——我们已无法回头。”
伊妮德吃力地往前走着,脸上渐渐出现一丝微笑。
她的身影,最终消融在了漫天的风雪之中。
————The end————
她走在月光照耀的白雪上,她的心冻得像寒冰一样。
她带着她的灵魂归家,伴随着她心中的音乐与愿想。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开始放结局,根据提要自由购买。结局三章+尾声,尾声对应后两个结局。或者可以自由he,脑补《穿成翠茜扭转BE的一百种方式》[一个由于和全文画风严重不合惨遭取消的番外]。
*歌词为《歌剧魅影-Past the point of no return》/最后四句话改自《Dancer》。
第69章 结局:墓地歌终
巴黎歌剧院, 正在唱歌的埃里克忽感一阵难言的心悸。
前所未有的强烈痛苦席卷了他的身心, 男人“扑通”一声跪倒在舞台上。众目睽睽之下, 他忽然失声,再也唱不出一个字句, 只是不住地痛苦嘶喘着。
男主角表现失常, 艳梦般的演出骤然被打断, 观众们不由议论纷纷。而克里斯汀即将伸手去摘对方面具的手也顿住,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