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可在心底吐槽着,原来你也知道现在有多早啊!脑海里却猛地撞进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教官为什么要主动来送学姐去医院?
五点多的s市,除了老城区的早市最热闹,别的地方仍是静悄悄的,道路上往来的车辆少之又少,全程高速畅通无阻。
林可长这么大,第一次体验这种“生死时速”。她方惊魂未定,程景行已经下车拉开另一边的后车门,抱起仍在沉睡的白恬向急诊室跑。
他的军靴踏上医院的瓷砖,步伐声在空旷的医院大厅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是踏实的,也是着急慌乱的。
一拍脑门记起,我说怎么那么眼熟呢,学姐最宝贝的那张照片上的人,可不就是教官吗!
这一年s市没有岭南烟雨朦,只有无尽的炎热。六点多太阳从山的后边探出来,温度不停地升高。
白恬打梦里走了一遭,走过和程景行在一起的那一年。
梦的结尾是陆轲拿来的信,以及他带来的,关于程景行的消息。程景行在信里写,“把我的勇气一并给你,好好活着。”
可是啊。
2016年的八月,程景行死了,傻白甜也死了。
窗口打进来的光,透过薄薄的眼皮,让她不适地想要拿手挡住光亮,一伸手却毫无预兆地感到疼痛。她微微睁开眼睛,看见自己压住了输液管,刚才伸手的动作幅度大,把针头从手背里往外扯了出来。
针孔的地方渗出血,染在医用胶布上。
她脑子里还是懵懵的,下意识想把针头再戳回去,有人行动快她一步,从相隔几米的地方走过来按住她的手。
是干燥且温暖的一只手。
她愣愣地顺着那只手看它的主人,他用另一只手按了墙壁上的呼叫铃,转过身恰好撞上她的目光。一别经年,她仍然有着一双干净的眼睛。
他的手在她眼前挥动几下,“有意识吗?”
她眨眨眼睛,“有。”
还是这样傻了吧唧的乖。
“你带我来的?”
见程景行不置可否,又问他:“林可呢?”
护士从外边走进来,他往后退了半步,让护士把针重新扎好。等到护士离开,他才回答:“去给你买早饭。”
她的视线始终锁在他身上,彼此无言半晌。
程景行单边手肘支在床边的柜子上,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掩住下半张脸。半阖着眼,视线垂在别处,很好地藏住所有情绪。
她开口:“没死吗?”
仿佛一夜回到解放前,白恬又变成最开始那个很不会说话的白恬。
他点头,“没死。”
她偏着脑袋看他,面上一片平静,“那为什么让人告诉我,你死了,有趣吗。”她的语气里不藏情绪,好像仅仅只是在问出这样一个问题而已,答案于她而言,并不甚重要。
他的手顺势薅了一把脸,正在斟酌着怎么开口。却发觉好像怎么解释都不太合适,他从来没有想过两个人还能这样见面说话,也就从来没有想过该怎么和她说这件事。
这里是离学校最近的军区医院,他在这熟人不少,虽然是小病,但开一间单人病房也不是难事。
病房的门被人从外边推进来,是林可拎了吃事回来。程景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以暂时不用回答这个问题,在短时间内逃避。
很怂,却有用。
白恬低声回答林可的关心,不追问那个问题。林可说了句什么,她半天才轻轻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她的心思在不在上边。
学校那边程景行是让人顶着的,不能在医院这里待太久,还得赶回去盯着那群学生。不是他想跑,是他确实没办法离开太久。对林可打了个招呼,“你照顾她,我得回去。”
白恬坐起来捧着林可带回来的稀粥,拿勺子在碗里轻轻转了一圈,没什么食欲。等着他开口和她说话,可是他没有,他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他拉开病房的门,即将踏出这间屋子。
她忽地开口,“前年,我知道你出事的时候,想去墓园看看你。他们死死拦着我,就是不让我去。”
“他们说,你那么喜欢我,心心念念都是我。在部队里没命地练,就想着能尽快回到s市。他们说你真的过得很辛苦,你已经走了,我何必缠你到下辈子。”
程景行转身看她,声音不自觉地发颤,“白恬……”
她把那碗粥返回柜子上,“下次再说吧,我现在不想听了。”
第31章 解释
林可看着程景行在原地站了很久,而后走远。她目睹了教官和学姐的秘密, 虽不是她刻意为之, 一时间却也有些尴尬。
她挠挠头, 找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看白恬的双手紧紧地攥着被子,病房里配备的被子洗得雪白, 带着很浅很浅的消毒水味。
她的手在上头攥着, 更显她皮肤一片病态的苍白, 清晰可见手背上的血管。
林可不懂这样的意义,她说出那段过去, 让两人一同痛苦着, 看着他方寸淆乱,灵台崩摧, 却在程景行欲要开口解释时拒绝。
她难道不想要一个真相吗。
她分明那样的不忍和难过, 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所以林可问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反问林可:“涸辙之鲋急需的是什么?”
涸辙之鲋, 旦暮成枯。
这样的问题没有一点点难度, 林可答得很快,“斗升水。”
她摇头, 轻声说不是, “鲋也会心怀怨念,也会野心昭祝。她害怕, 她最后得到的, 配不上她所受的苦难。我就是这只恶毒的鲋, 凭什么我一个人难过了这几年, 我总得把这些说出来,让他也不那么好过。”
“那如果你们之间就此筑起了高墙,不复从前的亲密,该怎么办?”
白恬笑起来,说林可还什么都不懂。
墙不论高低,只能隔开不想来的人,如果真的要来,不要说是墙,千军万马也挡不住。
她怕他什么都不知道,以为她过得很好。于是匆匆地见过这一面,往后他接着往前走,与她再无瓜葛。
那怎么能行呢,她好不容易等来一个奖赏,是佛祖赐给她的关于生死的奖赏,她怎么可能不紧紧抓在手里呢?
哪怕在生出茧之前,它会勒手勒得生疼,死死攥着,磨破血泡。就是撕烂了伤口,重新再疼一次,她也不能放手。
所以她提醒着程景行,她这几年过得有多不好。因为她相信他,相信他一定不会忍心。
这样心机吗。
应该是的,不过,那又怎么样。
不论是真心还是心机,皆是她的心。
皆因白恬心有执,程景行。
初秋已然少见飞鸟,没有虫鸣鸟叫,空气更显空旷。
她睡眠不好,护士给隔壁病房的病人打吊瓶,手推车一推,轱辘滚过白瓷砖,推车上头的药剂瓶撞上药剂瓶,金属质的医用镊子剪刀磕着同一质地的收纳盒。
乒乒乓乓,一通细碎的杂音,足够打断她的浅眠。
大约是得了程景行的交代,那位和程景行熟识的医生不放人走。到底是个医生,理论一套一套的,又是说她的体温还是偏高,又是说最近流感严重。
九月份,来得哪门子的流感呢。这个医生当年也是跟着顾秦程景行他们一块厮混的。
白恬心里清楚,也就不坚持着出院。
林可不被允许请第二天的假,她本来还想着夜里留下来陪白恬。白恬莞尔,摇头:“还是回学校去吧,要是明天早上从这边跑回去,就太远了要迟到的。”
林可走后,她觉得头晕,不甚安稳地睡了一觉。此刻被吵醒,倒是清醒了不少。
隔壁刚住进来的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天生对打针这个词敏感,也不晓得能不能听得懂大人们说的话,只是一听到护士和大人们说了什么,他哭嚎的声音就震天响,一个劲地闹。程景行本来是选了个最边上的病房,图个安静,倒是没想到来了这一茬。
想起程景行,他这么交代着不让她走,估摸晚上要过来找她说早上没说完的事。这个人的性格还是没怎么变,仍是蛮不讲理的。也没问她同不同意,就那么吩咐下去,让人盯着她。
这个点儿,也不知道他学校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没。反正不见得在这一时半会儿来,她趿了鞋子往外走。
隔壁病房的门大开着,小孩的血管细,本就不好找,又一个劲儿地折腾,让护士无从下手。父母在旁边一句一句地哄着,想尽了各种办法来哄骗。小孩子也不是傻的,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就冲着爸妈喊:“你们骗人,打针怎么可能不疼的!”
她瞧着有趣,就站在门边看了好半晌。
好言相劝半晌,依然不奏效。最后几个大人实在没法子了,就让父母强按着小孩。劲用得狠了些,小孩挣脱不开,只能拼命地喊。
护士用碘伏消毒,沾了碘伏的棉花棒刚涂上皮肤,小孩就开始新一轮地大声尖叫。小孩的声音不尖锐,听上去凄凄惨惨的,分外委屈。
她余光里瞥见有人向这边靠近,她没转过脑袋去翘,以为是来帮忙的护士,往边上侧了侧身子。
来人却在她身边停下,跟着她一块儿朝病房里边瞄了一眼。
“在看什么?”
白恬先是条件反应地一愣,而后梗着脖子转身,自顾自往回走,“没什么。”
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装作不甚关心,从他的衣着外貌到性格言辞,乃至他整个人,她都表现出不在意的样子。
病房配的一次性拖鞋不合脚,大部分人穿上不合脚的鞋子,总有些踢踢踏踏的。她以前也爱这样,刚住进他家时,家里没有适合她的拖鞋,她就喜欢当着他的面,故意趿拉着拖鞋发出不小的动静,然后转过身向他可怜巴巴地说:“鞋子不好穿,要抱。”
他一抱起她,她就甩了甩脚丫子,把拖鞋一同甩出老远。就算是极短的一段路程,她也要这么撒娇。
可她现在不了。
步子迈得小,一步一步走得缓慢,像极了有着一定年纪的老人家,慎重而踏实。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在病床上坐下后,假装不经意地瞥他。
他大概是洗了澡之后才过来的,换了一套自己的衣服。黑色的纯棉t恤搭休闲裤,连着他理得格外短的头发一起看,虽然还是有一股子以前吊儿郎当的味道,却也增添了些部队里打磨出来的成熟稳重。
她的视线掠过他,平平移向病房的另一角落,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她刚刚悄咪咪地打量过他。
他在隔了她几步远的地方坐下,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才听见他开口:“吃饭了吗?”
白恬点头,又把视线移回来。窗帘大开着,室内的灯光透出去,和外边的混沌天光揉在一块儿。“早上那个问题,你想好怎么答了吗?”
分明是带着点质问的一个句子,和着她柔软的嗓音,却不令人生厌。
他也点头,看她眼底的一片浩荡清明,“对不起。”
白恬得知程景行出事的那一年,事情的起因是因为他出任务受了重伤,和歹徒搏斗时,为防止歹徒又一次逃走,他用手铐将两人铐在一起,歹徒持着刀,又有着蛮劲,结果两人一起从四楼坠落。
消息最先传到顾秦那里,他得到的消息不太完整,以为程景行抢救无效,悲痛的同时不忘完成以前程景行交代的事。他把程景行以前放在他那的信连同程景行去世的消息,一并带给白恬。
他害怕程景行去世的这个消息会给白恬带来太大的打击,所以他没有直接告诉白恬,而是选择告诉陆轲。
陆轲告诉白恬这件事后,采取了很多措施来防止白恬伤害自己。
陆轲终于看着白恬度过了最困难的时期,程景行也是这时候被送回s市的。坠楼时,虽然有歹徒在下边给程景行做了缓冲,程景行的脑部还是受到了撞击,昏迷不醒。
陆轲得到消息后赶到医院,程升愈发苍老,他告诉陆轲,医生说程景行不一定会醒来,见过的每个医生都这么说,程升已经是束手无策了。
横竖白恬知道程景行死了,两个家长商量之后还是决定不要告诉白恬,程景行现在的状况。
程景行只把话说到这里,没说他醒来后,面对着老泪纵横的父亲,他第一句话就问父亲,“白恬呢?”
程升告诉他,他们没有和白恬解释后来的事,白恬以为他死了。程景行怔愣着,嘴里喃喃两句:“挺好,挺好。”
他是庆幸的,庆幸白恬没有做傻事,好好活着。也庆幸白恬不知道真相,不用一直等着他,等他做什么呢,万一他没醒来,叫人虚等着一辈子吗?
还好,还好。
他的平铺直叙,让白恬一度想起他母亲入殓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说着话,语调平平,好像话中的每一件事都和他无关。
白恬轻轻漾起笑,是一种标准的、近乎公式化的笑容,她已经可以熟练运用这样的笑,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她想不想笑。
“所以你犹豫过、痛苦过、不舍过,最后还是抛弃了我,选择没有我的生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明明差一点就死掉了。”
那一阵子,陆轲用一切办法阻止白恬伤害自己。他把白恬的房间从二楼搬到一楼,收走所有锋利的可以伤人的东西,她要出门,也一定有人寸步不离地跟着。
可是那是一颗想死的心。
第一次,她砸碎了手表,用手表玻璃割腕。被人发现,及时包扎了。
第二次,她说她想回去程景行家里看看,可她顺手拿走了安眠药。那天她一次性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被陆轲安排的家庭医生发现,送进了医院。
……
一次又一次,好在,终于还是活下来了。
第32章 邀请
白恬皱着眉,揪着一个问题质问别人, 她很不耐烦这样。可她想知道原因, 他到底为了什么, 才能忍心做到这个地步。
她垂着脑袋,静默了很久。再开口时, 勉强可以维持着情绪平静:“我不能原谅你。”
程景行脑子一空, 似乎心跳都停滞了几秒。不原谅好啊, 原谅了才是真的傻子。
“那就不要原谅了。”
会一路跑着扑进他怀里的傻白甜,不会紧紧抱着他了。
想起她方才听他讲话时, 就咳嗽不断, “有什么气以后总能慢慢撒,我去找医生要点止咳药, 你喝完就休息。我在这, 哪也不跑, 你有事就使唤我, 这样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