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越睡不着,慕见轻干脆起身,去敲白泽的门。
白泽正在整理信件,还没睡,看见是她,打了个哈欠,给人拿把椅子。
“老大,你不会也发现了不对劲吧?”
慕见轻:“嗯,你有什么想法?”
“我一向很宝贵自己的记忆,所以稍微有一丁点差错我都知道,”白泽说着,语气有些骄傲,但过了会忽然很嫌弃地伸手往上指了指,“能改天逆命的,只有上边人能办到,我估计是哪位神仙在给自己找事呢。”
“神仙么?”
“应该是吧,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白泽问道。
他一个活了万年的神兽能察觉是件很正常的事,但慕见轻再厉害也不过是个凡人,这种事情都能知道那就不得了了。
慕见轻把受伤的事跟他说了。
白泽这才认真起来。
“一般来说,上神干这种事都是偷偷摸摸的,不至于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白泽摸着自己的下巴,“看样子跟上边没关系啊,这样一来,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哪种?”
“十殿阎罗的生死簿啊,动动笔的事情,虽然简单,就是进程有点慢,而且还容易被发现。”
慕见轻不解:“生死簿在地府,鬼城深处,普通人拿不到……难道十殿阎罗会改生死簿?”
“命数都是定下的,他们几个老头子把生死簿当命根子一样,怎么舍得改,再说改生死簿是大罪,会被灭神元的。”
自从上次从小鬼城出来,慕见轻对“生死簿”就有了阴影,一听这三个字就烦,但转念一想,灯婆手中的假生死簿被李岐拿了……会不会……
“假生死簿也会影响人的命数?”
白泽摆摆手,“不可能,只有真的生死簿才行,假的没那个功能。”
慕见轻拧着眉,忽然有了一个不太好的猜想。
万一……灯婆手里的那本,是真的呢?
李岐进小鬼城拿走了一本真的生死簿。
心底的一丝不安逐渐放大。
白泽一边整理信,一边小声嘀咕,“不过话说回来,一路上我都没敢说,我总感觉我们这里缺了个人,但我又想不起来是谁……哎,记忆本来就乱,这下子更乱了……万一提前得了老年痴呆可不好。”
听到这话,慕见轻问他:“你觉得缺了谁?”
“没什么印象,感觉那个人挺没存在感的。”
慕见轻也有这样的感觉。
明明那个人在那里,却对他没什么印象,就像一个模糊的影子,看不太真切。
这种感觉最要人命。
***
夜色深沉,一天之内丧失一半生命力的树木在冷风中摇曳,静静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降雪。
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大雪。
如果准确,等太阳照常升起,人们便会发现自家门前齐膝的雪,惊讶或惊喜,忧虑或高兴,千万人有千万种情绪。风雪亦是,每一场都不同。
李岐活了这么多年,深谙人生无常的道理。
老人们根据自己毕生经验悟出一两句话,看似简单,真正懂起来却很难。
但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师傅逝世之前对他说的那句话——
人皆有一死。
被自己最亲近的弟子所杀,临死的怨言没什么可信的。
但李岐却一直记在心里,跟一根刺一样。刺扎进去了,堵住伤口,要是抽出来,必是血溅四方。
这夜风刀霜剑,他站在悬崖之上,脚下却有一个大坑。
大坑中央格外光滑,凑近看,实则是某只巨大虫子的脑袋。
母虫没有眼睛,跟蚯蚓一样,但浑身却是雪白的,此时已死,了无生气。
整座青城的虫子的嘶鸣令人心悸,哀鸣过后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李岐手里把玩这一刻圆润的珠子,看着眼前逐渐凝聚成的红雾,橘皮一般的脸上终于结成一个极丑的笑。
他拱了拱手,腰却挺得笔直。
“神仙。”他打着招呼。
这声“神仙”远不及之前那般恭谨,带着明显的戏谑。
红雾的声音严肃起来,“我只让你杀了母虫夺取内丹,你为何还要杀全青城的虫子?”
李岐挑了挑眉,“青城之下虫子千千万万,其中或许有仙缘之辈,万一日后寻我报仇,我何必此时养虎为患?”
红雾被他问住,顿了下,继续说,“虫子而已,没必要。”
他跟着重复,“是啊,不过虫子而已。”
红雾似乎有些恼怒,它总觉得,这人一口一个虫子,实是在讽刺它。
“虫子的事我不管,你入小鬼城夺取生死簿,今日改了人的命数,是何意?”
李岐答得理所当然:“当然是为了按照神仙所说取的母虫内丹,顺便……杀猰貐,把您主子的一魂救出来。”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一团黑气,正挣扎着要出来。
看见那个小瓶子,红雾顿时紧张起来。
“你想干什么?!”
李岐收回瓶子,“我去小鬼城,不仅拿了生死簿,还听说了一件事。”
“那年七月初一,鬼城城主失踪,十殿阎罗寻遍三界都没找到,而后鬼门大开,鬼城荒废……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他徐徐道来,“但鬼城之主,生死超脱五行之外,与天界顶尊贵的那位一般,只要集齐三魂七魄便能重回天界。”
“我愿助鬼城之主一臂之力,只要你帮我完成飞升。”他忽又正声道。
红雾冷笑:“你在威胁我?”
“不敢不敢,”李岐笑道,“鬼城之主的心腹我得罪不得,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再说我法力高深,脑子也算是灵光,靠着这一缕魂魄找到另外两魂七魄想必也不是难事。”
红雾思忖良久,语气又恢复正常,“明年七月初一,我定助你飞升。”
李岐弯腰再次拱了拱手,“多谢。”
待他再次抬头,红雾散尽,沉沉的夜里没有一丝光亮。
这里唯一的村庄人已经死尽,周围都没有灯火,他面带微笑,心情愉悦。
收好内丹,从衣内拿出一本簿子。
很普通的一本簿子,封面和内页没有什么区别,边角有些卷曲。
枯瘦的手指翻开簿子,上边一片空白。
世人都知道生死簿记载了所有人的命数,但人们不知道的是,并不是谁都能看见生死簿上到底写了什么。
小鬼城内的那个所谓的灯婆,当年也不过是跟着十殿阎罗之学了皮毛,知道的东西甚少。而这么重要的东西会在一个垂垂老矣的鬼魂手中,也多亏天上的那些神仙们。
自从当年某位上神抢了生死簿随意扔在人间鬼界某处后,十殿阎罗命手下千千万万鬼差偷偷搜寻了整整一百年才在人间鬼界交界处找到生死簿,后来十个阎罗叽叽喳喳商量了好几天,终于想出这么个法子。
将真正的生死簿放在众所周知的假生死簿上,灯婆偶尔告知人或鬼魂一些真真假假的“命数”,不得不说,这是个极好的办法。
如果他没有从他师傅那听来这段故事,一切都会照常。
唯一遗憾的是,那个魂魄宁愿魂飞魄散也不肯教他如何看生死簿。
不过,看不懂也没太大关系。
他低头翻着簿子,一页页过去,最终停在有字的一页。
写字也是件很费劲的事。
“宗易”两个字,几乎耗了他百年寿命,朱笔的那一道红线,又耗去他一百年寿命,如今算来,他随时随刻都可能死。
但一切都是值得的,——如果他真的能杀掉那个妖怪。
李岐脸上的笑意渐渐放大,变得有些狰狞起来,然而没过多久,笑一瞬凝固,深深的皱纹印在脸上,明明是在笑,表情却显得很木然。
李岐忽然发现,收回这个猖狂的笑,似乎比耗去两百年寿命更难。
泛黄的纸张上用黑色毛笔写的两个字很是扎眼,而更显扎眼的是它上边的那一道朱红的划线,现在朱笔渐渐变淡,由血色般的红变成粉色,然后是淡淡的一抹胭脂,最终消失不见。
只剩下“宗易”两个字留在纸上,静默着,却比他方才的笑更加猖狂。
***
第二天早上,慕见轻被手机铃声吵醒,迷迷糊糊接了电话,得知自家慕容大人就在楼下等着她,吓得整个人从床上滚了下来,胳膊肘被磕的生疼。
抬手检查伤口,没发现什么,倒是自己手腕上的伤……
彻底好了。
这意味着,她忘掉的东西,已经被人揉在现实里,再想弄清楚就难了。
她匆忙换好衣服洗漱完下楼,看见楼下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恍如隔世。
阿翘和白泽乖巧挤在边上的小沙发上,卫烨没地方坐,只能坐在沙发扶手上,将近一米八的个子显得格外憋屈,而另一张正对着电视机的大沙发,上边只坐着一个人。
面前茶几上放着茶,女人一身蓝色旗袍,两腿交叠,露出修长的腿,一手搭在膝盖上,指间夹着细长的女士烟,一缕烟直直地向上。
听到声音,慕容把烟摁灭,回头朝着慕见轻一笑。
“我的宝贝女儿,看妈妈给你带什么礼物啦。”
极其淡定的语气说出如此童真的话,小沙发上的两人一兽一齐抖了抖。
看样子,老大的亲妈真的是个妙人儿……
慕见轻早就习惯了慕容大人这种诡异的反差,但她还是愣了愣。
不是因为她妈,而是茶几上的那个烟灰缸。
他们店里没有人抽烟,她也没有这个习惯。
那么问题来了。
这个看起来很熟悉的烟灰缸,到底为什么会在那?
慕见轻坐在慕容边上拆礼物,眼睛却忍不住往茶几上瞥。
她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慕容靠在沙发上,整个人像只猫一样慵懒,看了看周围,没看见兮兮,便问她:“兮兮呢?”
慕见轻:“出去玩了,你来了,应该今天会回来。”
白泽紧接着问:“真的吗?那只九尾猫今天回来?”
回应他的,是慕容微扬的眼角,以及嘴角的笑意。
白泽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没再人面前穿衣服,羞耻到不行。
慕见轻心心念着烟灰缸的事,礼物拆到一半,问阿翘:“我们什么时候买的烟灰缸?”
阿翘被她问住,想了想才说:“……好像很早就买了吧。”
模棱两可的回答引起了慕容的注意。
她拿了支烟递给慕见轻,“没事,你知道妈妈我一向不反对女孩抽烟。”
慕见轻:“……”
事情说起来比较麻烦,她还是决定放一放。
等她把乱七八糟的包装袋拆完之后,发现里面是一个看起来很古朴的盒子。
根据以往的经验,大概是什么名贵药材或珠宝,慕见轻猜测。
但打开盒子之后,她就没什么想法了。
里面放着的,是一颗正在嚎啕大哭却没有半点声响的人参,浑身只有可怜巴巴的几根须子。
看见里面的东西,白泽抿着唇侧脸不忍再看。
阿翘忍不住,“握草”声音有些突兀。
卫烨稍显淡定,只是咳了咳。
慕容看着几个人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解,“怎么了?我从族里带回来的千年人参,品质不错,长老们收藏了近百年一直都舍不得吃……”
编不下去了。
慕容尽量保持淡定,说出实情,“好吧,刚好在路上碰着了,想着也是补品,怎么,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