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冬挑了一口面条到嘴里,不禁微微出神。
高迟呲溜着细粉,眯着眼笑起来:“喔唷,你这是想你情郎了?”
珂冬当下敛了表情,木着脸认真吃起了面条。对面的高迟却仿佛窥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天机,笑得贱嗖嗖。
此时正是饭点,休息室里的人慢慢多了起来。珂冬和高迟一边吃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她喝了口汤,甫一抬头便见到了个熟悉的人影。
是胡力士。
他似乎刚从实验室出来,外套也没穿,一个人走到角落的小圆桌边坐下。与他一起下来的几个同门师兄妹却不与他一道,隔开他另外坐了一桌。
珂冬挑了挑眉,就见胡力士自个儿从包里掏出了个面包,就着矿泉水吃了起来。他那孤零零的模样与隔壁桌他那些又聊又笑的同门师兄妹比起来,实在有些凄凉。
“怎么,你认识那姓胡的小子?”高迟问。
珂冬含糊地唔了一声。
高迟啧啧道:“那小子的人缘实在不行啊。谁都知道他是走后门进来的,平时不学无术,偏偏脑子还缺根弦。这次他们都觉着是他占了严川的名额,于是更讨厌他了。”
珂冬没有说话。
“哎,你去哪?”高迟正扒拉着最后一口面条,就见珂冬端起碗面往胡力士那桌走去。
“这里有人吗?”
低着头啃面包的胡力士愣了愣,抬眼看到是珂冬,当即展开了大大的笑容:“陈珂冬你回来啦。”
珂冬在他对面坐下来。这一坐,隔壁那桌的谈笑声立刻低了几个度,其中有个扎小马尾的姑娘更是皱着眉头将不赞同的目光投向珂冬。
“比赛怎么样?”胡力士也不啃面包了,兴致勃勃地问。
珂冬翘了翘嘴角:“顺利晋级。”
胡力士激动地以拳击掌:“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最近好吗?”珂冬问。
胡力士笑眯眯道:“很好啊。我有每天坚持练习英文,我觉得我现在水平提高了很多嘞。”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下个月我就要启程去德国了,我给劳伦兹写了一封信,你有空帮我改改语法呗?”
“好。”珂冬点头。
两人还没说几句话,又有人在这张小桌子旁坐了下来。
“你好,”高迟笑眯眯地做了自我介绍,“我是珂冬的师兄,高迟。”
胡力士愣了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好你好,我是胡力士。”
高迟向来是话题高手,随便起个头,便和胡力士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一时间,这桌倒也其乐融融。
胡力士正天花乱坠地向高迟讲着文艺复兴,旁边经过一人,似是不小心,突然把外卖吃剩的残汤泼到了胡力士的羊毛衫上。
对方还没道歉,胡力士就抢先道:“没关系没关系,我没事儿。”
珂冬抬眸,见那洒了汤的正是隔壁桌扎着小马尾的姑娘。那姑娘斜睨着胡力士,眼里半点歉意也无。她端着空了的塑料碗,往垃圾箱里一扔,又回到了隔壁桌。
胡力士也不在意,自己拿着纸巾擦着身上的面汤。可是油腻腻的汤水哪那么容易擦得掉,他穿的羊毛衫面料又矜贵,这身衣服大概是废了。
隔壁桌传来几声低低的嗤笑。
高迟哑了嗓子,一时不知该怎么将话题继续下去。
珂冬却在这时候开了口:“刚刚泼你一身汤水的是哪个实验室的?连句对不起也不会说,个人素质很特别啊。”
她声音不大不小,瞧着像闲聊,却正好让周围几桌的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休息室里皆是常驻实验楼的各系实验员,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不相熟,彼此也都互相打过照面。于是,连着好几道意味深长的目光都往隔壁桌瞥了过去。
那姑娘脸上登时便有些挂不住。
珂冬从背包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胡力士,就听那姑娘自说自话地开了口:“全天下最讨厌的就是这种强占了别人名额的草包。家里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家里有人当官儿就能为所欲为啊?就这智商,离了家里的背景还能活?呵。”
这话刻薄了。休息室里的气氛一时僵了起来。
胡力士仿佛没听见,接过珂冬递过来的纸巾,低下头认认真真地擦着身上永远也擦不掉的污渍。
“怎么为所欲为了?”珂冬转头,冰凉的视线直直对上隔壁桌的小马尾。
那姑娘被珂冬这凌厉的一眼看得一缩,却愣是梗着脖子道:“动用关系拿到交流名额,不算吗?”
“你亲眼看到了?”珂冬反问。
小姑娘一噎。
珂冬又重复了一遍:“你亲眼见着他家人‘动用关系’,迫使院领导给了他这个名额?”
当然不可能。在座的人皆心知肚明,胡市长未必知道有交流名额这回事,只不过是薛启山为了拉近关系,擅自做了这个安排。
“还是说,你觉得分配名额的院领导收了好处给他开了后门?”
负责分配名额的院领导,可不就是薛启山。休息室里没人敢接话。隔壁桌更是没人出声,因为他们大多是薛副院带的学生。
高迟冲着珂冬挤眉弄眼。小姑奶奶,知道你护短,但差不多行了啊。
珂冬仿佛没看到高迟的眼神示意:“你觉得分配的名额不公平,怎么不去找负责分配名额的老师?我看你桌上还有一碗面,是不是准备也泼一泼分配名额的老师?”
休息室里安静得可怕。泼谁?泼薛启山?晾谁也没有这样的胆子。
隔壁桌的小马尾又气又急,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珂冬冷笑一声:“不敢吧,所以撒气也分人,专挑软柿子捏?”
“孤立同学,居然还孤立出优越感了。”
最后这一句话,没指名没道姓,隔壁一桌的人都臊了脸。
不知是谁轻笑了一声:“小姑娘有意思啊。”
珂冬错眼看过去,对上了一张生面孔。她暗忖,这大约是院里的哪位前辈。
这声轻笑打破了沉默的僵局,休息室里复又恢复了人声。聊天声渐起,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隔壁桌再没人敢造次。
胡力士放下脏兮兮的纸巾,忽然便对桌上啃了一半的面包没了胃口。
他瞅了瞅珂冬,很快又垂下了眼睑。再过分的事他都经历过,却是第一次冒出了近乎委屈的感觉。孤立无援的时候,他嘻嘻哈哈满不在乎,却在珂冬挺身而出时,乱了方寸酸了鼻子。
原来也会有人,替他说话呢。
高迟点着珂冬的脑瓜:“你啊,真以为过过嘴瘾就能改变现状吗?”
珂冬不说话。
“但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胡力士苦涩地笑了笑。
“陈珂冬,谢谢你。”
***
吃过午饭,珂冬出了实验基地,往宿舍走去。大半个月未见白白,她心里怪想念的。
宿舍里却一个人也没有,白白大概又出门采风了。窗台上,黎松送的小蓝花轻快地抖着小叶子,上头的小水珠顺着叶子的纹路滚呀滚。看来她离开的这些日子,白白把她的小花照顾得很好。
珂冬放下背包,却见床头有个花里胡哨的大袋子。看袋子的画风,似乎是胡力士给白白的礼物。她莞尔,胡力士依然天天来给白白送心意啊。
她把袋子提起来,如往常那般查看胡力士的礼物,却未料掏出了一摞又一摞手写的英文材料。她多看了两眼,发现竟是托福作文练习,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奈何语法错词连篇。
原来这不是给白白的,而是给她的。难怪白白没有丢掉。
珂冬数了数,一共十六篇。看样子自她前往初赛的那天起,胡力士一天写一篇作文投放到了她这里。
她一篇一篇翻看起来。忽然,一张小卡片从那叠作文纸里掉了出来。
卡片上喷了香水,至今还留有淡淡的余味。
卡片正中央是干涸了的墨蓝色钢笔字,那字迹清隽且漂亮,写着:“必拔头筹!”
落款日期正是华北赛区开赛的第一日。
珂冬看着看着,笑了起来。
. 旋转木马
A大生科团队以并列最高分的成绩顺利晋级UAGM, 这大约是生命学院近几年来最大的好消息了。院长一高兴, 不仅给开了表彰会,还奖励了一批全新的移液枪。
院里奖的移液枪不是什么大牌子,与辉腾制药赞助的器材那更是没得比,葛名远却乐得飘上了天。他一胳膊抱着一管未开封的移液枪, 大马金刀地坐在实验台前,非要珂冬给他拍张照留念。
“可得把爷拍美了!”
珂冬皱着眉头看向相机的取景框, 认真琢磨着怎样才能把一个刺猬头给拍得美起来。
站在后头的胖子早就笑得东倒西歪:“葛爷, 你别为难陈同学了。”
“你怎么回事?”葛名远怒目而视, “胆肥了, 嫌老子长得不好看?”
珂冬手一抖,就这么按下了快门, 把葛名远瞪眼怼人的样子拍了下来。围在她身边的小队员们当即爆笑出声:“这个美, 美极了!学姐别删, 留着作纪念。”
王磬咳嗽一声,笑得蔫儿坏:“裱起来, 就挂在咱实验室正中央。”
葛名远险些失手把手里的移液枪朝他们砸过来。
队里虽依旧笑闹不断, 珂冬却能觉察出潜流在这份轻松下的压力。决赛打算采用当初定下的第二套主题, 这套主题由葛名远和王磬共同主导。两人都在这个主题上下了苦功, 只求在国内决赛上争得一席之地。
相比之下, 珂冬则轻松不少。她不必再像准备初赛那样恨不得分分秒秒住在实验室, 大多时候, 她抱着个笔记本跟在葛名远他们几个后头,一笔一划认真学, 毕竟葛名远和王磬在酵母合成这块儿比她专业得多。
然而不凑巧的是,珂冬得了空,她身边的人却一个个忙得飞起——葛名远和王磬自不必说,赵扬、丁凯和刘鹏辉着手了毕业季活动,胡力士紧邻德国交流,严川家事缠身,高迟则带了一个新项目。
忙人里头,白白尤甚。自从论坛风波后,她仿佛变了一个人,懒觉不睡了,课也不翘了,一天里不是在图书馆背单词就是在画室里作图。
珂冬微微吃了一惊。她知道白白并非姚菲芓以为的那样不学无术。事实上,白白的绘画天分很高。也正因为如此,她完成课业向来游刃有余,便不怎么爱按部就班地坐在教室里。她私下里开了个微博小号,玩票性质地混成了圈内颇有名气的插画博主。
流言之所以偏爱白白,不过是因她生得美。众人总爱先入为主,认为这样的艳色就该有诸般风流,却怎么也不会想到她确确实实便是一张白纸从小走到了大。
如今白白的变化在旁人看来是脱胎换骨、悬崖勒马,在珂冬看来却另有了一番意味。
珂冬不知如何开口,白白却一眼看出了她的忧虑。
白白笑嘻嘻道:“论坛那事儿在我这里早就翻篇了。我之所以想做些改变,是因为大白。”
珂冬讶然。
“我从小就被编排到大,姚菲芓那群小姐妹做的事情,给我挠痒痒都不够,我是不会在意的。”白白说,“但是我没想到,大白出来为我说话了。”
她趴在素描纸上,对着珂冬眨了眨眼,笑道:“你知道这种感觉吗?有这么一个人,认认真真地规划着和你的未来,掏心掏肺地对你好,好到让你觉着,自己也该努力一点,为两个人的未来出一些力。”
珂冬更惊讶了。她还记得白白第一次和许丘白分手的情景。那时候,仅仅因为许丘白为二人结婚做准备,白白便受了惊吓,闹着要分手。彼时白白抗拒被许丘白拴住未来,现如今她却心甘情愿地为这个未来作出改变。
最难莫过于得来一颗真心。
倘若有人愿意交出自己的真心,不计成本、不顾得失地去捂热另一颗心,有多少人能拒绝这样的温情?
白白拒绝不了,珂冬也一样。
当珂冬坐在黎松画室的榻榻米上时,她依然在想着这个问题。黎松与许丘白一样,也是愿意率先付出真心的人。他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温水煮青蛙,终于将她煮开了窍。
珂冬突然一敲脑壳,这是什么比喻,她才不是青蛙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