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再怎么走,她也不会走远,只在小院周围,或是问过老嬷嬷,只往那些计太师和来往的客人不会去的地儿逛。
她又不想跟什么人来个偶遇,只想快点干完活儿回家拉倒,自然尽力避免惹事。
只逛也会无聊,十几天没画画,她的手早就痒了,于是再出去逛的时候,便会拿着画板纸笔,对着满园景色写生,或者干脆给人画像。
先是给山茶兰芝各画了一张,那惟妙惟肖,迥异于如今人像画的风格,把两个才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看得又惊又喜,各自小心又珍惜地收了画,之后再服侍她,便多了一份真心和热情,于甄珠而言,倒是意外收获了。
而给山茶兰芝画像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好几个女孩子来找她画像。
先还只是同样做丫鬟的,后来连那些被宠幸的,有单独院子的美人儿也来找她画像,甄珠没拒绝,全都应下了,只是让她们排队,一天只画一人。
或许是甄珠的身份特殊,或许是她如今的模样太没威胁性,不论如何,不论丫鬟还是美人,都老老实实按甄珠说的规矩来,没有出现狗血的闹事儿找茬剧情。
甄珠给人画像的时候,那些还没轮到的女孩子就喜欢在一边看,便是有些已经画过的,也有来凑热闹的。
不过几天过后,甄珠的小院竟然变得热闹非凡,每日起码五六个年轻女孩子,叽叽喳喳地围着甄珠转。
甄珠自己性子偏静,不太喜欢说话,却喜欢听她们说话,不管她们说什么,都微笑着倾听,偶尔应和两句,从没有不耐烦过。
她年纪本就比这些女孩子大得多,即便偶尔有人说了冒失不中听的话,她也只笑笑不放在心上,很多女孩子们觉得烦心的事,她也都能看开,能平心静气地开解人,渐渐地,她便越来越受女孩子们欢迎了。
开始还都恭敬地叫她画师,后来有几个年纪小的,叫她“甄珠姐姐”了,这一叫,其他人也跟着叫。每日院子里十几个女孩子笑笑闹闹,姐姐妹妹地称呼,也不分什么丫鬟美人和画师。
不提别的,这样的日子倒让甄珠觉得挺快活。
人还是需要同性的陪伴的。
自穿越以来,除了刚开始在妓院那几天,甄珠还没跟那么多年轻的同性相处过,离开妓院后便没什么机会结交同年龄又对胃口的同性朋友。
这些女孩子虽然顶着不同的头衔身份,或是丫鬟,或是太师宠妾,但实际上都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便是有些学了点儿心机手段,大多数却还是单纯的。
虽然不能像现代时跟亲密的女性朋友一样畅所欲言,但跟这些女孩子相处,还是让甄珠觉得轻松许多,这是男人们和阿朗都不能给予的。
只是,这样的日子并不全是快活的。
在一块儿混得久了,经常来的女孩子甄珠都记得名字了,然而有两个女孩子,之前天天报道,突然便不来了。
“合儿跟采菱怎么不来了?”
连着两天没见着两人,甄珠画着画,随口问了周围的女孩子们一句。
周围立刻便安静下来。
女孩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是甄珠正给画像的姑娘,叫做金珠的开了口。
“合儿被送人了,采菱死了。”
金珠淡淡地开口,精致妩媚的脸上没有一丝波动,仿佛所说不过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而不是一个年轻生命的逝去。
甄珠愣了一下。
周围的女孩子便有小声跟甄珠解释的。
“合儿被来做客的一位蒋大人看上,太师便把合儿送给蒋大人了,采菱、采菱……有位客人要当众便要强迫采菱,采菱……不肯,惹恼了那位客人,太师便……命人将采菱打死了。”
女孩子说着,声音越来越小,脸上也现出了哀戚之色。
周围的女孩子们,也纷纷都低下了头,像被风雨吹折的花儿,怏怏地没了生气。
甄珠心里一堵。
金谷园美人起码有上千,因为为皇帝遴选美人的事儿,这段时间更是源源不断地送进来新人,那计太师便是再好色,也宠幸不过来。
事实上,这些美人也的确不全是给计太师自己享用的。
除了的确要送入宫给皇帝的,计太师自己享用的,还有大多数,其实只是在金谷园调教一番,然后便被计太师送人的。
金谷园为何总是宾客盈门,计太师大方赠美便是其中一个原因。
甄珠早就知道了这事,只是第一次发现熟悉认识的人被当做货物一般送出去,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只是,这儿的女孩子一早都做好了被送人的准备,因此合儿被送人,倒也说不上什么好事坏事,不过是换个地方换个主人罢了。
只是,采菱竟然死了,这个消息却叫甄珠瞬间呆住了。
她还清楚地记得采菱的模样。
采菱是个很活泼的姑娘,长着一双杏核眼,笑起来面容很明媚。她出身小商户之家,也算娇养长大的,因此性子有些骄矜,不若金谷园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顺从。
十五岁时,她父亲死了,家里只剩一个病弱的寡母和一个弟弟,家里的日子一下子艰难起来,前些日子官府贴了皇帝选美人的告示,她便主动去了官府应征,然后进了金谷园。
原以为要被送到京城入宫,没想到刚入金谷园没多久便被计太师看上,要了身子。
虽然没能入宫,但好在她的目的也算达到了,计太师出手十分大方,采菱只被招了几次陪客人喝酒,便被赏了许多财物,她托人送出去给家里,也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因此她便也就踏踏实实地跟着计太师了。
她性子活泼,还喜欢缠着甄珠撒娇,因此一见她不来,甄珠便注意到了,只是开始没多想。
陡然听到那个女孩子已经不在了的消息,甄珠心里登时五味陈杂。
她呆呆地,手中的画笔也不动了,墨汁在纸上晕出一个浓重的黑点,登时毁了那已经画好了大半的美人图。
“喂。”忽然一个冷淡的声音响起,甄珠低头,便见那最先开口,叫做金珠的姑娘正看着她,指着纸上的画,“你把我画坏了。”
她声音冷冷的,冰雪一般,脸上表情有些高傲,跟周边其他正哀戚的女孩子截然不同,登时便叫许多女孩子不满起来。
有个小声嘟哝着:“果然是受宠的,冷心冷肺……”
金珠立时盯着那姑娘,冷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那姑娘脸一白,忙摆摆手:“没、没说什么。”
金珠不屑地嗤了一声。
周围其他女孩子顿时嗫嗫不敢言,气氛瞬间冷凝起来。
甄珠扶额,有些头疼。
这个金珠,是至今为止来找甄珠画像的女孩子中,最得太师宠的美人,甚至来甄珠院子时还带了好几个丫鬟。
她也是女孩子中年纪最大的,已经二十一岁了,容貌十分漂亮,五官妩媚艳丽,偏神情又总是冷若冰霜,有种奇异的反差之美,兼之身姿软若无骨,柔若蒲柳,竟能像那赵飞燕一样跳掌中舞舞,因此据说虽然几年前便跟着计太师,至今却仍然时常被宠幸。
之前按顺序排队找甄珠画像,轮到她那天时,却因为太师招幸,而只得让别人先画,直到今儿才得空又轮到她,甄珠也是第一次见她。
见了她,甄珠也不由为这个女孩子的美丽而赞叹。
画家总是喜欢美好的事物,美好的人自然也不例外,甄珠很喜欢这个女孩子的长相,只是目前看来,金珠的作风似乎迥异于其他十几岁的女孩子们。
或许是在计太师身边跟久了,或许是恃宠而骄,她的姿态有些高高在上的感觉,加之神情冷若冰霜,今儿从她到来,其他小姑娘都不如以往活泼了,这会儿更是个个面上不显,却都垂着头,显然不服气她的样子。
因为甄珠的身份,来这儿的女孩子还从来没在她跟前闹过,这是第一次气氛这么僵硬,可把气氛弄僵的金珠却浑然不觉似的,依旧高高地扬着下巴。
甄珠叹息一声,想起采菱,仍旧有些难受,再看看画板上的画,那墨点晕在美人的眼上,显然已经无法补救了,她叹气,朝金珠道:“抱歉,我有些没心情,明日再给你画吧。”
话声刚落,又一个女孩子叫出来:“甄珠姐姐,明天轮到我了,我好不容易才等到的,凭什么明天给她画……”说着,悄悄瞪了金珠一眼。
金珠登时又冷嗤一声。
“小家子气,给你画就给你画,当谁稀罕跟你抢。”
说罢,竟是起身就走了。
留下一院子人面面相觑。
第60章 好姑娘
采菱的事叫甄珠难过了一晚,但也只是一晚而已,第二日,她便又恢复了精神。
用过早饭,女孩子们又陆陆续续地来了,昨日跟金珠呛声的女孩子,叫做双双的,也高高兴兴地等着甄珠为她画像。
等满院子莺声燕语叽叽喳喳时,甄珠瞥了一眼,仍没见金珠来,只得支起画板,调了颜料,开始为双双画像。
一直到下午日光偏斜才画完,送走了女孩子们,甄珠抬头看看天色,约摸着才三四点钟的意思,便收起画板和颜料纸笔,装到画匣里,扭头问山茶和兰芝。
“金珠住在哪里,你们知道么?”
山茶兰芝俱愣了一下,稍顷,山茶才回到:“金珠姑娘住在金珠院,最受宠的美人都是有自己的院子的。”
甄珠点点头,抱起画匣,抬步往前走:“那山茶你引路吧。”
山茶惊讶:“姑娘,您……要去找金珠姑娘?”
甄珠笑着点点头:“是啊。”
山茶结结巴巴地:“可、可昨儿——”
甄珠笑:“不管昨日如何,我欠着她一幅画呢。”
闻言,山茶不由瘪了瘪嘴:“姑娘,那怎么能算您欠的呢?她自个儿都说不稀罕了。”
甄珠笑着摇摇头,催促她赶紧带路,也没再多解释。
当然算欠,既答应了,便要做到,更何况昨日是她的缘故,才没给金珠画完像。
虽然对金珠有些不满,山茶还是老老实实带路,又听甄珠的话,避开人来人往的主干道,挑人少的小径走,一路没碰到什么人,安安稳稳地到了金珠院。
到了金珠院门口,甄珠只在外面打眼一瞥,从这院子,便看出金珠的受宠程度。
她那小院子虽还算精致,但只金珠院一比,便是云泥之别了。
“……如今她是太师跟前最得宠的了,以前还有个玉珠姑娘能跟她争一争,玉珠姑娘走了,她便成了太师跟前第一人,性子也愈发讨人厌了。”山茶有些悻悻地道。
甄珠没接话。
没问那玉珠姑娘是谁,也没问“走了”是什么意思,因为左不过被送人或是死了两个结果。
山茶还要再说,甄珠打断了她的话:“好了,山茶,去敲门吧。”
通报后,甄珠很快便见到了金珠。
她懒懒地侧躺在绣榻上,身穿绣着大朵牡丹的真丝白底亵衣,发髻松松挽着,面上画着淡妆,神情不若昨日那般清冷,倒有些慵懒娇憨的意味,浑然一幅海棠春睡图。
比之昨日给她画像时正襟危坐的模样,现在这模样要动人许多,也鲜活许多。
见甄珠进来,她淡淡地扫过来一眼,手扶着绣榻正要起身。
甫一见她模样,甄珠便眼前一亮,此时见她要起身,忙道:“不用起来,这样便好。”
说罢便打开画匣,拿出颜料纸笔,支起画架,当即便要画起来。
金珠被她这一系列动作弄愣了,旋即反应过来,美目便是一瞪:“谁要你画了?”
甄珠正低头仔细调着颜料,闻言抬起头,笑道:“你要我画的啊,我也答应了要画的,总不能言而无信。”
金珠冷嗤:“我这般冷心冷肺的,你也不嫌跟我待一块儿污了自个儿的眼,被人说跟我一样冷心冷肺。”
又挑了挑眉:“还是看我受宠,你这大画师也想讨好我,借着我顺杆爬?”
甄珠失笑,摇摇头,也不理她,只继续调着色,调好色,又仔细瞧了眼金珠,然后便在画纸上落下了第一笔。
没得到回应,金珠气得又要说话,甄珠的目光便扫过来,那双妆容拙劣的脸上唯一漂亮的眸子,平静无波的目光小刷子一样在她全身扫过。
她忽然便缄口了。
半晌才哼哼着道:“哼,你要画便画吧……”
说罢,便斜斜地侧躺着,正是甄珠进来时的姿势。
甄珠笑笑,依旧不理她,低头下笔如飞。
过了一会儿,见甄珠真的专心画画,金珠下意识地伸着脖子,往画板看过去。然画板是背着她的,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她只伸了一下,旋即又醒悟似的,急忙缩回了脖子。
只是悄悄整了整因为午睡而被压皱的衣角。
侧躺的姿势维持久了也很累的,尤其金珠又一动不动地,她躺了一会儿,便觉得难受,想换个姿势,只是想着甄珠方才吩咐她不要动,因此又不敢动,只得开口道:“喂,你要画多久?我身子都快躺麻了。”
甄珠眼都没抬,手腕翻飞舞动,笔下无比流畅,道:“不用很久,天黑前肯定给你画好。”
金珠却眼一瞪。
“画这么快,莫不是偷工减料糊弄我吧?”
她可是知道的,甄珠给人画画,便是快也通常要画一上午,一直画到下午也是常事——怎么轮到她就只用半个下午了?
被她用愤怒的美目瞪着,甄珠不得不抬头,有些无奈地道:“有感觉和没感觉,是不一样的啊。”
画画也是要感觉和状态的。有时候没感觉,不想画,那便是再简单的东西,也会磨蹭许久,但若感觉来了,手痒,心里有冲动,恨不得立刻把所见的画下来,那画地自然也就快一些。
甄珠伸手指了指自己:“现在比较有感觉。”
金珠一愣,终于不再说话了,只是轻轻地又哼了一声。
之后便一直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维持着姿势让甄珠画。
只是这张图终究还是没能在今天画完。
才堪堪接近日暮,金谷园四处便悬挂起通明的灯火,丝竹管弦声靡靡而起,陆陆续续宾客盈门。金珠院里,甄珠和金珠两人正一个画一个躺着,便有下人急匆匆又喜洋洋地来报,说计太师正与客人在大厅饮酒,让金珠前去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