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相击,脸上残存的些许冷肃一扫而空,笑得畅快而豪放,这一笑,似乎出尽了过往堆积在心底的郁气。
如何不笑?
甄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搔到了他心底的痒处,都挠到了他的最得意处。
辛苦隐忍那么多年,不就为了这一刻么?执掌天下,再无掣肘,何等的畅快!
往后,他的命运便不再为别人主宰,不论是十年前害他满门的仇人,还是十年后处处压制他的太后,如今通通都皮腐肉烂,埋在地底,只有他笑着站到了最高处,如今,换他来主宰别人的命运。
眼前这个女人,从他还未显赫时便相识,见识过他因为银钱不宽裕,只能一月喝一次花酒的时候,也见过他拿命拼搏,身上新伤摞着旧伤,俨然亡命之徒的时候……
然而如今,他早已不是那个他了。
他即将登基为帝,他掌控着半壁江山,不久之后,他将把南边潜逃的那些杂碎统统捏碎,他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
就如衣锦还乡般,人混好了,便总想在往日相识面前炫耀一番,享受着他们崇拜、羡慕的目光。他的旧识不多,甄珠却算一个。正是如此,甄珠这番举动才大大地取悦了他。
这种愉悦,陡然便盖过了方才那点儿旖旎的心思。
女人他从来不缺,然而这种畅快又扬眉吐气的心情,却并不常有。
他眼里的欲念褪去,虽仍看着甄珠,却没了那种像是要吃掉她的目光,此时的目光,更像是面对一个相识许久的朋友。
第118章 感情
与计都“重逢”后,甄珠一直试图分析这位前恩客对于原主珍珠,以及对于现在的自己究竟是一种什么感情。
她没有原主的记忆,只能从目之所见的一切来分析。
从洛城初次“重逢”直到现在,以世人的目光来看,计都对她不可谓不好。
在他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他给了她最好的待遇,将她与他后院的其他美人截然划分开来,甚至在她入了宫,为太后所囚,更甚至成了别人的女人后,他依然没有放弃她,反而冒着被太后怀疑的风险,趁乱将她带出了宫。
他虽然将她囚禁在小院,也不经常来探望她,却又派了计玄照顾她,且每次来,与她说的话都是绝不会透漏给外人的私密之言。
甚至在决心反了太后之前,他还深夜前来,将自己的野心毫不掩饰地暴露在一个女人面前,更是提前向她做出登基后封后封妃的承诺。
而如今,他果然实现了自己的野心,即将登基成为高高在上的帝王,不出所料的话,她起码会得一个妃位。
对于一个妓子出身的女人而言,这简直是一步登天,这样的经历,足可以因其传奇性而广泛流传百代,供人们在茶余饭后谈论消遣。
所以,总的说来,计都对她不可谓不好,甚至在世人眼中,说计都“爱”她似乎亦不为过。
计玄不就是这样认为的么?
但是,甄珠却从不这样认为。
计都不爱她,甚至也不爱原主珍珠。
若有,也只有“宠爱”,就像主人对自己豢养的猫狗宠物一般,因为其漂亮的皮毛、温顺的个性而宠爱它,却也会因为其皮毛不再漂亮,个性不再温顺而厌弃冷淡它。
就比如计都曾经因为珍珠突然发胖而变得冷淡,重逢后又因为“珍珠”又恢复了漂亮的模样而对她重燃热情;又比如计都也曾经因为甄珠稍稍的不听话而发怒,撕下平日对她宠爱有加的假面,说出那样冷酷无情的话语。
而且,在甄珠并不算多高明的演技下,他甚至从未发觉她与过去那个“珍珠”有何不同。
这当然不是因为蠢,而只是因为不在意。
原本的珍珠于他而言不过是消遣的玩物,是侍奉伺候他,让他开心,让他发泄欲望的妓子,珍珠给出服务,他付出银钱,如此便是货银两讫。至于珍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性格、喜好、习惯……于他而言,都是不需要关注的东西。
只要在他面前柔顺听话,尽她所能地讨好服侍他,便是一个合格的玩物。
事实上他也的确从未关注,哪怕“重逢”后,他也从未关注过甄珠的喜好和生活。
这就是甄珠没有原主的记忆,演技也不甚高明,却得以在他面前蒙混过关的原因。
所以,哪怕他平日如何“宠爱”自己,计玄等人又如何强调他对自己的与众不同,甄珠也从未有过半分动心,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他从不爱珍珠,也不爱自己。
但是,没有男女之爱,却不代表没有感情。
计都对她,或者说对珍珠,很明显有一种对“自己人”的偏袒和照顾。
珍珠跟了计都十年,从他尚还落魄,无人无钱无名,到如今功成名就,江山在握,虽然只是一个妓子,却也有些“糟糠之妻”的意味了,况且从计玄周先生等人口中所知,计都还是一个颇念旧情的人,对曾经跟随自己的手下都十分慷慨义气,那么,对一个跟了自己十年的女人,自然也会胜出一些有别于男女之情,更类似于对于“旧友”的情谊来。
这种情谊或许不如男女之情来地浓烈,却更加稳固,尤其对计都这种视女人为玩物的男人来说,这种情谊,是远比所谓宠爱更牢固更可靠的东西。
就算曾经宠上天的美人,他也可以轻易地转手赠人,但对甄珠,却因为有这一份情谊在,他会想方设法搭救她,也不计较她曾经失身于人。
他对甄珠固然有男人对女人的欲望,但他从不缺女人,所以在这一点上,甄珠并非不可或缺,反倒是能让他放在心上,视为“旧友”的人,却绝对不多。
对他而言,一个“旧友”的存在,显然要比一个女人重要的多。
这就是甄珠思考了许多天后的结果。
而她之所以思考这个,自然不是因为单纯无聊好奇,而是因为,她试图从中找到自己逃离这里的契机。
很明显,计都不是个会因求饶和可怜就心软的人。能让他改变主意的,要么是更大的权势和力量,要么是摸准他的心思,让他自己心甘情愿地改变主意。
甄珠没有什么权势和力量让自己成功逃离,那么她所能做的,就只能是摸准计都的心思,希望他能心甘情愿放了自己。
而摸清他的心思后,甄珠的办法就是“以情动人”。
这个“情”自然不是男女之情,而是故交之情。
方才的试验,恰恰验证了她的办法。
在被勾起对于往事的回忆后,计都眼里的欲念褪去,反而兴致勃勃地与甄珠说起了过往的那些事。
那些他尚且落魄时,经历的一桩桩一件件,当时惊心动魄,如今提起仍让他不停唏嘘的往事,那些事有些是曾经的珍珠经历过的,更多却是她也不曾听说的,但无论如何,都是计都对于过去的记忆,而他能在此时与她分享,便是默认了她“旧友”的身份。
所以甄珠也十分配合地扮演着这一身份,有意地抹去太过娇柔的女性特征,像一个多年老友那样聆听和不时应和附会着计都。
男人便越发兴致高昂。
功成名就时,与旧友回顾曾经的不易,回顾一路的艰难险阻,这种与其说感慨,不如说是夸耀的事,对好面子重虚荣的男人来说,有时甚至比男欢女爱更让他们着迷。
而在这种夸耀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便将说话双方的感情拉近,一些推心置腹的话更容易说出,一些平日难以达成的理解和沟通也更加容易达成。
因此,当计都说到与珍珠的最后一次相见后,甄珠也“有感而发”地说起了“自己”当时的经历与心境。
一个在勾栏里待了十多年的妓子,每天都为了讨好他人而活,还要与楼里其他的妓子们勾心斗角,到了年老色衰之时,眼看着越来越多的年轻姑娘比自己颜色更好,也比自己更会讨好客人,而自己只能守着越发憔悴的容颜和身躯终日惶惶,每一天看着夕阳落下,都仿佛看到自己的结局一般。
“……爷,我那时便想着,再也不要过这种日子了,哪怕出去嫁个脚夫苦力,起码自由自在些……所以我赎了身,离了京城,在洛城安了家……”
说起在洛城的那段日子,她的声音不经意地变得绵软温柔无比。
“……我每日在城里四处闲逛,有时还去城外……每日不必费尽心思梳妆打扮,只要自己开心就好……不必与其他姑娘争客人的宠,不必看谁的脸色……街坊邻居里还有人劝我找个男人嫁了的,可我却觉得自己一个人过很好,做什么要再找个男人来拘束自个儿…… ”
似乎是说到心里话,她眼里闪着光,浑然忘却了周遭,仿佛做梦一般说出了这番话。
而听到这番话,计都挑起了眉。
却没有打断她。
又细细地述说起那段快活的日子,甄珠微微闭上眼眸:“那段日子,是我这辈子过得最快活的时候……”
虽然闭上了眼眸,但她的唇角眉梢却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而说罢这句话,她便不再开口,仿佛沉浸于那段美梦中不愿醒来
她不说话,计都也没有说话。
室内一时陷入了寂静。
良久,甄珠睁开眼睛,似乎从美梦中惊醒般,看着计都分不出喜怒的脸色,她原本带笑的脸上瞬间蒙上慌乱。
“爷,我、我话多了,求、求您不要计较我方才的胡言乱语!”
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叠在身前,双唇紧咬着,面色慌乱不堪,声调都变得拘谨极了。
就好像太师府后院任何一个依赖他为生,害怕惹他动怒生气的美人一样。
全然没有了方才祝贺他大事已成时的坦率大气,也没有了方才与他回忆过往时的融洽亲近。
计都的浓眉越发皱紧。
“坐下!”他一摆手,示意她坐回椅子上,“爷还没说什么,你怕什么?出息!”
甄珠只得咬着唇坐下,脸上却仍旧带着后怕和拘谨。
计都心里陡然涌上一股不耐,想起她方才的话,不由冲口问道:“你觉得在洛城的日子更好?”
甄珠身子猛地一颤,抬头看他,含着水雾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不用说话,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
所以,他直视着她的双眼,自动问出了下一句。
“所以,你不想跟爷入宫做皇妃?”
这一句话,他问地十分平和。
夜色未全部黑透时,计都便离开了甄珠的小院,没有留宿。
第二日,也没有人来催促甄珠,让她快些为进宫做准备。倒是早饭过后,计玄便一脸急色地过来了。
“怎么回事?义父为何说你入宫的事暂且搁置,还让人不用为你拟定妃号了?我听说昨日有美人来找你,是不是她挑拨了什么?还是昨日义父来时你惹他生气了?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急急地发问,一脸担忧和急切。
阿朗就跟在他后面,闻言目光灼灼地看着甄珠,也在等待她的回答。
甄珠对两个男人笑了笑。
“不用担心。”她轻声说道。
“我只是,跟太师打了一个赌。”
第119章 劝说
“什么赌?”计玄急忙问道。
阿朗没有问,但从进来之后,他的目光便没有须臾远离过她。事实上,从昨天计玄来通知她要入宫后,他就异常地沉默。
甄珠看着两人,目光在阿朗身上停留了片刻。
她知道,她的回答会牵动两人的心绪,尤其是阿朗,从昨天开始,她就觉得这孩子有些过于沉默了……他太在乎她,这一点她很清楚,所以,她不能冒险。
于是,她露齿一笑,并没有将所谓的“赌约”和盘托出:“也不算赌,就是……一个约定吧。总之没事,不用担心。计统领,劳烦你担心了。”
她看向计玄,真诚地道谢。
又看向阿朗,作势要揉他的脸:“小小年纪不要老板着脸啊,不然没姑娘喜欢的……”
以她的速度,阿朗完全可以躲开,但他没有躲,任她用双手扯住他脸颊,扯开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弧。
本是做做样子,没想到这么轻易就得手,甄珠微微一愣,松开了手。
少年却看着她,脸上依旧保持着那个僵硬的笑弧:“姐姐……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甄珠眼眸微动,轻轻点头。
“好。”她轻声说道。
——
计玄与阿朗离开后不久,小院便来了一个甄珠叫意想不到的人。
眼前的妇人穿红着绿,面上敷了厚厚一层脂粉,偏偏脂粉再厚也遮不住脸上的老态和已略显臃肿的身躯,加之那脂粉和衣衫都有些廉价,整个人便显出十分俗艳来,与太师府这处处美人美景的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妇人想必是也察觉到了自个儿的格格不入,神情有些拘束,挺直了背正襟危坐着,脸上竭力做出端庄的表情,然她平日做惯了妖娆的模样,此时强行要装端庄,结果便是个四不像。
而坐在她对面的甄珠,则是愣了好一会儿,才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这妇人甄珠是认识的。
穿越过来的第一天,她睁开眼见到的就是这个女人,名叫金桂的妓院妈妈。
她只在那所妓院只待了几天,说实话并没有记住什么人,但却牢牢记住了这个金桂。
金桂是妓院的鸨母,但却并不符合甄珠印象里苛待刻薄淫荡的鸨母形象,相反,她与原主珍珠似乎很有些感情的样子。
珍珠穿来时,原主寻短见未遂,卧在病床无一人照看,唯有金桂时不时来探望她。甄珠醒来时,就恰巧遇到来探望原主的金桂。
在妓院短短几天,金桂对她多有维护。
也因此,甄珠提出要赎身时才能那般顺利,毕竟若是金桂执意不让她赎身,卖身契捏在人家手里甄珠也没办法。甚至在她离开妓院时,金桂还拉着她说了一番教诲的话。
甄珠曾经觉得,原主珍珠的一生虽然悲惨,但也不是完全无望,起码那个看起来世俗又刻薄的女人,心里却是真心待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