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离开妓院时,她对这个妇人很有些感激,想着以后再不能见面,还不禁有些感慨。
但是,即便再怎么感慨,甄珠也没想过要再见到她,更没想过是在这种情况,这种地点见面……
她看向与金桂妈妈一同进来的男人。
“在楼子里时你们不是感情最好么,我想着你一个人无聊,便叫人找了她来,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儿。”与金桂一同进来的计都呷了一口茶,含笑解释。
似乎也看出有他在两个女人都不舒坦,说罢话,他便没再耽搁,直接起了身:“我先走了,不打扰你们叙旧。”
话声落时,他便龙行虎步地出去了,高大魁梧的身躯一出了门,屋内那无处不在的压迫感才陡然消失。
金桂妈妈拍着胸口深深松了一口气:“哎哟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她看向甄珠,涂满脂粉的脸上惊讶的神色还未褪去:“这计大官人,居然就是计太师……居然……要当皇帝了?”
甄珠无奈地一笑。
——
当晚,金桂妈妈便在甄珠的小院留宿了。
“……我说这计大官人怎么出手那么大方,花起银子来那眼都不带眨的,当时楼子里多少姑娘羡慕你哟,伺候别的十个客人都及不上他一个……不过,他也是后面几年才阔起来的,先前的时候手头还不怎么宽裕呢,可就是手头不宽裕的时候,那也是个大方人,不像有些瘪犊子,上楼子找姑娘还扣扣索索的……所以啊,那时候妈妈我看着他就不是一般人,这不,果然被我料中了吧?”
用过晚饭,金桂妈妈谈兴未减,拉着甄珠说话,而话题自然是围绕在计都身上。
甄珠没有说话,只不时点头应和着她。
金桂也不用人应和,一个人便能说地唾沫横飞。
计都的阔绰和大方,显然是金桂最为看重的。
“我的儿,你这会儿能告诉妈妈吧?当初赎了身后,你还留了不少家底儿吧?”
甄珠愣了下,随即轻轻点了下头。
当初赎过身后她也还有二百多两银子,在这个时代,可以说是一笔巨款了。
金桂露出一幅“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看着甄珠的目光里是掩不住的羡慕:“啧啧,我就知道。我的儿,你真是……遇上好人了啊……”她摇头晃脑着,羡慕之意从眼里蔓延到脸上,明晃晃地就差直说出来。
“碰上计大官人,真是你三生有幸啊……”
甄珠眉头轻皱,直觉她话里意思似乎并不只是感慨计都的大方,便问道:“妈妈,这话怎么说?”
金桂笑:“傻姑娘,你以为你当初为什么能那么容易就赎身?”
甄珠微微张了张口。
金桂叹了一声。
“普通妓子,除非彻底老丑病残地没有一个男人愿意要了,楼子才会放人。可你当初哪就至于那样儿了?不过就是胖了些,不介意的男人可多了去了,再说你好歹也曾经是花魁,就算给楼子挣不了大钱了,小钱却还是能挣些的,可最后那两年,除了计大官人,你没再接过一个客人,最后要走的时候我也没拦你,你就没觉得不对劲儿?”
甄珠愣住。
“你刚胖起来那年,计大官人其实来过一次对吧?后来他没再来,却托人送来了百两金子和许多珠宝布帛,说是给你的包身费,让楼子里不要为难你,你不想接客便不要逼你接,你要赎身也别拦着……”金桂说着,摇了摇头。
“要不然你以为自个儿怎么能那么逍遥自在地过了两年啊。就算原来的客人看不上你了,可还有那么多不挑的男人呢!你个傻妮子,竟然想着发胖了男人不喜欢了就不用接客了,真是……”她摇了摇头,似乎很为珍珠的天真叹息。
而甄珠也为她话里的信息再度愣住。
所以原本的珍珠之所以突然暴食发胖,是因为不想接客了?而不想接客的原因……
“你这傻妮子,在那种地方混了那么多年都还没看透,竟然想着为一个客人守身,可真真是傻透了……”金桂摇着头,说的话却确认了甄珠的猜想。
“……不过,这就是傻人有傻福吧,你对计大官人上心,他也就对你上心,我当初还觉得他就是贪恋你一时颜色好呢,谁知道他后来会特地叫人送来财物,让楼子里不要为难你……如今都要当皇帝了,还能不忘了你……我的儿,你也算熬出来了。”
她眼里涌出一点泪珠,拍着甄珠的手,甚是欣慰地说道。
甄珠深出一口气。
“金桂妈妈。“她轻声唤道,”所以,你当时对我那么好……也是因为太师的关照么?”
金桂妈妈登时沉默了,半晌,才缓缓低头:“唉……”
她觑了甄珠一眼,有些艰难地开口:“我也直说了……当初,若没有计大官人给的那笔财物,我不可能任由你不接客,也不可能轻易放你赎身。”
说出这句话,她像是放下一个包袱般,滔滔不绝起来。
“我是怜惜你,想叫你过得好一点儿,可我也得顾着我自个儿啊?你别光看着我表面风光,管着楼子里那么多姑娘,但你可知晓,我也是给东家办事儿的啊……楼子里的事儿,我也就小事儿能做主,不妨碍给东家赚钱自然一切没事儿,可要妨碍东家赚钱……“她捂住脸,”那样儿,东家可就饶不了我咯!”
甄珠笑笑:“妈妈,你别慌,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金桂愣了愣,喏喏应了几声,又开口说了起来。
所说的,无非就是珍珠与计大官人那些往事。
计大官人不是珍珠第一个男人,却是对她最好的男人,而在计大官人变阔后,他也成了她唯一的男人,从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到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他占据了她整整十年的时光,宠她爱她,护她念她,又仪表堂堂出手大方,让楼子里其他所有姑娘都羡慕不已……
这样一个男人,珍珠喜欢上他,为他犯傻,似乎也并不奇怪。
金桂妈妈的讲述中,甄珠第一次如此全面地了解曾经的计都与珍珠的关系。
讲完这些,也已经深了,金桂妈妈脸色有些疲倦,嘴里却仍旧没有停下。
而且,铺垫了那么久之后,也终于说出了她真正想要说的话。
“……我的儿,听妈妈的话,别置气,别耍小性子,眼前有什么就牢牢地抓住喽,不然等它飞走了,以后你后悔都来不及!”
“你以前那么惦记计大官人,他一不来,你就茶不思饭不想的,后来更是为了替他守身故意作贱自个儿,如今终于熬出头了,怎么又想不明白了呢?”
第120章 家人
金桂妈妈在太师府待了两天,直到将她所知的,计都与原珍珠姑娘之间的那点事儿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才功成身退地告辞,临走时,还带着太师府给的丰厚赠礼。
甄珠面上带着微笑送走了她,从始至终没有说什么。
到了晚间,消失了两天的计都才终于又来找她。
天色刚刚暗下,房间里点了灯,昏黄的烛光将室内的光线弄得模糊暧昧,却又有些温馨,就像寻常百姓家中,一天劳碌后,团团围坐在灯盏前,说着家长里短,说着儿女婚事,是最朴素,却也最温馨的尘世幸福。
计都坐下后,让甄珠坐到他身旁,却没有像以前那样要求她坐在他腿上或动手动脚。
他坐在那儿,虽然身躯魁梧依旧,却收敛了浑身的气势,一进来,便闲话家常般地跟甄珠闲闲地叙话。
“金桂走了,这两天还开心么?以后想她的话,爷让人随时去召她……”
“可惜年月已久,线索太少,没能找到你的家人,不然你若想的话,把他们找来陪着你也好……”
“不过,也没关系,那些把你卖掉的家人,找不到就找不到吧,以后,爷做你的家人……怎么样?”
他含笑看着她,平日略显凶戾的面孔,此时却很温和无害,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
甄珠目光有些复杂:“爷……”
计都鹰隼一样的双眸紧盯着她,甄珠忽然就语塞了。
见状,计都一笑。
笑罢,他看向桌面上昏黄而温暖的烛火,严肃的脸被烛火映地影影绰绰,少了几分严厉,多了几分温情。
室内忽然沉默了许久。
最后,还是计都打破了沉默。
寂静的空气里,他忽然开口道:“爷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家人的。”
甄珠一愣,看向了他。
他的目光却没有看向甄珠,而是仍旧盯着那烛火,漆黑的瞳仁里昏黄的火光跳跃着,好像那眼睛也温暖起来了一样。
“你也知道的吧,爷曾经有妻有子……”
“……爷当时的妻子,是个秀才家的小姐,跟她爹学地有些迂腐,整天不让爷干这不让爷干那,连爷跟朋友喝酒,都说什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浑话,好似爷那些朋友都是毒蛇猛兽似的;胆子又小,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啧,烦透了!”
“……我儿子,生下时才不到六斤,跟个小耗子似的,爷一只手就能把他攥住……长到四岁大,一点儿没随爷的英雄气概,长得像他娘,跟个小姑娘似的不说,性子也跟他娘一样,爷一瞪眼,他就哭,忒没出息;爷当时就愁,心想等爷两眼一闭走了,爷留给这小子的万贯家产,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守住,他那没出息的样子,万一被人欺负被人骗怎么办?”
……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浸润在温水里,虽然话里有着抱怨的意思,然而只听语调却完全听不出来。
甄珠看着他的双眼,甚至觉得,那里下一秒就会涌出晶莹的液体来。
“爷,逝者已矣。”
最后,她也只能说出这样一句干巴巴的安慰。
闻言,计都却咧嘴一笑,扬眉看她:“怎么,你同情爷?”
他摇摇头:“爷可不用人同情,爷现在过的好着呢,只不过……偶尔才会想起以前。况且……”他叹了一声。
“爷连我那婆娘长得什么样子,都有些忘记了……这样说起来,爷可真是个混蛋啊……”
计都悠悠地说着,面上露出一丝自嘲。
那个嘴上时时刻刻不忘规矩,却又胆子没有米粒大的妇人,偶尔想起,计都总觉得她的面孔很模糊,似乎是个小家碧玉的样子,温温柔柔的,笑起来挺甜,可……具体长什么样子呢?他真的有些不记得了。
还有那个跟他娘一样的小娃娃,只记得似乎白白嫩嫩的,秀气地像小姑娘一样,一点儿不像他,可鼻子什么样眼睛什么样……他也不记得了。
当然,起初并不是这样的。
起初他总忘不掉他们。无论睁眼闭眼,眼里耳里都回荡着他们的音容笑貌,那妇人烦人的唠叨,那孩童小姑娘似的哭声,总是回荡在他的脑海,旋即却又变成临死前的哭嚎惨叫。
“相公,相公救救秀娘……”
“爹爹、爹爹,呜哇……”
他们在喊他,染血的眼睛殷殷地看着他,他悲痛欲狂,拼命地奔跑,想要回去救他们,然而,总是在最后一刻忽然醒来,身周空落落无一物,妇人的哀嚎,孩童的惨叫,都如春雪一样瞬间消融。
他呆坐着,一人独对满室凄冷。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再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夜夜梦中都是妇人和孩童的音容。
直到遇到周先生,给他用了强制安眠的药,每天睡之前猛灌一大碗下去,他才能一夜无梦地睡到天亮。
再后来,他日日在鲜血里拼杀,死人见得多了,杀的人爷多了,心似乎也麻木起来,也不知什么时候,不用再喝周先生的药也能一夜无梦了。
但他也渐渐将那妇人那孩童忘记了。
忘记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不记得他们的眉眼轮廓,偶尔想起,也就像一朵雪花飘落一般,瞬间便融化不见了。
“不,您不混蛋,您只是把他们放在了心底。”柔和的女声忽然打断他的回想,计都抬头,便见甄珠目光沉静地看着他,“不然,也不会十年来都不再娶妻不再生子。”
计都虽然从不缺女人,但这十年来,他却一直未再娶妻,自然也没有孩子,对于这时候的男人来说,这无疑是不太合理的,毕竟他并非娶不上妻子的穷汉,也不是力不从心的耄耋老者,他这般年纪这般地位,无妻无子才是怪事。
当然,他女人那么多,娶不娶妻也就是名头上的差别,真正让人奇怪的是他连孩子都不要。
以前与太师府后院的女孩子们闲聊时,甄珠曾听说过,伺候太师的美人都是要喝避子汤的。
她曾经想过这是不是因为他想让太后放下忌惮,但他搭上太后是最近两三年的事,无法解释之前那么多年为何也没有要孩子。
所以,还是跟过去的经历有关吧。
计都沉默了一瞬,旋即长臂伸展,狠狠揉了揉甄珠的脑袋:“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是个机灵鬼……”声音里带着些宠溺。
收回了手,他头颅微扬,声音发涩:“其实,爷只是……怕。”
说出那个字,他紧接着便发出自嘲的笑声。
怕,这个字居然从他口中说出,若是被外面的人听到,怕是会笑死他吧。天不怕地不怕的凶星计都居然也会有怕的东西?
可他就是怕啊。
怕旧事重演,怕再有了牵绊又再失去,那种痛彻心扉的经历,有过一次就够了。
所以他不娶妻,更不要孩子,这样一来,他的妻他的子,就永远只有那两个人,虽然已经失去了,可好歹不会再失去一次。
那一场大火过后,他便是孑孓一人,再未想过会重新拥有家人,义子属下只是他的臂膀,女人更是消遣的东西,家人?他的家人早死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