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跟着甄珠叫的“方老板”,倒真的是许久不再叫了。
就好像在洛城时那段时光一样。
他看向少年,便看见少年的脸庞正对着初升的朝阳,虽然脸上布满狰狞的刀疤,气质却清朗如松,有种被雨雾涤荡后又被阳光照耀着的明澈。
“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离开洛城么?”少年轻声说着,目光看着那朝阳。
“因为我想保护姐姐。因为我总想着,这世道坏人那么多,还有很多坏人很有权势,若是那些有权势的坏人来欺辱姐姐,那么徒有武力而无权势的我,要怎么保护姐姐?所以我想当官,我想变得有权有势,变得谁都不能随意欺辱,这样,姐姐就安全了,就自由了;不必担心受怕,不怕出门画画都怕被地痞骚扰;所以我来到了京城。”
方朝清目光微讶,有些惊讶,却又有些意料之中地看着少年。
“……可是,后来发生的所有事,却完全不像我想的那样。我的确变得越来越有权势,可是不管我爬地多快,上面总有更有权势的人,他们欺辱姐姐、禁锢姐姐,强迫姐姐做她不喜欢的事时,我却完全无法帮助她,甚至都不能在她身边陪伴她。”
“……所以,我曾经想过,除非像义父一样,不顾一切,汲汲营营十来年,只为了爬到最高处,那样,或许才能真的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吧?可是,不是的。哪怕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我读过书,看到过有的皇帝,为了江山稳固,甚至杀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而且,那样的话,我还是原来的我么?”少年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即便此时那双手干净整洁,但在场的两人都知道,它们早已染上了无数鲜血。
阿朗轻声笑了一下。
“所以,我想,或许一开始我就错了。”
“这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也没有能绝对护人一生平安的权势与地位,哪怕爬到最高处,仍旧有着无数不得已。”
“若现在要我选择,我宁愿当初没有来京城,而是一直待在洛城,待在姐姐身边,她在洛城我陪着她,她来京城我也陪着她;她在太师府我陪着她,她进皇宫我也陪着她……”
“无论她去哪里,我都紧跟着她,无论她遇到什么危险和困难,我都跟她一起面对。”
“只有守在她身边,才能更好的保护她;连人都不在身边,又何谈保护呢?”
阿朗笑着,因为刀疤而显得狰狞的脸庞也舒展开来,朝阳之下,线条凌厉的面部柔和起来,双颊舒展开的酒窝,仿佛两朵小小的花蕾,于黑夜里苦苦挣扎之后,终于在朝阳到来之际艰难绽放。
方朝清愣怔着,看着少年的面孔,仿佛第一次看到这个寡言少年的内心。
“我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遗憾,但起码,此时此刻,我非常确定自己的心情:我想回洛城,想和姐姐在一起,重新回到以前的日子。”
说罢这句话,阿朗便不再看方朝清,最后又朝眼前的坟茔鞠了一躬后,便大步却又徐缓地走下了山丘,走向山下的农庄,走向他心心念念的人。
只留方朝清一人在原地怔愣。
他看着少年远去的坚定背影,愣了一会儿,旋即低低地笑了起来。
不笑别人,只笑自己。
笑他一个大人,还不如一个孩子想的通透。
笑他自以为看透世事,却一直身在迷局苦苦挣扎,没有半分少年那种舍弃一切,只为心中执念便勇往直前的勇气。
是因为他的执念不若少年浓烈?
还是心在尘网中,久被尘埃误?
他的笑声渐渐由低到高,最后化作一声清啸,惊起一群飞鸟,连山下早起耕田的农人也惊讶地抬头向山岗上看。
换作平日,他便要因为那目光而不好意思停下了,然而此时,他不觉有半分拘束,只是看着眼前的朝阳,远处的青山,尽情大笑着,放荡不羁的像个疯子一样。
然而他没有疯。他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铿~”地一声,响在他心底,清脆又有力。
仿佛枷锁碎裂脱落的声音。
草草用过早饭,没过一会儿,甄珠便看到了阿朗,没有那些禁卫军跟随,甄珠也没有问,只是让庄头女儿又把饭菜热了下,拉着阿朗坐下,亲眼看着他吃了早饭。
饭后,甄珠因为身体还不能到处走动,阿朗便把她抱到院子里晒太阳,之后又因为她说喜欢看田野景象,便又直接把她抱到了院子外面,甄珠躺在门口地摇椅上看着眼前的景色,阿朗便在一旁练拳。
不时有农人路过,看着这容颜耀眼的美人和气质冷厉的少年,知道是东家的贵客,不敢说话,只腼腆又拘谨地朝他们笑笑,甄珠回以笑容,便叫农人们脸上的笑容更加大了些,也更加真心了些。
慢悠悠一上午过去,快到午饭时分,甄珠才又见到了方朝清,却是来叮嘱阿朗和庄头女儿怎样给甄珠用药的,叮嘱过后便又急匆匆地走了,说是要给阿朗办什么事,甄珠原本想问问如今京城里怎么样了,也没来得及问。
不过,虽然只是匆匆一面,虽然早上才刚见过,甄珠却总觉得他哪里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似乎挣脱了什么束缚一般。
一定是想多了。甄珠这样对自己说。
方朝清的确是给阿朗办事去了。
跟着阿朗一起出逃的三十多个禁卫军,阿朗希望方朝清能给他们一个好前程,而如今,这好前程自然只能在攻入京城的讨逆军那里搏得。好在他们早早叛了计都,再加上方朝清在讨逆军中多少有些地位,斡旋一番后,给这三十几个人搏个前程也不难。
离开农庄后,方朝清便去了京城。
早上的时候他便收到消息,逆贼计都率残部潜逃,京城已在讨逆军掌握之中。
一路行来,路人的言语也清楚地告诉他,京城的确是变天了。
不过一夜之间,这座城市便又换了主人。
方朝清暗暗想着,脸上依旧带着笑,十分顺利地找到在武昌时结识的几个在讨逆军中颇有地位的旧友,说明了那三十几人的情况后,顺利将人托付出去,便要告辞离去。
“方老弟,你不去见崔相?”旧友见他又要出城,有些惊讶地拉住他。
如今崔相一党可以说大事已成,计都虽然逃了出去,但所有人都相信他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被消灭不过是时间问题,完全不足为虑。因此,这时候几乎所有人的眼光都转移到了别的上面。
大事已成,自然到了大赏功臣的时候了。
之前受过伤的、撒过血的、出过谋的、划过策的……举凡觉得自己有过一点儿功劳的,都恨不得立时戳到崔相跟前,好叫崔相记得自个儿的功劳,到封赏时别忘了自个儿。
可方朝清这会儿不去崔相那儿表功劳献殷勤,反倒要出城?
方朝清笑笑:“无妨,相爷那里如今也用不着我。“
旧友咂摸了下,旋即猛一拍自个儿脑瓜,“哎呦,是我想岔了!以方老弟你跟相爷的关系,哪里用得着跟那些人一样!“
见对方这样说,明知他仍旧想错了,方朝清却没纠正,只依旧笑笑,倒像是默认了他的说法一般。
那人便笑呵呵地让方朝清走了,也没问他要去哪里。
方朝清一路打马出了京城。
出城门时,他回望一眼这巍峨矗立的城池。
这里,他自然还是要回来的,毕竟还有那么多的事未解决。
然而,在此之前,在她离去之前,且让他先放纵一下,贪恋一下吧。
他笑笑,一声清叱,打马疾奔。
向着京城外那个小小农庄而去。
第132章 山居日常(半番外慎订)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虽然时令还是初夏,这句诗的前一句却依旧应景,农庄昨日又下了一场雨,雨水把草木青山全都洗涤了一遍,空气中都是清新的草木味儿。
甄珠坐在整齐成畦的田垄前,看着有农庄的小姑娘挎着篮子说说笑笑地进山,眼里尽是跃跃欲试。
转眼又看见庄头媳妇拿着把镰刀,往她身前不远处一畦青翠碧绿的韭菜田里走去,眼里的跃跃欲试便更加强烈了。
“最后一茬韭菜了,中午包韭菜饺子哈。”庄头媳妇笑着对她道,然后拿起镰刀刷刷地割起了韭菜,一把把鲜嫩嫩的韭菜被无情地整齐割断,甄珠眼巴巴地看着,感觉就像割自己的头发一样心痛。
她斜眼瞟了瞟身旁的人。
身旁的人无动于衷。
“咳咳!”甄珠使劲儿咳了两声。
身旁的人终于眉毛一动,嘴巴张开:“姐姐?”
甄珠顿时身体后仰,生无可恋状:“好无聊啊,真的好无聊啊……”
甄珠不是多能在房间里待得住的人,尤其之前在皇宫也好,在太师府也好,她被拘束了太久,这猛一出来,就更不愿整天待在一个小院子里。
于是,来到农庄三天,每天她都被阿朗“搬出”院子,坐在摇椅上,面对着莽莽青山垄垄农田——看风景。
虽说农庄的风景挺好,但这么看了三天,再好的风景也看腻了。
于是,看着进山采蘑菇的小姑娘、下地摸鱼抓虾的泥娃娃,乃至割韭菜的庄头媳妇,甄珠都忍不住有些跃跃欲试的冲动。
谁心里还没个田园梦呢!
甄珠昨天就企图进山溜一圈,然而被阿朗严词拒绝了。
“大夫说你要卧床静养。”一句话就把她给堵回去了。
来到农庄的第二天,那些护送随同他们来到农庄的禁卫军便离开了,之后,“无事可做”的阿
便仿佛成了甄珠的连体人,除了晚上睡觉,片刻不离甄珠的身边。
这几天不管煎药还是监督她喝药,阿郎都是亲力亲为,完全不假手他人。又因为大夫说甄珠最好卧床静养,他便将这句话奉若圭臬,不让甄珠下床做任何事,甄珠甚至觉得他恨不得连自个儿上厕所都替她代劳了。
好在,听甄珠说不想再憋在院子里,他也不是一条筋拧到底地死活不让她下床,而是把她抱到小院外面,又给她找了个摇椅,让她坐在摇椅上看风景。
然而,也仅止于此了。
在外面安安静静躺着看风景,可以;想下地蹦跶,没门儿。
“其实我觉得我已经好很多了……”甄珠小声嘟囔着,看着庄头媳妇已经把那一畦青翠的小韭菜给割秃噜了,再看看挎着篮子进山采蘑菇的小姑娘也不见了踪影,瞬间有些悲从中来。
面对突然“霸道”起来的阿朗,她“威严”的大人地位似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那个事事听她话,只会点头说好的小天使哪里去了?
“听采青说这时候的山里可好玩儿了,山上有小溪,溪里有鱼,还有螃蟹、河虾、田螺……昨晚下了雨,蘑菇也该冒出来啦,采青说她每次下过雨后去采蘑菇,都能采满满一篮子!”甄珠回忆着庄头女儿跟她讲述的那些山中趣事,眼里简直要冒出光来。
作为一个平原小城市长大的女孩儿,捉鱼采蘑菇等是甄珠从不曾体会过的野趣,闲来无事跟庄头女儿聊天,农庄姑娘口中的趣事便大大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加上一连三天在摇椅上都快躺废了,甄珠越发对下地,尤其是进山蹦跶兴趣浓烈。
甄珠话里的渴望太过明显,阿朗的眼里不由露出纠结的神色来,然而,只纠结了片刻,他的心便又坚硬起来,再度重复:“不行,大夫说你要卧床静养。”
听到这冷血无情的拒绝,甄珠捂着脸长叹一声。
革命仍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想进山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突然一道清润的男声插进来,甄珠捂住脸的双手蓦地移开,就看见不远处方朝清面带浅笑走来。
除了阿朗这个“无事一身轻”的人之外,这几天方朝清似乎也很闲。
除了第一天回来的晚了些,之后几天,方朝清便跟阿朗甄珠一样都待在农庄里再未外出,甄珠想想如今京里的局势,总觉得他如今这么悠闲似乎有些不对劲,有心想问问他是不是遭受了什么排挤才会这么“清闲”,然而,终归还是没有问出口。
从逃离京城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想关心那里发生什么事了。
不管谁输谁赢,谁得意谁落魄,都与她这个即将离开的人无关了。
而方朝清,她相信他是个心中有数的人。
所以,甄珠没有询问什么,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就好像方朝清在这紧要关头还窝在这小庄子里也很正常似的。
方朝清的态度则更加坦然。
他就好像来此消遣度夏一样,不像阿朗时刻黏在甄珠身边,而是每天悠哉游哉地给自己找乐子,今儿跟老农学种地,明儿拎着个鱼竿去钓鱼,甚至有时还跟庄里的孩子们一本正经地玩游戏。
说起来似乎是没什么乐趣的事,但他却总是乐在其中的样子。
他不黏着甄珠,但他玩儿这些东西的时候,基本好巧不巧地都在甄珠不远处,甄珠不可避免地全看到了。
不得不说,方朝清悠哉游哉的模样,也是刺激地甄珠一个劲儿想下地蹦跶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时看到方朝清来,甄珠的眼神便立即斜过去了。
“只是动一动也没关系的,整天躺着也不好。”方朝清走到前面,笑着对阿朗道,“我知道一条路,很平缓,可以慢慢走上去,就算有难走的地方——你也可以背着你姐姐过去;小溪我也知道在哪里,只是捉鱼的话——”他看了看甄珠,眼里含着笑,“你恐怕不行,山里的鱼还是很难捉的,不然——你就看着我们捉好了。”
听到这里,甄珠已经顾不得斜眼,忙不迭地点头。
只是不能亲自捉鱼而已,跟能进山相比,这点牺牲完全可以接受!
寡不敌众的阿朗看看方朝清,又看看甄珠,还能说什么,只好郁闷地点了头。
于是一行三人高高兴兴地上山。
甄珠问庄头媳妇要了一只小竹筐,有模有样地背在身后,阿朗和方朝清则拿了捉鱼的工具,准备齐当之后,便跟着方朝清,沿着那条平缓的山路走。
山路果然很平缓,甄珠下了地慢慢走了几步,没有感觉到不适,便拒绝了阿朗背她的要求。阿朗时刻瞅着她的脸色,见她没有勉强,只得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