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他画里的美人,也正在作画。
而且,他也选择画了画中画,画中画的人物也正是他自己。
画外,他们在画着对方,画中,他们依旧在画着对方。
然而阿朗清楚,他们根本没有商量好要这样画,甚至为了好玩,他们约定画未完成前不许偷看,要在完成后才同时揭晓。
阿朗愣在那里,看着沉浸于绘画中的两人,心底忽然涌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他又走到甄珠身边。
甄珠仍在埋头作画,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于是心底愈加酸涩。
明明是三个人的场合,为什么却似乎分成了两个世界?
第134章 离开
“呼——大功告成!”
因为心存了一些比试的心思,这次甄珠画的十分认真,速度自然也慢了起来,一直画到暮色降临时,阿朗离开去安排晚饭,他离开后又过了好一会儿,甄珠才在画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甩了甩一直劳动的手腕,甄珠探头看向对面的方朝清,“方老板,你画好了吗?”
方朝清恰恰放下笔,朝她温润一笑:“好了。”
甄珠立刻便要变换位置去看他的画。
方朝清自然没有不允的,两人起身,各自走向对方的画架前。
擦身而过时,方朝清极快地瞥了甄珠一眼,然而甄珠满心想看自己的画像,目光也看向前方的画架,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
方朝清轻“嗤”了一声,摇摇头,也走向前方的画像。
她的眼中,自己是怎么样的呢?
甄珠已经看到了方朝清为她画的画像。
她站在画前,先是因那与她笔下极其相似的画面构图愣了一下,但也不过是想着两人挺有默契,只是,当目光真正看向画中人后,她陡然屏住了呼吸。
那边,方朝清也已经看了甄珠为他画的画像。
画中人峨冠博带,衣袂飘飘,面孔风流俊秀,气度雅致绝伦,偏那过于宽大的衣衫垂到地面,沾染了些许尘土,然而,那尘土却丝毫没有减损他的光辉,反而令他的面孔与气质更加出尘。
就好像淤泥里长出的莲,从那样污黑的泥泞中长出,经历了漫无天日的黑暗,然而最终还是挣出了水面,扎根于淤泥,却焕发出耀眼夺目的光彩。
倒的确很符合他的经历。
他笑了笑,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还有些“果然是这样啊”的感慨。
莲,固然有历经黑暗,出淤泥而不染的意思,然而,却还有另一层意思。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方朝清敛眉轻笑。
绘画和文字一样能够传达感情,而且,很多时候,这甚至不是画者本身能够控制得住的,因为绘画更抽象,所传达的感情也更隐晦更幽深,往往很多人并不能体会到画者想要传达或者潜意识中所传达的东西。
但同为画者,却总是对画中的情感更敏锐一些。
比如甄珠,比如方朝清。
方朝清看向对面的人。
他看出了她的画中之意,那么——她呢?
是否看出他曾想隐藏,然而终究没有成功隐藏的感情呢?
甄珠还在怔愣着,目光一刻未离眼前的画,似乎沉浸在了其中。
直到方朝清的声音将她唤醒。
“怎么样,可还满意?我对你的画倒是很满意呢,不介意送给我吧?”清朗温润的声音传来,甄珠抬头看去,就看到他站在自己的画架前,笑着对她道。
一脸无事的样子。
甄珠眉头轻轻皱了一下,旋即恢复正常,点头笑道:“很满意,方老板深藏不露;至于画像,本来就是给你画的,方老板当然可以拿走。”
方朝清便笑着拱了拱手,小心将画像从画架上取了下来,卷好后拿起,又走到甄珠身前,看向那幅他所画的甄珠的画像。
他没有说话,甄珠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犹豫了片刻,她弯腰也将那幅画取下,“作为交换,这幅画就是我的了。”
她笑着道,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般,说道:“天色不晚了,我也该回去了,方老板明日再见罢。”
说罢,便要离开。
“等等。”方朝清却叫住了她。
甄珠的脚步一顿,回头看他:“方老板还有什么事?”
他微微一笑,傍晚橙红的霞光下,本就柔和的五官愈发显得柔和温润,仿佛上好的暖玉。
“明日,我便要离开农庄去京城了。”他说道。
甄珠一愣。
方朝清笑,解释道:“计都和他的残部已经被尽数赶出京城,昨日安王进了京,不日便要重新举办登基大典,同时朝中也要重新洗牌了……人心浮动,诸事繁杂,而且,原本还留在武昌的一些人,也都在昨日随同安王进了京,其中——包括我的妻子。”
他看向甄珠,目光幽深又沉静:“所以我必须要回去处理一些事情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可好?”
甄珠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半晌才点了点头,又竭力用轻快的语气对他道:“方老板尽管去,不必特意知会我的……去了京城,也不必挂心这里,这里很安全。而且……我的身体也快好了,估计要不了几天便能动身回洛城,届时……若是方老板有事在身,也不必特意赶回来,反正,不是还有阿朗陪着我么?相比起我——还是方老板的家人妻子更重要啊。”
她笑盈盈地,开始轻快的语气还有些勉强,然而到了后面,却仿佛坚定了心中所想一般,声音变得真的轻快起来,尤其最后一句。
方朝清失笑,看着她的脸,一时间甚至想伸手摸摸她的脸颊,然而他终究什么都没做,而只是附和着她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他说道,话里还有一丝歉疚,“抱歉,执意让你等我,倒是我强人所难了。”
甄珠忙摆了摆手。
方朝清笑:“总之,我明天就要走了,你和阿朗就安心地待在这里,若是……要离开,也给我送个消息。”
甄珠自然点头。
方朝清脸上笑着,心里却叹了一口气。
该离开了。该说的话已说完,不该说的……只能留待以后再说。
于是他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作为告别:“那么,我走了。对了,这些天……过得很开心。”
说罢,没有再等甄珠说什么,便转身离去了。
略显单薄的背影渐渐融入沉沉暮色中,仿佛与暮色融为了一体。
第135章 翁婿
第二天,方朝清果然离开了农庄。
彼时天方渐明,鸡鸣才过三声,许是因为心里有事,甄珠夜里睡得有些不安稳,听到外面传来一点动静,便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她起身披衣,推开窗,外面传来的声音便大了些。
半明半昧的曙色中,有辘辘的马车声传来,还有些许人声,从隔壁方朝清所住的院落渐渐移到农庄大门前,渐渐地又远去了,直至全部消失无音。
离开了啊。
甄珠关上木窗,转身又走回床上。
天色还早,还是睡个回笼觉罢。
然而,再度睡去前,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走到了书桌前。
书桌上放着许多凌乱的白纸、书本和已经完成的画作,甄珠顿了顿,便准确无误地从那一堆纸中抽出一张。
徐徐摊开,展现在眼前的,是一幅摄人心魄的美人图。
平心而论,这幅画的技巧算不得多么卓绝。
作画者的技巧不太熟稔,无论是国画技法还是西画技法,都还有欠缺的地方,因此他所作出的这幅画,自然也有缺陷之处,然而——技法上的缺陷,却可以用充沛的感情和灵气去弥补。
就比如这一幅。
技巧上未臻大成,然而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那透纸而出的灵韵。
画上姑娘婉转低首,眉眼含笑,目光似看笔下画纸,又似在看画外的人,眼波流转间,便叫观者的目光再也无法转圜。
看着画里的姑娘,便仿佛看到心中所思所慕的恋人。
——因为画者传递了这种情感,所以观者才能体会到这种共情。
甄珠深呼一口气,卷起画纸,扔到桌角,然后径直又回到柔软的床铺,蒙头睡去。
多情扰人,不如睡觉。
方朝清离开后,甄珠与阿朗的生活也没有什么改变,只是次日,在大夫一次来复诊时,甄珠便开口问,她如今的身体是否能够经受得起长途颠簸。
虽说是问,但她心中却可以说早已有了打算。
“要说当然还是继续养些日子为好,不过,姑娘若是着急,也不是不可以上路,路上小心些,别太颠簸便可。”
或许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大夫的回答恰恰合了甄珠的意。
于是稍后,甄珠便找到了阿朗,笑着对他道:“阿朗,我们明天离开回洛城吧。”
阿朗刚刚从外面回来——从甄珠的身体好些后,他总算不步步紧跟式地待在甄珠身边了,有时甚至会离开农庄,对此甄珠虽然知晓,但因为相信他无论做什么都会有分寸,因此从不去干涉他的自由——陡然听到甄珠说要离开,便有些惊讶:“这么快?可是你的身体——”
甄珠立刻将大夫的话搬出来。
又笑着道:“别担心,大夫都说可以了。而且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已经没什么问题了,我们慢慢走——就像当初我们第一次去洛城那样,那时候你的伤可比我重多了。你那时候那么小都忍得了,难道我还忍不了么?不要这么看不起姐姐啊。”
她说着,踮起脚,想要拍他的头。
阿朗顺从地低下了头,脑海中却浮现出刚刚打听来的消息。
“听说计都那奸贼带着几百残部逃到了北边,相爷派了上万兵马追击,定能早日将其伏诛……”
他英挺的长眉微微蹙起,然而,感觉到头顶落下的柔软手掌后,那眉便又舒展了开来。
他弯起唇,轻轻点头:“好。”
既然她想离开,他自然会相陪。至于京城这里——
既然已经背叛,毫无实际行动的愧疚,也没有任何用处了吧……
已经离开的方朝清自然不知道甄珠的决定。
此时,他已经站在了相府大门前。
上一次从这里经过时,那大门上还贴着封条,除了义愤的百姓士子,其他人人纷纷避走。然而此时,却赫然又是一派热闹纷呈。
方朝清站在门前等候门房通报的这一会儿功夫,便已经来来往往了三拨人马,他面带笑容与人寒暄着,无论刺探还是嫉羡都坦然以对。
“大人再会。”刚送走一位,方朝清直起腰,便见相府大门前驶来一辆马车,直直驶到了门前。
宰相门庭,可以说是除却皇宫外最难以踏进的了,等闲人无法踏进,便是有资格来拜访的官员,大多数也莫不是在距大门几十米处便停车下马,身份够高的下了车马从大门进,身份不够的便从侧门进,而直接将马车驶到门前的——
方朝清看着那辆外表毫不起眼,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的马车,猜测着对方的身份。
很快,马车里下来了人。
却是一个面貌普通,身材微胖的老头儿。他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茧绸直缀,带着寻常的文士方巾,看着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头,跟这堂皇高大的宰相门庭一点也不相称的模样。
然而一见这老头,方朝清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躬身肃立起来。
老头很快也看到了方朝清。
他愣了一下,旋即大踏步而来,步子走地虎虎生风。
走到方朝清跟前便是一瞪眼:“你怎地来了!”
方朝清苦笑了一下,揖手正要解释,老头便已经一脸嫌恶地摆摆手:“算了算了!我一见你就气不顺,别搁我眼前晃了!”
说罢,竟是扭头就进了相府大门,而门房一见是他,连通报也未说一声,直接便放人进去了。
自然不用通报,这可是宰相大人的老丈人,人称张老相公的前任宰相啊。
虽然如今张老相公早已致仕多年,人脉权势俱已凋零,甚至平日穿着打扮都与普通百姓无异,然而没有人敢看轻他。
毕竟虽然他已不再掌权,但他的女婿崔相却正炙手可热,崔相还是个出了名了痴情种子,妻子死后多年也不娶妻不纳妾,对张老相公这个岳丈更是恭敬孝顺有加。
崔相对妻子的深情,对岳丈的孝顺,也是他名声广为人知的一个原因。
想到这里,方朝清苦笑着摇了摇头。
同样是为人女婿,他与崔相之间差距实在太大。
他这个女婿不仅不讨岳丈崔相的喜欢,张老相公这个岳丈的岳丈,更是十分厌恶他。
这也不奇怪,毕竟若不是他,张老相公的女儿,他的岳母,也不会意外早逝。
丧女之痛,又怎会那么容易消弭呢?
所以,无论以往张老相公怎样冷脸恶言以对,方朝清都没有怨恨,更不会顶撞,这一次不过被说两句,更是不会有什么不适。
心知张老相公不愿看见他,他便站在原地,看着张老相公往崔珍娘的院子去了,便等张老相公的背影不见了,才进了相府,往崔相的住所走去。
“相爷,张老相公去看小姐了,姑爷正在门外等候,可要让他进来?”门外传来下人的通报声。
崔相抬起头,朝门外道:“让姑爷暂等一会儿吧。”
下人领了命令赶紧去报了。
房中几个大人中,一位孙大人闻言不禁道:“要不让方大人也进来吧,反正不是外人,之前能那么顺利攻城,还亏了方大人呢。且他对计都那狗贼多有了解,说不定能有什么计策?”
如今虽然江山已经夺回,皇位业已归正,但计都仍然潜逃在外,便犹如猛虎在侧,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睡,这些天崔相派出许多兵马搜索,却依然未果,孙大人便是亲自领兵搜索的将领,此时一听方朝清来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想着多个人多个主意,便开了这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