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蔚有些无奈,听门口响起一声咳嗽。
眼见着程向南跟在陈深身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又咳嗽一声,故意把大家的注意力全吸引过去。程向南咋呼一声:“陈总来了,大早上的不上班,你们吵吵什么呢——菜市场啊?”
满座俱寂。
上回只是同事之间你来我往的试探,林蔚答得模棱两可,这回自己都肯认了,又说起结婚这事儿,大家想深究的心思反倒没多少了。
最是暧昧惹人遐想。
新楼盘即开,按理来说是这一季度最忙的时候,倒是没掀起什么大风大浪,这会儿看到陈深这位新领导前来,想到他还没放自己新官上任的那三把火,皆有些悻悻,就都埋头忙自个儿的去了。
距离隔得不远,能看到长得精瘦的陈深直条条地立在那里,一棵松似的。
林蔚在同事们的八卦中听说了陈深家世背景雄厚,纵是陆知贤那种背景的也无可比拟。陈深前来他们公司挂职纯粹是因为从香港回来后游手好闲,加之他和他亲生弟弟关系紧张,辛蕊就做了个顺水人情,予他个临时呆着的地方罢了。
原来是难民,装什么大尾巴狼?
思至此,她心底暗嗤,又晃他一眼。
陈深长得很精致,不是大刀阔斧的那种长相。
他眉宇轮廓丰神俊朗,不说话时微微颔首,冷着一张脸,表面来看,是个十分倨傲的男人,虽没什么桀骜锐气,倒有些骄矜的公子哥气质。
她心思还没在心底转完,陈深向她投来目光。
一时间两道目光在空气中电光火石地摩擦,啪啪地打着火花,陈深想到她昨晚毁了自己的一片好心,俏皮的小女人于自持傲慢中透露着一股疏离感,刚才还听这个办公室的人喊着她要结婚了,登时一股子无名火从心内窜起,他绷了嘴角,这才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
他指了指林蔚,普通话杂着港音,略有些蹩脚,瞥了程向南一眼。
“去,把她给我叫来。”
——
许嘉川在路上接到舅妈钱雯芝的电话。钱雯芝又提起让他询问妈妈身体状况的事情,这事儿昨晚方长明也提过。
他恰好拐过一个路口,路遇斑马线,缓下车速。
三三两两的学生浩浩荡荡地跑着从斑马线经过,到了道路的另一头,直走便是港城市第十七中学。自昨夜以来,满脑子都是和林蔚高中的事情,如今到了校门口,愈发挥之不去。
他一时出神,听钱雯芝说了一通后,又喊他:“川川,你听着吗?”
他拉回思绪,大脑滞空,恍若隔世。
待学生们都走过,他发动车子,才答:“在听呢舅妈。”他在心里估算了下到家的距离,又说,“我这会儿正往家走,马上到了,都到十七中了。”
“你给你妈打电话了吗?”
“打了,打不通。”他蹙眉,有点古怪,“半小时之前我就在打了,一直打不通。也不知道她在干嘛,是不是昨晚看电视太晚了手机没电了放着没充。”
“说的也是,我昨天打了好几次也没打通。”钱雯芝思索着,“对了,川川,你爸呢?不在家?”
“去外地了。”
“……这个老许,”钱雯芝不悦,“都快退休了,一天天得瑟什么呢?”
“不知道,出差吧。事业单位嘛,事儿多。”
“当领导的就是不一样——你舅成天也事儿多,不过我不让他去——”
“他就只能派我去呗。”
许嘉川想起上回方长明指派自己去上海的事儿,笑着补充。
这方车子才驶入家属院,前门的挡车杆有些旧了,艰难地升起,又吱吱呀呀地落下,钱雯芝像是掌握了他动态似的,在那头问:“你家不搬吗?一直住在那头?你知不知那片污染特严重,你以后结婚也住那头?”
“搬吧。”他答得模棱两可,“我爸也说得等我结婚了。”
“你结婚这事儿有谱吗?”钱雯芝有些兴奋,“我看林蔚就不错啊,你俩不是一起长大的嘛,正好也熟。对,你舅跟我说昨晚他喊你去打球,林蔚也在?”
“在的。”
“你俩在一起了吗?”
他唇角泛起笑意,鼻音也带笑,“嗯。”
钱雯芝乐了,同他拉扯了些有的没的,一直扯到他们以后生子,许嘉川红了脸,赶紧打断,“这事儿还好早呢。”
“不早啦。你都27啦,得考虑了。你知道现在养个孩子多难吗?”说到这里,钱雯芝声音越来越小,许嘉川也沉默了,听她在那头犹豫了一下,说:“川川啊,我和你舅舅商量了,我们想去福利院领个孩子。”
“……”
他蓦地踩下刹车,心脏都被揪紧,难过得喘不上气。
钱雯芝和二舅方长明结婚这么多年,不是没有过孩子。
许嘉川也曾有过一个表弟,叫方谨言,小他三岁。一群表兄弟里,最是谨言开朗活泼,伶牙俐齿,不跟另一位表哥方行止亲近,倒是总攀着脾性相近的许嘉川喊哥哥,兄弟二人情同亲生。
十岁那年两家人一同出游,去山村采风。瓢泼大雨倾斜而下,一夜之间山间发了洪涝,谨言半夜就不知跑哪儿去了,自此失踪。
救援队前来搜不到,舅妈哭得丢了七魂六魄,一度难以振作。
大家都以为谨言死了,许嘉川认为,没找到尸体就不能轻易决断。
也许谨言福泽旺达,现今还在哪儿活得好好的。
可,的确再回不来了。
旁人都说方长明最疼许嘉川,把他当自己亲生孩子待,这一点上许嘉川没什么异议,就是别人总讽他是关系户,他也没意见。
从方长明联系了国外数一数二的医大随后安排他出国,到纳他一个资质平浅的医大毕业生进了远近闻名的三院产科,足以看出方长明对他的偏爱与器重。
这么多年来,方长明夫妻俩再没要孩子,但也没放弃寻找,早些年时隔一段时间就去那个村子周围打听,却都一无所获。
后来放弃了。
一来是夫妻俩从小就喜欢许嘉川,大半精神寄托他身上,这么多年,时时照料,对他寄予厚望,俨然把他当成了半个自家孩子待。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夫妻也没再提要孩子的事儿,许是恐怕想起来伤心,加之再要个孩子,也是对谨言的不尊重。
如今钱雯芝这么一说,许嘉川感到十分惊奇。
丧子之痛的往事已经成了个打不破的局面,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做出改变?
钱雯芝长叹一声,解释:“我和你舅年纪也大了,再有个三五年你舅也从医院退了,七八年后,我也得成个闲人。从前我俩总商量,以后大不了就去养老院,死在养老院也挺好。现在想想,如果你以后成家了,你还有自己的父母,妻儿,还有妻子的父母,很多关系要照料打理呢。”
“我不会介意……”
钱雯芝打断他:“可别了,你这想法就不对。结婚不是两个人的事儿,是两家人的事儿。再怎么说,你都不是我和你舅亲生的,我们也不想你照顾好你那边,还来照顾我们?”
“舅妈,”他五味杂陈,难过得酸了鼻子,“你是怕我嫌你俩麻烦啊?”
“唉,也不是这么说吧……”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他打断道,“而且,你们准备去福利院领个多大的孩子回来?三四岁的还好,还没什么意识。稍大点儿的,八九岁,十几岁的,光是要突破隔阂就很久了……”
这么说着,他突然惊觉自己的说法很自私。
舅舅和舅妈不过是想有个后辈给自己养老送终,可他却觉得,这么做,很对不起谨言。
而且他完全可以为二老养老,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负担。
这么多年来,许嘉川也在后悔。
如果那天晚上没睡的那么沉,能起夜看一看邻床,叫住谨言,不让谨言出去。或许不会落得这样一个人人伤心的境地。
说到此,他也不多说了,恐怕说到后头变了味儿。这些年他从不在他们面前提起方谨言的名字,就是怕闻者伤心。
钱雯芝那头还在犹豫,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无外乎都是些让他安心的话。
说到后头,两个人都很难过,复又叹息,许嘉川安慰着她,挂掉电话,已经把车开到了楼下。
锁车上楼去,楼下的奶奶出来遛狗,同他在逼仄的楼道里相遇。
奶奶牵着两只阿拉斯加,壮硕的个头儿把逼仄的空间挤的更为狭小。两只大狗毛绒绒的,牵着绳都拉不稳。许嘉川一向爱狗,奶奶也跟他熟,主动停下和他打招呼。
“川川回来啦?好久没见你了。”
“奶奶,你家怎么养了这么两只大狗?能牵住吗?”
许嘉川揉了揉其中一只的头。手陷入巨型犬的毛发,暖烘烘地被包裹住,很舒服。
“牵得住呀,我儿子前几天送回来的,说买来陪我。”
许嘉川仍揉着,看那只狗冲自己吐出粉色舌头,笑起来,虽心情好了,嘴上却不留情,“要陪您的话,常回来看看不就行?买狗算怎么回事儿呀。”
“说的也是呀,我改明儿也得这么念叨他。川川是国外回来的,觉悟高。哪像我儿子,就是个傻帽。”奶奶埋怨道,倒是没什么愠色,还是笑呵呵的,提了一嘴,“对了,我前几天在天诚广场那边看到你爸爸啦,你家不是也买了一只这么大的狗吗?我还看他牵着溜……”
“我爸?”他皱眉,心底生疑,“我爸不在家啊,我家也没养狗。”
“……啊?”奶奶哽住,圆溜溜的眼睛圆滑地转了两圈,“那,那是我看错了吧。我就看到这么大一只狗,很像我家多多。唉,你看看,你摸的这个叫多多,平时特别乖,那个叫乐乐……”
许嘉川却没心思再听,告别后几个箭步奔上了楼。
在家门口,他先没主动敲门,尝试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还是打不通。
本以为妈妈或许不在家,仔细辨听,听到家中有拖鞋甩在地面啪哒啪哒的声响,随即传来高亢激愤的叫骂,杂着哭腔,似哭似诉,怒不可遏,他心感不妙开门进去,一路进来,见妈妈背对着门坐在卧室里,极近难听的话在电话中骂人。
平素被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卧室一地狼藉,花瓶碎了,水洒一地,家庭相册的照片散在地上,多数被胡乱地剪碎,泡在玻璃碴和水里,他穿着鞋,不留神踩到,下意识跳开。
“妈……这怎么了?”
“川川。”
妈妈听到这声,赶忙三五下擦净了泪,啜了声,红着眼回头,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
挂掉电话,沉默良久。
“我要跟你爸离婚。”
第44章 虚荣 ...
顶层办公室, 三面落地窗,通明透亮, 能俯瞰到周围的风景, 无一丝遮挡。外面的光不是很刺眼, 半个太阳浸在云后, 蛮横地拽着云的尾巴, 不让它走。
林蔚就和陈深这么面对面地大眼瞪小眼, 看了半天, 谁也没憋出一句什么话。
陈深坐着,林蔚站着,她在高处,迫于陈深的气场,却没有居高临下的感觉。
数分钟后, 陈深用指节敲了敲办公桌的桌面:“那事怎么样了。”
说的还是企划案那事儿。
林蔚毫无头绪, 悻悻地看他一眼, 摇摇头, 老实答:“我就问了几个相关的负责人……”
“真慢。”陈深打断道。
林蔚气的横眉竖眼:“这事儿本来也不好查吧?”
“是你做的吗?”
明明他是上级, 林蔚平时也不是敢跟上级顶撞的个性。她最恨自己被人冤枉, 看着他这幅拽得二五八万的模样就来气, 上回就一副咎责于她的口气, 她张口就是一句反问:“我说不是,你信吗?”
陈深怔了怔,随即笑开,戏谑的目光自她脸上轻轻滑过, 惬意地晃了两下脚:“我说不信,你就能摆脱嫌疑?”
“……”
这是存心跟她杠?
他也不说话了,微抬起下巴,越过她,四下观察着这间新办公室。
上回他嫌自己那间办公室位置不好,辛蕊第二天就给他置办了这么一间。据说是原先某位老总待过的。
此举是抬举陈深不错,陈深自然知道。琢磨起来,就是不知辛蕊对他这般热络,除了抬举他,是否是变相在讨好自己那位成了大器的弟弟陈情。
思及此,他有点儿不高兴了。
叫林蔚来,原意是问企划案的事儿没错。其实这个事儿,他没理由一定管到底,他本来就是个散人,但是看林蔚态度坚定,声称不是自己的错,他倒是有几分闲心替她伸张正义。
半晌,他说:“下午跟我去趟D.H。”
“干嘛去?”
“让我相信你。”
——
于是,下午林蔚被陈深喊出来。
公司大楼前横着一辆加长宾利,阔得很,晃得她睁不开眼。
一个模样年轻的男司机下来,恭恭敬敬地朝陈深喊了声“陈大少爷”。
“……”林蔚听得一阵鸡皮疙瘩,努力平复一番,结结巴巴地问陈深:“陈大公子,你这是出去跑业务,还是去干嘛?咱们公司有专配的桑塔纳……”
陈深反驳:“桑塔纳开出去多丢面子?”
他还是那口略蹩脚的普通话,听得林蔚越发不舒服。
“丢什么……面子?”
她简直无法理解,不就出去跑个业务而已,平时他们也没少开那辆桑塔纳。他们公司的业务专车清一色的白色桑塔纳,开起来后劲儿足,又稳,里头还宽敞,怎么到了陈深这位佛爷眼里就丢面子了?
不,是根本没入这位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