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慎时握着扶手,淡淡地看了秦氏一眼。
殷红豆抿了抿嘴,秦氏到底是长兴侯府宗妇,说话一针见血。
秦氏走到傅慎时身边,再问潘氏:“我家六郎受辱,却为了侯府的颜面忍气吞声,没在人前闹开黯然躲回院子伤神。老二不顾手足之情,把一个丫鬟看得比亲兄弟还重。我也想问一问,傅二这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本事,打哪儿学的?”
潘氏嗫嚅着看向老夫人,老夫人正要开口,秦氏咄咄逼人:“傅二抢完丫鬟,还想抢什么?我索性叫六郎都给他罢了,省得外人说咱们长兴侯府兄不友、弟不恭!”
秦氏这话意有所指。
老夫人做了老侯爷的填房,生了嫡子,却因继子才是嫡长子,自己的儿子继承不了侯位,觊觎多年,眼下潘氏与老夫人被戳穿了心思,心虚气愤,婆媳二人下颌收紧,暗暗咬牙。
而且今日之事,真就是傅二的错,二房没处挑傅慎时的理。
老夫人权衡利弊,仗着婆婆的身份,居高临下地看着秦氏,欲息事宁人,厉色道:“好了,他们兄弟之间有误会说清楚就行了,五郎刚刚成亲就闹这事儿,像什么样子!你可别忘了,你是长兴侯府的宗妇,凡事以大局为重。”
秦氏走上前一步,屈膝道:“老夫人,正因媳妇是宗妇,才知道恪守家规的要紧之处。这事若轻饶傅二,不给六郎一个交代,外人怕是会以为长兴侯府厚此薄彼、黑白不分、寡情少义!”
她说的句句在理,令人不容反驳。老夫人嘴角微动,声音弱了许多:“……那便按家规处置吧。”
殷红豆心中大喜,恨不得家规里能把傅二处置死了才好!她余光看向傅慎时,却见他嘴角似乎略微一动。
秦氏面色缓和几许,道:“按家规,老二做出这等不耻之事,扣除一年月例,赶去保定府祖祠思过半年。”
潘氏喉咙一哽,思过半年!傅二明年可是要参加秋闱的人!保定府那里怎么能做得好学问!
她瞪着秦氏,道:“大嫂,如此处理,是不是太严苛了些?”
老夫人拧着眉,冷冷地看着秦氏,还未开口,秦氏便猛然抬头道:“倘或弟妹觉得我这个宗妇处事有失公允,大可上书天子,褫夺我的诰命!”
若是将长兴侯府的家事变成朝廷之事,至于结果,谁都知道会是怎么样。
潘氏死死地绞着帕子,恨恨地看着秦氏和傅慎时。
老夫人也紧握双拳,语气平和却冰冷,道:“就按你说的办。好了,我乏了,都忙你们的去吧。”
潘氏欲言又止,脸和脖子都气红了。
秦氏唇边挂着得体的淡笑,她行了礼,道:“儿媳告退。”
傅慎时便也示意时砚推着他出去。
一行人出了永寿堂,在甬道上走了一会子,秦氏才温声问傅慎时:“昨儿你怎么不跟我说这事儿?”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纹丝不动,眼看要分道扬镳,只道:“儿子先回去了,母亲告辞。”
“六郎……”秦氏追着喊了一声。
傅慎时丝毫没有要回头的样子,秦氏只得作罢。
殷红豆与时砚皆同秦氏行了礼,便跟着傅慎时一道走了。
秦氏在后边看着傅慎时的背影,忽又将视线挪到殷红豆身上,忍不住眉头紧锁。
堂兄弟两个,为了一个丫鬟就闹出事来,今儿还好是傅慎时占理,否则老夫人仗着婆母身份,还不知道要从她手里夺些什么走呢!
甬道远处的主仆三人径直往重霄院去,进了院子,傅慎时兀自去了书房,一言未发。
殷红豆快步跟了过去。
都过了这么久了,傅慎时心里的气儿总该消了吧?通房的事儿,总得说清楚了。
第43章
傅慎时从永寿堂回来之后, 便一直待在书房,他也没说让殷红豆伺候, 两个“翠”也还是在房里站着。
殷红豆走到书房门口, 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就打了个喷嚏, 惊动了书房里的人, 屋子里四双眼睛都朝她看过来。
“……”
四个人里有三个人动作齐齐整整, 傅慎时稍微慢他们一步地抬起头, 殷红豆被看的有些不自在, 摸了摸鼻子, 低着头挪进去,垂手而立,似乎有话要说。
傅慎时见了殷红豆这副模样, 他还能不知道她的意思?便淡声吩咐道:“都出去吧。”
两个丫鬟,包括时砚都出去了, 顺便把门也关上了。
有时砚看着, 两个丫鬟也不敢偷听,站在廊外边嘀嘀咕咕, 猜测着傅慎时和殷红豆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翠竹胆子大,她跑去跟时砚套近乎, 问了一些话,时砚木着一张脸, 没听到似的, 根本不搭理人。
书房里, 傅慎时两手闲闲地搭在轮椅上,道:“说罢。”
殷红豆鼻音有点重,声音也有点儿闷闷的:“奴婢想谢谢六爷救命之恩。”
傅慎时神色淡漠地瞧着她,声音微冷:“你以为我是存心救你?”
殷红豆揪着袖口,道:“奴婢没这么以为!”
她是这么以为,但是她不会说出口,否则以傅慎时的性子,必然说她自作多情。
傅慎时仰靠在轮椅上,闭上了眼睛,他精致绝俗的面目十分平静,他等了一会儿,却没听见殷红豆离开的动静,他又沉声道:“还站这儿干什么?”
殷红豆嗫嚅片刻,抬眸直视傅慎时,道:“奴婢还有一件事没说,前一段时间廖妈妈曾让奴婢做六爷的通房……”
傅慎时睁开了眼,徐徐看向殷红豆,原本就冷淡的眸光忽然结了冰似的,审视着她。
殷红豆头皮一紧,继续道:“奴婢以为自己蒲柳之姿不配侍奉六爷,就拒绝了,可观傅六最近所为,莫非当初那个提议是六爷让妈妈去提的?”
她说到最后,声音提高了几分,语气的质问十分明显。
傅慎时收紧了双手,紧紧地握住扶手,嗓音低哑道:“你想多了。”
殷红豆眨了眨眼,道:“奴婢就知道不是六爷的主意!”她忽又一脸委屈地走过几步,微微哽咽道:“可是奴婢不知道自己近来哪里做的不好,惹得六爷您嫌弃了,还请六爷您看在奴婢自进院以来忠心耿耿的份上,提点奴婢两句,以便奴婢从今以后适时改正,更好地伺候六爷。”
傅慎时忍不住凝视殷红豆,她提起这一个月以来的委屈,揪着袖口的手愈发用力。她是憋着哭意说话,声音发哑,像是用羽毛挠了一下他的耳朵,很舒服,又很痒。还有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也红通通的,还真像两瓣嫣红的桃花,但她眼睛灵动,睫毛一眨,眼珠子一转,泪水雾蒙蒙地附在上边,反更像一只雪白无助的小兔子。
她好像瘦了,也好像长开了些许,下巴都尖了一些。
傅慎时两手渐渐松开,磋磨了她一个月,撒了的那么久的气,其实被拒的羞辱感已经弱了很多,心里压着的那口气,也已经消散干净了。
殷红豆期盼地看着傅慎时,眼泪到底是没忍住,顺着脸颊就滑下来了。
傅慎时心口蓦地一软,挪开视线,却用余光看她,声音平淡道:“行了,以后还在书房伺候吧。”
殷红豆大喜,吸了吸鼻子,又哼哼气,正要张嘴道谢,哪儿知道鼻子堵住了,登时哼了泡泡出来,她生怕招傅六嫌弃,赶紧用帕子擦了擦。
又让人怜惜又好笑。
傅慎时微微皱眉,厉声道:“赶紧回去收拾下自己!”
殷红豆用帕子捂着鼻子说话,声音很沉闷:“六爷,那奴婢以后还是您的大丫鬟吗?”
“是!你快回去洗脸!”傅慎时拧着眉,不想看她。
殷红豆点一点头,行了礼道:“奴婢告退,一会儿收拾好了再来伺候六爷。”
傅慎时看着她活蹦乱跳的背影,嘴边扬起一个淡笑,转瞬即逝。
殷红豆回房之后,立刻请翠微给她烧了热水,昨儿回来她后怕得厉害,根本没洗澡,夜里裹了一夜的被子,其实都没睡着,她现在只想好好地洗个澡,在床上美美地睡一觉。
翠微见殷红豆高兴起来,抬着热水往她屋子里去,憨憨地笑着,问她:“六爷不生你气了?”
殷红豆一脚蹬掉鞋子,挑眉笑道:“不光不气我了,又把我提成一等丫鬟了呢!”
翠微跟着欢喜,一边替殷红豆准备帕子和洗澡用的胰子,一边道:“我就知道六爷看重你,不会一直苛待你的。”
殷红豆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她可不这么认为,这回傅慎时虽然救了她,或许是有喜欢她的缘故在里边,但是也有几分“自己的丫鬟不准别人碰”的意思,她毕竟只是个丫鬟,主子喜欢了就捧高你,不喜欢就了打杀,根本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她不喜欢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还有傅二那色鬼,便是发落去了保定府,也不过待半年时间而已,半年以后她怎么办?届时六太太入府,她还不知道自己前途会是什么样子呢。
而且这里是长兴侯府,为了她一个丫鬟闹得手足相残,以秦氏的性子,还有老夫人和二房的夫人,未必容忍得下她。
殷红豆不得不为自己找一条更为可靠的后路。
她让傅慎时更加倚重她,并且许她得赎身出去,替她改成良籍,方可自立门户。
这条路太艰难了,殷红豆跨进浴桶里,一面泡着热水,一面儿为以后做打算。
想着想着,殷红豆就睡着了,待她醒过来的时候,水都快凉了,她的脑子晕乎乎的,有些发昏。
她从浴桶里爬起来,忽觉得头重脚轻,她穿好了衣裳就窝进了被子里,朝窗外喊人,但是没人听到她声音。
被子里也好冷呀,殷红豆缩成一团,瑟瑟发抖,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裹着棉被,把脑袋也盖住了,秀丽的眉头蹙的紧紧的,不知不觉就起不来了。
书房里。
傅慎时听殷红豆挑明了通房的事儿,又听她说了软话,便不自觉地想起她往日所做所说的种种。
这个丫头还是忠心可爱的。
想到此处,傅慎时瞧了两个翠,倒是愈发觉得不合心意,便将二人打发了出去,不许她们以后再进书房。
两个丫鬟莫名其妙被主子嫌弃,相视一眼,却不好多问,便一道退了出去。
傅慎时等了好半天,都不见殷红豆进来,他往隔扇外瞧了一眼,却看不大清楚厢房里的动静。
他眉心突突地跳着,突如其来的不安令人惶恐,他吩咐时砚:“去让红豆泡一杯茶来。”
时砚去了厢房敲门,却没有人应,他大喊了几声,还是没有人应。
他虽然无根,但还当自己是个男人,便并未直接闯进去,而是去厨房找了翠微,叫她进去看看。
翠微一听时砚说殷红豆房里没人应,如遭晴天霹雳,道:“糟了!红豆在沐浴!”她生怕殷红豆跌水里去淹死了,吓得魂儿都没了,拔腿就跑过去。
时砚则回了书房复命,如实道:“红豆在房里,房门锁得紧,没有人答应。”
傅慎时扔了手里的书,锁眉道:“怎么回事?她睡着了?”
时砚摇头,道:“翠微说红豆在沐浴……”
浴桶那么高,喊了还没人应,怕不是要滑进去淹死了!
傅慎时浑身一冷,沉声吩咐道:“推我过去!”
时砚连忙推着傅慎时到厢房,翠微正在厢房廊下狠狠地撞门,但是撞不开。
长兴侯府有人住的院子每年都要修缮,重霄院厢房的门结实的很,翠微的力气,哪里撞得开?
傅慎时面色冷厉,隐隐有些惨白,他急切道:“推我去窗户那边,拿匕首来!”
时砚小跑着推了傅慎时去窗边,然后又大步地跑回书房找来了匕首。
厢房廊下,翠微在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哀声地叫着红豆的名字,傅慎时听不得这丧气的哭声,面色阴沉地切齿斥道:“把嘴闭上!”
翠微又吓得一哆嗦,两腿一软坐在了地上,捂着脸小声地哭。
傅慎时手腕灵活,以匕首挑开窗户后边的木闩,眨眼就开了窗户,坐在轮椅上,却只能看见浴桶里没有人,他心猛地一沉,哑着声音吩咐:“进去看看!”
时砚一个翻身进屋,将门打开了,他侧身站着,面色微红道:“红豆在床上。”
傅慎时松了一大口气,他进去便看见床榻上被子鼓起,殷红豆整个脑袋都蒙在里边,一根头发丝儿都没露出来。
他坐着轮椅上前,揭开被子的一角,便看见殷红豆小脸发红,身上冒着汗,细细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黏腻腻的。
傅慎时未觉得汗水脏污,他伸手探过去,殷红豆的额头滚烫,几乎灼得他掌心发疼,他当即道:“去!请大夫来!先去离侯府最近的医馆请大夫,再去请胡御医过来,要快!”
时砚腿长,步子快,一阵风刮过去,人影儿就没了。
傅慎时扭头看着翠微,声音冰冷:“还哭?!打冷水拿帕子来!”
翠微慌慌忙忙地去了。
傅慎时回头继续看着殷红豆皱巴的小脸……她怎么病了还拧着眉,是不是很难受。
他的手,不自觉地又伸了过去。
第44章
傅慎时的手摸在殷红豆滚烫的额头上, 她的肌肤很嫩,触之柔软, 但是眉头蹙着,他抬起手指抚过去,却抚不平。
他收回手,握着拳头, 那股烫意却还黏在他手掌心里, 像一团热气, 透进他骨肉里,灼得他心口微微发疼。
床上的人, 似乎察觉到异样,她晃了晃脑袋, 又缩进被窝里。
傅慎时再次替殷红豆揭开被子,让她能够透气。
翠微打了冷水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她颤抖着手拧干帕子, 搭在殷红豆的脑门上,用手摁住,隔一会儿就换一次, 不过一刻钟,水都热了一些。
傅慎时就坐在房里静静地等着,时间似凝结成脂, 总也化不开, 不过一刻钟而已, 却像有一年那么久。
他忍不住哑着声音催问:“时砚还没回来?”
翠微跑出去看了一眼, 走进来抽抽搭搭地禀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