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唯刀百辟
时间:2019-01-29 10:12:49

  一开始阿福不让,说姑娘手金贵,搓出老茧来不好看,拗不过淮真执意要帮忙。第二天,阿福从杂货铺给淮真带回一副打渔用的麻手套让她洗衣时戴着,也不贵,洗过晾干就好,这才两全其美。
  洗衣赚钱并不需什么成本,也不像别的白人洗衣铺要额外的花销用以支付肥皂的费用:都板街与冚尾善街交界处有四五棵几十年前种下的皂角树,但凡唐人街的华人皆可摘去自用。皂角树年岁和唐人街一般老,如今株株苍翠挺拔,如今竟也像种下它们的华工父辈一样荫蔽后世子孙。
  人多时,一天三百余件衣服,往常都经阿福一人之手一件件仔细搓干净,再搭在绳上晾起来。阿福手快,一下午功夫,晚饭后再抓紧点时间,到晚上睡前一准都能洗干净。幸而洗衣铺规模不大,再大就得多雇人手了。衣服一定要洗的够干净,不能坏了口碑;淮真手又生,一下午时间,只能洗上三十余件,天爵也偶尔搭把手搓上十来件。但一来店不能没人看着,二来,天爵搓衣服的手艺也实在令阿福嫌弃,除非实在忙不过来时,通常都不让他进后院。
  阿福仍开心得不得了,直说闺女就是比臭小子好。再念念书,那更是好的不得了。
  搞清楚这件事,淮真也大概明白为什么天爵工钱这么低了。手这么笨的伙计难找,肯安分守着这十五块钱过日子的伙计也难找。
  周一夜里送去的食盒在第二天一早就还了回来。淮真开门时,这空空如也小盒子就已躺在地上。往对面一瞅,那开门的老头却颇为无赖,连看也不带看她一眼,哼着小曲就进去了。
  于是当晚上门,淮真特意提早半多小时去。店里客很多,问诊间隙,淮真抱着食盒往门口长椅上一坐,望着外头,不吭一声。惠老头也只在她进来时看她一眼,后头只当是她空气。
  上门来的病人当中有位妇人笑着打趣道:“这不是阿福家二闺女么,来惠伯这里作学徒哇?”
  淮真也认出这是士作顿街新开面包店的老板娘阿芳,立刻改换笑脸称呼道:“芳姨好,季叔说开春了诊所忙,知道惠大夫辛苦,煲了鱼翅汤叫我给他送来。等到他八点收工,一定得看着他喝了才放心走。”
  惠老头吭哧一声,冷着一张脸道:“你现在拿过来,我立刻就能喝给你看。”
  后头仍等着两三病人。淮真于是说,“我怕您忙不过来。”
  芳姨一扬手,“没事,吃饭要紧。”
  淮真笑着嗳了一声,揭开食盒盖,将那碗鱼翅粥亲手给惠大夫端了去。
  惠老头执起那手可盈握的瓷碗,举至嘴边,一面给芳姨有风寒病的母亲开药方:“此阳虚外感,风寒闭塞腠理,致经脉气血不通故也。宜用……”
  说罢,他略作思索,仰头饮粥。
  淮真看在眼里,笑道:“好喝吗惠大夫?”
  惠老头哼了一声,没理她。
  淮真接着说,“我季叔还说,惠大夫但凡喝了他的鱼翅粥,就会答应我来诊所做帮工。现下您都喝了两碗了,可不能欺负我年纪小,出尔反尔呀。”
  惠老头猛地一通咳嗽起来。
  后面一众病人也都掩面直笑。笑了会儿,有人说道:“是啊惠大夫,这小姑娘聪明伶俐,能帮您不少事呢,哪里会添麻烦?”
  连带芳姨一通劝,惠老头经不住,只说:“依了,依了,这么上赶着找活干,明日便来!”
  当晚淮真拎着食盒回家,以为这事已经稳妥了。哪知第二天上门,惠老头却现场演绎什么叫倚老卖老,翻脸不认人:“无凭无据的,我几时说过?你拿证据来。”
  倘若真将芳姨等人找来当证人,倒又显得未免小题大作。淮真只恨自己年轻,识人太浅,不知年逾花甲的老头脸皮也能如此厚,只好劝诫自己:下回一定要逼的他亲手立个字据。
  哪知周四是诊所休息日,一日未见惠老头,淮真闷闷不乐熬到礼拜五,事情才见出现了些许转机。也不知是因西泽特意交代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继周日将她送回唐人街,隔了五天,联邦警察又来上门拜访了。
  询问也与往常没有太多区别,四名警察将洗衣铺四人分开问话,问题大多有关于淮真今后生活起居与学业相关。问过以后,四名警察核对无误,方才离开。
  隔了一阵,警察又折返回来,手里拿着从车里取出的英文日报扎的紫色风信子递给淮真。小小一束,不甚起眼。
  “西泽希望能约这位女士礼拜六下午四时去下城区喝咖啡,会提前等在在萨克拉门托街,并于八点以前送她回来,希望能得到应允。”
  阿福与罗文都笑道,“好的,好的,长官。”
  等警察一走,淮真突然瞥见对面杂货铺门口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一名穿了大红袄子的女仔探出了头,看样子已探听了许久的对话。
  淮真一个眼光扫过去,她立马灵活的钻回黑洞洞的杂货铺里头,掩上木板门时,门板磕出一声不小的响动。
  罗文脸色一黑,扭头往屋里走。
  淮真明白她为什么生气。唐人街人人都知道,白鬼警察的造访几乎意味着准没好事,也因此,但凡警察上门,街坊领居也都密切关注着,准备接收到第一线报,好口耳相传互知邻里。万恶白鬼警察捧花上阿福洗衣铺的门,若是传出去,洪爷与街坊不知该怎么看待季家人。
  倒是阿福与云霞,他们两人越是不在意,淮真便越觉得心里过意不去。直至晚饭快要上桌,她只借口今日客人名字记岔了,自己呆在铺子里改记录簿,得晚些时候再上去。只因但凡回想起往常那热热闹闹的气氛,倘若少了点契机融入,倒更加映衬得她像个边缘人物。
  惠老头子就是在这时候上门来的。前脚跨过门槛,一进来问门神淮真:“你季叔呢?”
  淮真一愣,忙起身说:“在楼上准备晚餐。”
  惠老头子道:“快些带我去找他。”
  楼道陡而漆黑,淮真怕他摔了跤,便掌了只蜡烛照着引他一块儿上楼去。
  上楼见了阿福,惠老头立刻问道:“阿福,也不知是我眼神不好了,还是这白人报纸字越印越小,整个看不清。谁来替我认一认,念一念?”
  云霞刚下去洗手,在淮真后头钻出来,先挠一下她的腰,说,“就说下头没见着你,原是跟惠伯一道上来了。”
  惠老头一听,便将报纸递给她道,“云霞,你来认一认,看看都写了些什么?”
  云霞擦擦手,从淮真一侧挤过去,上前接了报纸念道:“女士接受男士邀请去约会,应该注意什么?请让婚姻专家史密斯来告诉你——”
  云霞猛地顿住。
  惠老头趋身向前,“都告诉了什么呀?”
  云霞直乐,“这个我用不着,得给用得着的。”说罢便将报纸卷成一团,直往淮真怀里塞去。
  惠老头接着回头看向淮真,一脸讶异:“哎哟,谁要约会去?”
  连阿福也笑了。
  淮真脸涨得通红:“我英文很差,看不懂!”
  惠老头说:“用得着,用得着好啊!云霞,妹妹不会,你替她逐字译在旁边,懂点外国男女约会的洋规矩,还能顺带学点英文,岂不很好?”
  顿了顿,他接着又说,“去了,也别忘给他讲讲咱的规矩:在唐人街上护着咱唐人街的闺女,还用不着白人插手。”
  淮真给他绕了进去,一下还没咂摸出个意思。
  倒是阿福立刻听懂了,大声笑道:“淮真,还不快谢谢惠大夫!”
 
 
第25章 电报山5
  罗文一见惠老头,当即松了口气,脸上愁云散尽,笑容灿烂地请他留下吃饭。
  惠老头也不推拒。四角桌上,淮真与云霞共挤一条长凳,惠老头只说叫淮真下礼拜一伊始,放课过后去诊所找他,便不再多话。听长辈聊了一席话,两个姑娘也不大插得上嘴。吃罢饭,各自回房做功课。
  面对那面旗帜,独坐在俭朴小屋的脚登上,淮真终于琢磨出了点唐人街的规则。
  罗文这个小女人有些小市民的精打细算,因种种原因诞生出一些贪念,不够精明之外,还有一些胆小怕事。一方面,她因自己的贪婪而对淮真生出愧疚,但同时,她太想要守护自己的小家庭,也因此对淮真的到来从心底生出抵触。
  整个唐人街安稳都靠洪爷庇佑。淮真从洪爷眼皮子底下溜走的,最终竟被整个唐人街神憎鬼嫌的白鬼警察带回来。洪爷记恨在心,往后日子可不好过。到时唐人街要再因白鬼出点什么乱子,保不齐有人要因淮真而怨恨到整个阿福洗衣头上。
  阿福说的对。白人在人情世故上向来头脑简单,为人处事上信奉的唯一标准大约就是一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当晚西泽带着她从戏院逃出唐人街去,到他公寓里躲了一天,直至第二天才请来联邦警察一齐将她送回来,也是想到她无亲无故,又得罪了洪爷这地头蛇,能安分留下来,总得给这群“刁民”一点下马威。于是今天警察先是上门来造访,又是送花的,搞不好也是想叫人知道“这姑娘受了美国移民法案监督及庇护”,淮真也因此险被推到与白鬼势不两立的整个唐人街对立面。
  惠老头的意思就是收下她了,这话不难懂。但惠爷话里有话,多的那一层意思,回味起来倒挺有些嚼劲。
  自家华人的女孩为求活命,竟要叫白人先动了恻隐之心,在惠大夫的义气文章里,大抵无法接受这种荒唐事存在。西泽这歪果仁笔直的脑回路使然,竟歪打正着的让惠大夫就此答应收下她这小徒弟。
  除此之外,贫富差距以及排华法案带来身份悬殊,这年代的华人女孩子与白人的恋爱,在卑微又自尊的唐人街众人看来,目光中多少会带上点鄙夷。普契尼歌剧里的兵克顿与翘翘生,西贡小姐中的克里斯与金,海誓中的莲花与艾伦……战争所带来的时代爱情故事,在这年代华人眼中,是弱者对强者的依附,是不公,更是强国文化对东方文化的侮辱。
  她知道阿福多少是有些担心,否则也不会带她去广东茶楼,对她讲那番“欠钱事小,欠情则难”的道理。惠大夫应当比阿福开明一些,因而上门时特地带上那份白人的报纸,故意叫云霞当场翻译,大抵也是要阿福放心:即使在不平等的种族主义下,也能尽力维系一段平等的关系。
  惠老头这番造访,终于让阿福与罗文心里石头都落了地。往常虽也一团和气,但总有根弦绷着;时至今日,终于云开雨霁,气氛自然轻松了许多。
  临睡前,云霞终于译完那份报纸,拿着一袋幸运饼过来两人一起分食。趁淮真仍在看书,悠哉悠哉穿着睡衣躺在她床上念:
  “约会时,心情尽量放松,一定要快快乐乐,自自然然;不要多嘴,前男友,最好不主动提起——哎,你有前男友吗?”
  “……”淮真咬了口幸运饼,望着天花板,“没有。”
  母胎solo十九年,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云霞又接着往下读:“有分寸的表现出‘你对他有兴趣’……头次共进晚餐,是男子作东,但不要点最贵的菜,不然可能会吓跑人家,更不要吃菠菜!如果有意下一步交往,要看着对方的眼睛真诚的说:‘我今天真快活,看来我们真合拍,我很想再见到你’。为下次约会埋下伏笔……”
  淮真沉默的听完。
  真挚无比说出我今天真快活,我们真合拍,我很想再见到你?
  求生本能告诉她,这种事最好不要尝试。
  那份报纸实在有些长。念到一半,云霞在她屋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淮真看完一册地理书,坐在床边,拾起她手里那张报纸往后看了看。
  最后一条写着:恋爱是自由公平的,并不是两国政客斗法,更不是一场较量。请千万忘掉贫富差别与地位悬殊,至少在这一刻的灵魂交流里,彼此是平等的。
  这话倒和阿福那天早晨讲的话有些不谋而合。淮真猜了猜,兴许惠老爷子是要借这份报纸告诉她:即便这关系在外人看来,是弱文化对强国攀附,是蝴蝶夫人式的,是可耻的,是绝对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她会被看低,会被同胞轻视……但她自己一定要弄明白一点道理:欠钱也好欠情也罢,不坦然接受凭白无故的施予,也不要因有求于人便觉低人一等;已经不是奴隶社会,不论哪一种关系,首先,都是平等的。
  淮真下楼洗漱完,回屋关掉钨丝灯。云霞早已霸了大半张床,于酣眠中发出一些细弱梦呓。淮真爬上床,替两人掖好被子。
  如今将入中国年,四处张灯结彩,很有些热闹节气。外头仍热闹着,淮真躺下来,目光落到遥远灯火通明处,心里分外沉静安然。
  自从抵达旧金山至今,至此,凡事才总算都有一些尘埃落定的意味。
  礼拜六早晨,又起了旧金山那一款名满天下的大雾。礼拜五下午送来的衣服照例是一周最多的,那送衣服的板车又不太受控制,唯恐在大雾里头唐人街高低错落的坎坷石板路上冲撞了旁人,只好暂时搁置着,等中午日头起来、雾散了再去。
  因为周五的临时邀约,这周本来答应好的市场街女孩子们的聚会只好爽了约。为表补偿,淮真一早起来,便与云霞一起去昃臣街新开的面包房喝咖啡吃菠萝包,为此还捱了阿福一顿教育,说,“茶楼菠萝包一分两只,新开的面包房却要一分一只,连咖啡都是大路货,哪里比的故土茶楼里喝一壶茉莉香片上算?”
  趁和爹爹拌嘴以前,淮真执着那只盛牛奶的铜壶,拉着云霞在石板路上一路狂奔。霭霭的天气,两双皮鞋在石板的坡道里踢踏踢踏地响。沿街店铺老板探出头来,大声喊道:“可慢些跑,早晨石头路滑,又拉着手,两人一块儿地摔下去,季老爹破财又伤心——”
  两小丫头却一径跑远了。
  自打面包房开张一来,每天早晨七点半,准时发出香气警报,大半条街弥漫着黄油与奶酥的面包气,哄的一众大人小孩睡眼惺忪,趿拉着拖鞋争先恐后地去店门口排队。
  周末众人却都爱睡懒觉。两人抵达面包房的大门时,街上仍还冷冷清清的。推门进去时,第一炉菠萝包还未出炉,隔着烤箱,仍能见着两片尚未酥黄的面包之间夹着的菠萝油完整的模样。
  两小丫头相视一笑,长长松了口气,踱步进店里。
  店面窄而深,像个与世隔绝的巷道。面包房左侧有一条长长的玻璃柜,往常用来陈列面包,现下仍还是空着的。再往里一些有个咖啡台,上头放着一壶牛奶,一罐白砂糖,一罐方糖以供客人调制咖啡。云霞趁机在柜台前趴着打起盹,淮真将那只铜壶递到柜台后头,面包房的姐姐接过去放在手摇蒸馏咖啡机下头,预热了一下,“滋——”地一声,店里漫溢着焦香咖啡味。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