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唯刀百辟
时间:2019-01-29 10:12:49

  出锅第一炉的面包自然也是属于她两的。纸袋里头装上菠萝包与皮蛋酥,淮真看见柜台里摆着的牛奶酥,又额外多要了两只。在唐人街街坊陆续醒转来面包房尝鲜以前,两人已提着铜壶,各携一只装满战利品的纸袋,满载而归的踩着石板路回家了。
  十点过后,大雾渐渐散去以前,在各家各户的窗户、与少量时髦商铺的玻璃橱窗上氲上一层薄而朦胧的诗意。
  淮真与云霞这才推着板车出门。板车在石板道上咕噜咕噜响,起个大早吃早餐的二楼邻居推开绿沿儿的窗户笑着向两人打招呼。起晚了的便不大高兴了:一家杂货铺骤然打开门来,从里头走出个没精打采的洋妇,用英文冲两人一通咆哮:“你们这些女孩全都是东方的魔鬼生的!”
  她穿着一件质地很差、如塑料袋一般满是无法抹平褶皱的、不合季节的无袖包臀长裙,一双鞋跟粗而无当的十厘米白色高跟鞋使她在这个清晨突兀得像个进攻村庄的巨人。淮真侧头一看,看见她身后杂货铺的墙上漆着蓝漆,如此心下便了然了,走出几步,回头冲她大声喊道:“你呢,美国婊子,你是谁生的?”
  话音一落,云霞目瞪口呆的回头将她看着。
  两秒过后,两人挟着板车,在企李街上一通拔足狂奔。
  道路两旁的人们统统推开窗来,只看到这薄雾的清晨里,洗衣铺两个扎了马尾的少女健步如飞,将板车在石路上划出颠簸巨响;三十码开外,那踩着高跟鞋的白种婊子尖叫着追了三条街也没追上,气得险些躺在地上打滚。
  早晨这一通闹剧并没有让淮真与云霞收获多少胜利的喜悦。
  乐极生悲的是,云霞新买的皮鞋底脱了线。更悲剧的是,鞋底彻底脱落的事,发生在下午三点钟,淮真送她前往去市场街的缆车站的路上。
  两人在缆车站等候的座椅上,盯着那张大嘴的皮鞋,一时竟有些无言。
  淮真说,“脱下来吧,我回去替你再拿一双。”
  云霞有点委屈,“我今天去日本町……特意想要穿这双。”
  淮真想起那个叫早川井羽的绯闻对象。又说,“那我拿去替你补一补。”
  云霞脱下皮鞋,着了红色绒线的袜子盘坐在座椅上,声音变得很小很小:“那……可一定要请师傅快点。晚了可就赶不上电影开场了。”
  淮真所知最近一家缝补店,距离缆车站所在的企李街有两个街区。
  她一手拎着一只开了线的皮鞋,顶在日头下走过这两条街,心里有点急,怕这一来一回,到萨克拉门托街赴约肯定会迟到。
  这样想着,她加快脚步,一路小跑起来。手里头那皮鞋,也像听了什么笑话,随着她跑步的频率,嘎嘎的张嘴。
  此时的淮真并不知道自己的囧样被人看了个彻底。
  即使移民新大陆百年过去,德国人守时的老传统,在这家庭里仍遵守的极好。
  三点四十分,汤普森先生准时驾车载着西泽驶入唐人街。
  入了市德顿街,西泽突然捕捉到车窗外,道路右侧一个熟悉的小小栗色身影在快步行走。
  走着走着,她猛地狂奔起来,什么不合时宜的东西在她手里一开一合。
  车开过去一截,西泽觉得这身影有点眼熟,于是叫汤普森先生停下来,将车倒回去一段路。
  又沿着道路,慢慢跟上。
  栗色毛线长裙上围着一条红色围巾,圆头的棕色皮鞋,在颠簸石板坡道上轻车熟路,健步如飞。即便在华人里也显得太过小巧的身影,西泽觉得自己没认错。
  他低头看看时间:差一刻四点。
  这里离约定的萨克拉门托街仍有十分钟脚程。
  ……搞什么?
  汤普森也认了出来,笑道,“噢,鞋子坏了?”
  西泽微微眯眼,这才看清她手里拎着什么——
  两双烂皮鞋。
  尔后她脚步慢下来,四下一找,钻进一间极为狭小的店铺里。
  车停下,西泽推门出去,随着她走进店铺。
  店是真的够小,天花板并不比西泽头顶高出许多。或许他再高个三英寸,或者重个一百磅,可能就进不来了。
  店里采光极为糟糕,使得淮真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从身后趋来。
  她将那双破鞋呈上,小口喘着气说:“吴叔,麻烦帮忙补补鞋,云霞急用。”
  店老板不搭腔,坐在柜台后面慢悠悠的拿粗针棉线纫一双男士黑皮鞋。
  她又说:“吴叔,真的很急,云霞光着脚等在车站呢。”
  吴叔头也不抬的说,“十分钱。”
  淮真连忙答应,从零钱包里掏出十美分放在柜台上。
  吴叔又说,“晚饭后过来拿。”
  “……吴叔!”淮真又往柜台上添了两分钱。
  吴叔哼了一声,放下手里活计,拿起那双鞋瞧了瞧,一脸的嫌弃:“墨西哥货。”
  说罢躬身劳作,针头数十来个有力起落,两双鞋便纫好了。
  淮真接过去拎在手里,“谢谢吴叔。”
  里头传来个妇女的声响:“小气鬼,晚辈的钱你也讹。”
  吴叔说:“我小气讹来十二分,你今晚去同乡会打牌一分钟输个精光!”
  妇女哼一声。
  吴叔又高高仰起头,有点看不清来人面貌:“你也修鞋?”
  淮真拿了鞋,一个转身,眼前一道黑,险些直直撞上去。
  幸好那黑影及时后退一步,和她保持了点距离。
  淮真脚下一顿,站直了身体,一个鞠躬,“不好意思。”说罢,侧过身,小小身躯,竟从那高大身影一侧仅可容膝的过道缝隙挤出去了。
  没跑上两步,硬生生给腕上一股力道拽了回去。一百八十度转向,太阳底下,正对上一张一周没见的臭脸。
  “跑什么?”他说。
  “我朋友在车站等着——请务必等我十分钟!”
  淮真鞠躬道歉,转身又要跑。
  立刻又给拽了回去。
  西泽一再忍耐:“……上车。”
  淮真侧过头,看见屋檐下停着的那辆黑色福特,打开的门外立着汤普森先生。
  她和汤普森先生对视了一下。
  他笑着点点头,请淮真坐进后座。
  和西泽并坐后排,淮真手里拎着双刚补好的鞋,一路无言的望着窗外。
  车缓缓驶入企李街。靠近缆车站时,汤普森先生说,“是那个光着脚的女孩子吗?”
  车并不能离电车站太近。车窗摇下来,淮真轻轻喊了声:“云霞。”
  云霞坐在长椅子上直起身子,张了张嘴。
  车靠近缆车站停下,汤普森先生请淮真将皮鞋交给自己,穿过马路,躬身放在云霞座椅下头。
  西泽问,“还有什么事吗?”
  淮真说,“能否回去都板街一趟?”
  “……”西泽转过脸去,觉得自己耐心真的所剩无多。
  不等他发话,汤普森先生缓缓发动汽车,原路返回距离洗衣铺巷道最近的萨克拉门托街。
  车一停下,淮真从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里逃出来,快步冲回阿福洗衣。
  “季叔,季叔——”
  阿福探出头来,“怎么才回来?”
  “有看到柜台上那只背包吗?”
  阿福拎着背包快步出来,递给她,“在这里,早晨放在外头怕有人拿走,替你收起来了。”
  “谢谢季叔——我走了!”
  “小丫头片子,看把你急的。”阿福直乐。
  再次回到车上,西泽微笑着说,“中国式迟到?”
  还不及想好如何向他表示歉意,外头钟声突然敲响四下。
  淮真缓缓笑了,“中国式投机取巧。”
  沉默几秒过后,身旁传来一声嗤笑。
  淮真将那只背包递过去,还给他。
  “……这是什么?”
  菠萝包与牛奶酥用一只纸袋装起来,早晨塞了进去。除此之外,还有上次剩下的四千五百美金。
  抖机灵式的大献殷勤完毕,淮真侧过脸望着窗外,险些能哼起歌来。
  一阵窸窣声,伴随着纸质物品展开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车里响起一声轻轻的笑。
  淮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转过头,并未见他拿出那一袋唐人街美食。
  窸窣响的,是西泽展开的一张报纸。上面大标题写着——
  “女士接受男士邀请去约会,应该注意什么?请让婚姻专家史密斯来告诉你……”
  西泽面带微笑,缓缓念道。
 
 
第26章 电报山6
  昨晚云霞过来时,这份报纸便和她的书本都放在一块。今早在柜台看了会儿书,报纸搞不好和一堆东西夹在了一块,也不知是自己无心收拾进背包里,或者是旁人好心替她放进去的……
  此刻,狭小空间内,一个刻薄鬼在耳畔念诗一样的念这份“约会法宝”。
  他不全念。
  他无比认真的读,读到有意思的地方才会特意停下来念一遍——
  “‘有分寸的表现出你对他有兴趣,适当夸奖:发型很配你,穿这衬衫你很帅气——会使对方心情轻松愉悦,’……汤普森先生,你对这种话感到愉快吗?”
  汤普森先生笑道,“确实。尤其当遇上相当合拍的约会对象。”
  西泽往下浏览。
  “‘好多女性怕所遇非人,怕临场出丑,怕被揩油’,”他读到这里,眼前一亮:“会有这样的困扰吗?”
  车缓缓驶离唐人街,淮真坐在后座左侧,冬日里西晒的太阳透过玻璃窗户晃在她的毛线衫与头发上,大半个身子都晒得暖融融的。
  但她只觉得眼前一抹黑。
  北行三个街区,沿紧靠山坡的Filbert街道停下车。
  淮真终于松了口气,跟在西泽身后下车。
  两分钟后,汤普森先生将车开走,这条行进着寥寥行人的街道上只剩下淮真与西泽站立在路牌下头。
  两人背后是一座植物茂密的小小山丘,山腰与山底修筑的小小洋楼将山顶苍翠植物包围。
  “走吧。”西泽说。
  Filbert街道在此终结。淮真抬头一望,遥遥望见通往山上仅此一条的木质梯道。路牌沿小径指向山顶,小径也叫做Filbert,终点指向电报山。
  仅可容两人并行的木头小径两侧是茂密树木,间或盛放着鹿角海棠与紫荆,些许玫瑰与蔷薇的探出小小花苞。
  与其说栈道被花园包围,不如说是栈道贯穿了树林与花园。西泽走在前头,拨开一株延伸到栈道上,挡了脚的紫色矮脚牵牛,这才发现她没及时跟上来,脚步停下,回头看向她。
  淮真快步追上去。
  再往上一些,头顶越发茂盛的树木将栈道隔出的狭小空间里,只有些运气极好的光斑穿透枝叶缝隙,落到荫蔽的栈道上。
  梯道离地数米凌空架设,透过两及木头梯板间的缝隙,能清晰看到阶梯下交错生长的树木绿色枝叶。雾气沾湿的木头梯道上,隐隐散发着一股朽木的潮气,踩上去嘎吱嘎吱,发出让人心生不安的响动。
  偶遇三两行人从山顶下来,狭路相逢,淮真小心跟在西泽身后,为高而胖壮的游客让出足够的空间。身体极好的白人太太带着她身材高大的十四岁儿子,趁机从后头包抄,甚至回头冲两人笑着说:“跑快些啊!再十分钟,就赶不上看海上日落了。”
  说罢,母子两矫健的跑远了,将共享的独行栈道踩踏得剧烈晃动。
  淮真往高处一望,隔着两座房屋的瓦顶与树木的罅隙,间或能捕捉到一星半点湖蓝色的海洋的影子。
  她从西泽后头冒出头,几步赶上前,并行在他右侧。
  西泽低头一看,脚步加快了一些。
  果不其然,她默不则声的吃力跟上。几分钟后,累到呼哧呼哧小声喘气。
  西泽高兴的微笑。
  淮真给这一趟突如其来的爬山活动累的大口呼吸,心跳加快,但并不妨碍她初来乍到的好奇。接近山顶,视野越发开阔,往前,是大半个被日落烤出赤金色的旧金山东湾,身后是蒙在日暮斜阳里、树木枝桠外头的白色街道与市区。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片海。那天早晨什么都是新鲜的,充满无数种可能性的,望不到头的,自有它的一番神秘莫测,无法琢磨。所以她不论看见什么,都带着一种近乎听候审判的超脱。今天不同,今天她终于只是羁旅在这时代的普通人,是有权利挣扎在这偌大城市的小小陌生人。
  观景的岩石与露台畔已聚集了不少西边来的旅客,以略显凶悍而元音极长的德州口音夸张的呼喊,“噢,上帝,这里可真不错——”
  三天前,西泽跟随安德烈与凯瑟琳来这里时,也遇到了这样一群德州游客。在接下来的两小时里,大部分对话都围绕“令人讨厌的没品老土西部佬,听说她们婚姻不和就会一枪崩了自己丈夫”展开。
  相形之下,刚才爬山吃尽苦头,此刻累的两颊红扑扑的,立在游客最后头,从人们脑袋顶上远远观看日落小姑娘就简直可爱多了。
  于是西泽原地站定,安静等了她一阵。
  可能上帝也觉得这里景色确实不错,至少不会让前来此地的人心情太坏。
  橙红的光慢慢移下海平面,也就发生在几分钟的时间里。
  等淮真回过头,恰好和等候良久的西泽对上视线,她这才想起这人大概是没什么兴致和耐心看日落的,原地站着,原来是在等自己。
  淮真转身朝他立足之处走过去,为自己的忘乎所以有些歉疚。
  西泽没有则声,也没流露出半分不耐烦,只待她走进了,转身往山顶,崖边一处林子走过去。
  淮真跟在他身旁,觉得这人大部分时候,尤其是不讲话时,也看不出是个脾气不好、不易亲近的样子。
  等再近一些,隐约从花园与密林后见着一栋白色小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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