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唯刀百辟
时间:2019-01-29 10:12:49

  后脚还没迈出去,那位呵呵笑得黄太太又高声问:“这小闺女是?”
  罗文立刻说,“小的这个是从家里那位清远乡下过继来的二丫头。”
  淮真站定,冲那位太太一笑。
  那位太太也不知是否违心的夸赞道:“生得倒好,有些小家碧玉的清秀模样。”
  罗文趁机说:“有名白人青年,从香港回来,就喜欢她这模样的,在船上一路追到唐人街来。”
  那太太又将淮真上下打量着,倒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东岸来的白人,不大看得起人的。真心难说,相处可得仔细点。”
  罗文又轻描淡写:“追了一路,三不五时请联邦警察上门送花来,搞得街坊四邻都知道了,可这不还没答应么,家里管教严。”
  这回轮到淮真有点抽搐。
  罗文又轻轻松松扳回一局,扬扬手,放两个小的上楼去了。
  云霞叹口气,“我妈就这样,总爱虚荣。”
  黄太太一直聊到晚上七点才走,罗文留她吃饭,但没留住。可想而知,这场妇女茶话之战,罗文大抵是险胜了。
  淮真第二天要早起去两所学校分别作入学测试,吃过饭一早就上了楼去,打算临时抱一抱国文科目的佛脚。大抵淮真成了罗文今天抵挡外辱的有力武器,从晚餐起便待她出奇的好。看书途中,还特意给她打了豆浆,外带腌鸭脯,美其名曰“咀嚼有益于记忆”。
  她倒不知自己究竟记住了多少,但是腌鸭脯是真的好吃。
  临睡前,云霞打着过来考验她功课的幌子来跟她讲小话。
  两人穿着睡衣趴在窗前,云霞无不苦恼,“虽然从前日本人跟我们一起上远东公立学校,可是别人政府愿意替别人争取平等机会,让日本小孩从小就能和白人一起上公立学校的机会。如果不是上了高中,我都不知道我们和韩国人与菲律宾人自小便被白人隔离出去上学。”
  淮真安慰道,“以后所有人都会发现,是他们错了。”
  “淮真,还好你找人救你逃出来了——上周,远东公立中学送来一个女孩,也是人贩子拐过来的,她打电话向救助会寻求援助,救助会的修女们将她拯救出来以后,打算送她去上学。她十六岁,不会讲英文,不能上高中,但是白人的教会中学不能收留她。修女们送她去远东公立中学,里面孩子都欺负她,扔石头打骂她,家长听说她是救助会送过来的,立刻向学校打电话举报,说‘怎么能让一个援助出来的妓女与他们的小孩在一间教室念书?这是误人子弟的。’我和文笙,早川一起去救助会看过她,她穿着白色床单,眼角胳膊都是伤,也不知道是谁打的,看我们的眼神特别无助,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做错了,”云霞轻轻将她搂着,眼泪滚到床单上,“淮真,还好你找人将你救出来,后来还来了我们家。你一定要好好念书,考上高中,以后还要念大学。咱们不会叫别人欺负。”
 
 
第30章 天后庙街3
  礼拜六晚上低价购入的两只螃蟹为数不多的一点蟹黄,都成了礼拜一早晨淮真手头那一只灌汤包子。早晨第一堂测试在协和学校,七点半点钟,淮真吃着包子出门去企李街时,云霞刚才起床,一见她便大声祝福:“吃过包子,你可得考一个高年级回来见我!”
  和她同堂测试的有四名十一二岁的学童,还有一名早年归国念书,后来返回美国的插班生。考试题目有十二题,从第一题往后,难度看起来依次递增。前四题主要考一些中国家族内的复杂关系,填写一些亲属词汇,比如“父之兄为(伯父)?父之弟为(叔父)?伯叔父之子为(从兄弟)?姑母、舅父、姨母之子为(表兄弟)”;中间四题为默写一些中华传统美德的著名短章,比如“汝以善待人,则人以善待汝。汝不以善遇人,则人以不善遇汝”等等;末尾四题则与爱国相关,前两题默写一些“国以民立,国以民存”的文章,最后一题以“国家要紧”自行写一篇文章。
  所有题目都需要以国文书写,淮真这一整周都在练习的繁体字终于派上用场。同时也不得不感谢协和学校考试时间在早晨,否则到了下午,她昨晚强行塞入脑子里的短章恐怕能忘记一半。
  从上高中起,大部分记忆性考试她统统都是临场前夜临时抱佛脚来的,但效果往往拔群,大小考试从未低于过八十五分,不论内容多少,不论语种。尤记得刚去德国第一学期末不小心选了奔驰亚太总裁的一堂课,一学期都请助教来和同学玩游戏,期末前直接丢给学生一沓题目,统共七百题,用A4纸10号字体密密麻麻排版下来,最后打印下来有近五百页。淮真用了一天时间圈关键词,一晚上七小时时间记了两遍关键词,交了试卷立刻忘得一干二净,最后得了1.7(约90分)。如果说她有什么为数不多的才能可以拿出手吹一吹,大概也只有这点奇妙的记忆力。
  淮真写完试卷,估摸了一下,如果一至八题能对九成以上,后四题又不至于太离谱,进入较高三个年纪应该没有太大问题。结束这场考试,她心里也有点数了:作为一个靠一点小机灵考学进来的插班生,即便以后稍稍跟不上同班同学的文化素养,至少也不需要跟着一群十二三岁小孩同堂上课。
  从协和学校出来,淮真算是松了口气。下午远东公立学校的课程倒不太担心了:比起拿繁体字写赤壁赋,她还是更愿意用英文翻译离骚。
  远东公立学校是基督教会在唐人街开办的学校,校如其名,也将远东黄种学生很好的与白人学生隔离起来了。作为旧金山第二大黄种人口,日本商人子弟从前也在这里念书隔离;华人与日裔都为种族隔离向加州市政府请过愿,但由于日本是美国抗俄盟友,不愿美日关系恶化的伊藤博文与罗斯福都介入了日本移民问题,签订美日《君子协定》以后,日本学生可以入学加州白人公立初中,而华人学生与韩国、蒙古与菲律宾学生只能继续在这所远东公学念书。
  这堂入学测试的学生比协和学校更多一些,十二三名黄种学生,从十二岁至十六岁不等,试卷内容也是全英文。试卷共四份,包括英语听读写,写作,以及地理历史,测试时间是三小时。
  淮真用两小时写完试卷,再度从这堂测试里琢磨出了远东公立中学的分级制度。从上午下午两场测试自己的得分,她保守估算,协和学校应该在三年级(六个年级),远东公立中学应该也至少能在三年级(最高为四年级)。
  测试的白人老师玛丽亚见她无所事事很久了,在半小时后收走了她的试卷,告诉她一星期后会登门告知她分级结果。淮真从测试教室里出来,公立中学的学生们刚放课一阵,一群人正围拢在操场上布告栏下头看一张新贴上的布告。淮真在人群外等了一阵,这群人散去以后,被后面一群人挤到前面去,这才看清灰黄布告上用英文写着:
  “邀请远东公立中学 三年级及以上学生报名参加2月22日“华埠小姐大赛”游客解说,共十名次,优先女士,日薪美金十二块。联络电话,412-1039-293.”
  ——加州市政府,“西方女性社团”及中华医院
  淮真刚读完布告,又被学生们挤到人群外头。
  嬉笑声里,淮真和放课学生一起走出企李街,不远处,几名着深蓝警服的高大联邦警察手持记录本,正向学校教育委员会询问什么。
  “他们在做人口调查,”一名华人学生向她的蒙古同学用英文说,“今天走访了我家里,听说他们知道仁和会馆会长不在,就立刻趁机来做唐人街人口调查。”
  出了企李街,学生们进入各自回家的街道,往都板街的吵闹少年们渐渐少了很多。
  走过来路上至少已见到不下十名联邦警察,都各持本子,逐个敲门询问。如果遇上家中没人,便会往门上贴上便签,请户主第二天致电联邦警署。
  洗衣铺对门杂货铺也等候了六七名警察,对于这种重点对象,自然要重点关照,淮真一点都不意外。
  走到家门口,她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都没有西泽。
  他与这群人非常熟,都是和共和党议员一起来的加州,但不清楚他究竟负责做什么。
  也不知道他穿联邦警察衣服什么样……大概很蠢。
  这样边走边看,前脚还没进阿福洗衣大门,便听见天爵推着空车在后面打趣她:“看谁呢看的这么专心?也不怕摔了。”
  淮真回头,懒理他笑的滑稽,问,“今天有上门随访过吗?”
  天爵将空车收进洗衣铺,说道,“那倒没有,只登记了住户职业年龄而已。”
  淮真点点头,放下书包,往外又看了两眼:门口仆妇正将门板一条条拆开,陪着小心放警察进去。
  “想念你的小情人啦?”天爵凑过来问:“他今天倒没有特意托人上门捎话……”
  淮真想着,这样下一次杂货铺添了人,联邦警察应该也能第一时间发现。即便没有办法第一时间解决,至少也能作为人口贩卖罪责的证据。
  正思索着,便听见天爵在后头又补了一句:“不过他好像亲自上门来了,来时就我一个人在,问我我也不懂,就指指对面药店,说你下课后应该会去那里,他就去了……金发碧眼的高大个,是那个吧?”
 
 
第31章 天后庙街4
  一进惠氏诊所大门,便看见金色头发,着卡其色外套的高大白人坐在问诊席上,惠老头手里执着一张药方,缓缓起身,正准备抓药。
  淮真两步上前去接惠老头子手里药方,“我来吧?”
  惠老头也不拒绝,手头一松,由她去了。
  白人闻声回头来,淮真从他身旁经过,对他点头一笑。
  安德烈视线随她转入高高摞入天花板的高阔药材柜台,停了停,以英文问候:“最近还好吗?”
  她回头笑道,“刚测试过了,过了中国新年就去中学上课。”视线寻到高处的山楂,一脚踩上脚凳,又问道:“最近胃口不好吗?”
  “是我的妹妹黛西。自从在圣玛利亚号上晕船开始,抵达旧金山到今天,都不怎么吃得下东西。”安德烈解释道,又问,“你也十分懂这个?”
  淮真取了山楂与神曲进小铜秤,各量了九克。背对他说,“华人多少都懂一点点。”
  惠老头以中式英文讲解:“每日餐前喝一碗,一周后不见好,再带她过来。”回头见淮真小心翼翼将七份药材依序称入桑皮纸,视线从淮真处落到安德烈身上,又问道:“你是她男友?”
  安德烈笑着说,“不是。”
  惠老头哦了一声,“那就没有亲情价了。一共两美金,仍原价支付。”
  安德烈正从钱夹取美金,淮真立刻用说道,“惠医生,他的请算在我账上,我替他支付。”
  “无情无份的,怎么就算你账上了?一个月统共就在我这里领二十五块,来十个这样的,一月白忙活了。”惠老头哼一声,“两块钱。”
  淮真忙从药柜后头走出来制止安德烈付钱,又从钱夹的零钱里头数出两块钱来,对安德烈说,“算是我感谢你的。”
  安德烈也不拒绝,由着她将钱付了。
  惠老头将一堆美分攘进抽屉里,叹了口气,“谁跟钱过不去呢?”
  安德烈接过药包,问,“你在这里打工?”
  淮真点头。
  “能否问问,赚钱做什么?”
  淮真说,“我欠了一笔外债。”
  “八千三百美金?”
  淮真只好笑一笑。
  安德烈又说,“其实你可以不用还给他。”
  淮真抬头看他一眼,“以什么样的理由?”
  “像是以他女友的身份。”
  “看起来更像情妇之类的吧?”
  安德烈低头看着她,想了想,“偿还欠款,换回一个成为他真正意义上女友的机会?这两者对他来说,其实区别并不大。”
  淮真有些不解,但仍微笑着说:“我认为偿还欠款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情妇,也拥有选择与谁恋爱的权利,自始自终从不认为自己会因为任何原因低人一等。”
  “你误会了。”安德烈忙为自己的失言表示歉意,“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百千三百美金对于他来说并不是太大的数目,但对你一个尚未毕业的女孩子来说,挣取这笔钱会相当吃力——”
  “我知道。”
  “——你听我说完。黛西并非因为晕船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厌食,而是因为,自从下船以来,她不止一次听一个人问起‘女孩子八十五磅到底是有多轻’这种问题。因为这个,她开始试图节食:从一百二十磅开始。”
  淮真一时没回过味来。
  “说这些是想让你知道,西泽很讨女孩子喜欢这件事大概只有他自己不清楚,”安德烈接着打趣道,“他家中长辈对他管教也极为严格,第一次听说他交了女友,作为朋友也实在替他高兴……不论你想挣钱也好,不想也好,都尊重你的选择。但是如果你要挑选男友,请务必记得考虑一下他。”
  淮真有点懵:“你专诚为这个来的?”
  “倒也不是。西医医不好黛西,想过来找熟人找个靠谱中医,顺带来拜访你。顺便,西泽从我这里拿走的现钞,还回来时似乎多了一些。”安德烈从钱夹取出三百美金,“粗心大意忘记了?你现在应该很需要这笔钱。”
  淮真接过来,“谢谢。”
  “你英文比我想象中要好很多。”
  淮真笑了,“发音并不太好。”
  “比我认识大多数中国人都要好。如果你很需要钱,情人节后周末的华埠小姐大赛需要一些讲解,一些别的州过来的商人与官员入住中华客栈,也需要英文很好的侍应。前一个在礼拜六,会支付你十二美金薪水;后一个礼拜五开始,直至礼拜六早晨,薪水有十美金,如果你想要这份工作……”
  淮真有些不确定,“我兴许得待在……”
  惠老头子毫不客气的插话,“春节后一整周,诊所不营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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