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微笑,看看时间,决定起身离开,走之前同她说,“那这么说定了?礼拜五早晨应该会有人带你过去客栈。”
淮真再次谢过安德烈,起身送他到企李街乘坐缆车离开。
回到药店,店里仍没人来,惠老头闲的哼起歌,一边哼哼一边写着药方。
淮真拉了条凳坐在他旁边问,“总不营业,有人生病怎么办?”
“上教会医院看西医去。”
“去西医去多了,不上你这里来了怎么办?”
“那不正好?省的花旗国大小报纸上总说我是个不可信的江湖骗子,我这骗子也乐得退隐江湖。”
“干嘛跟钱过不去呢?”淮真现学现卖。
惠老头翻个白眼,“你过不去,我过的去,我又不缺钱。”
“……”淮真竟然无言以对。想了想,又凑近前来,虚心求教,“这是个什么方子呢?”
“炮附子九克,干姜九克,党参一十五克,白术……”
淮真看的头大,“治什么的?”
“治体瘦虚弱!”
“哦……”她又琢磨了一下,“治我的啊?”
“肤色苍白,面无血色,手脚冰凉,穿个绿衣服就跟个葱似的,太阳一晒,蔫黄蔫黄。”
“……”
“正好,那白人叫你去华埠小姐大赛,你就去。去了,也好好看看那些个参加选美的姑娘怎么前凸后翘的,”惠大夫手掌笔划了个s型,将药方打太极似的顺势递给她,“去,给自己开十四服。”
淮真领命,双手接过药方,小心掀开板子进药柜后台去称方子。
惠大夫接着说,“一日一剂,复渣再煎。再早起沿企李街到都板街跑上四五个来回,专治你这小身板子。”
第32章 天后庙街5
1931年2月12日
亲爱的朋友们:
今天旧金山的天空乌云密布,黑压压的。还有一个星期就是中国年了,华人学生可以不用去协和中文学校上学,可是公立理工高中的课程却仍然要继续。学校统共只有十二名华人学生,朋友们都可以呆在家中,享受过年气氛,可我们仍然要遵守花旗国的日历,每天坐在教室里上课,心却早已飘回了唐人街。同班两名男同学连续三天在地理课上心不在焉,遭到白人老师的惩罚。现在已经快要下午三点了,阿土和阿闰仍然在教室外面罚站,还没有吃午餐。
还有两天是情人节,十天以后将是华盛顿总统的诞辰,也是我们的大年初六。在那一天会有华埠小姐大赛,唐人街近千名少女组成的鼓乐队将沿着旧金山萨克拉门托街,一路敲鼓走进唐人街。因为我是鼓乐队的领队,所以我没法去到华埠小姐大赛给白人作英文解说。因为是州政府为中华医馆募捐举办的,薪资和白人一样丰厚,除了为少了一笔零花钱而觉得以外,最可惜的是没有办法和淮真一起行动。天爵这个周末去餐馆应聘了,是名叫“马车夫”的意大利餐馆,上班时间是七个小时。如果应聘成功,薪酬能有六十美金。如果他去了,淮真新年过后又开始上学了,爸爸一个人肯定会忙坏的。尽管这样,我仍然希望他能应聘成功。因为今年他已经二十一岁,再攒不够回乡娶媳妇的钱,(惠大夫说)他会憋坏的。不过我觉得希望不大,因为即便是在后厨洗碗,白人老板也不那么愿意雇佣黄人。
意大利人和我们一样都是新移民,都是异教徒,就是力气大一些,也老爱欺负我们。听说弗朗西斯古和伽利略初中经常有暴力事件,因为这两所初中地处北海,是意大利埠,意大利男生比华人男孩多很多,华人学生经常受欺负。在伽利略初中上学方西乘电车回家,时常被同班意大利男孩从电车上推下去。华人男孩们也不服输,为此和意大利男孩们打架。黄氏会馆的少爷黄西,在斗殴时掏出手枪打死了意大利学生的头头杰斯·阿拉吉尔,被后来的警察逮捕并指控犯下谋杀罪。黄氏会馆痛失爱子,同时唐人街少了一个令人头疼的霸王,意大利男孩倒很少欺负同校华人男孩子们了,这件事,说起来,也不知该从哪里计较得失。
白人只庆祝华盛顿总统诞辰,不庆祝我们的新年。从今天起,窗外许多屋顶都飘扬着镶有四十八颗白色五角星的国旗,多少也算有点节日气氛,也能给我们这一群出唐人街念高中的学生少许慰藉。《圣经》告诉我们,只要心地纯正,耶稣会像爱美国女孩一样爱华人女孩。
Charlotte Kwai
从周一开始,云霞每天结束理工高中的课程,休息时间都得不停练习鼓乐。每天九点回到家里,和淮真一起在昏暗钨丝灯下记完当天日记,累得立即趴在淮真桌上睡过去。
云霞睡着的时间里,淮真便悄悄在一旁将西泽交给她的资料译成德语。淮真觉得西泽要么多少认识一些汉字,要么便对哪些人与唐人街有所勾结心里有数,只欠缺一些实际证据而已。因为余下十份英文资料,有七份都与其中文翻译不相符合。大部分证据都是经由救助会拯救过后的女孩们提供的,女孩子们与传教士满怀希望,挺身而出,向政府揭露罪证,以为很快便能将人口贩子捉拿归案,拯救出更多受苦难的女孩们,却没想到资料就这么经由翻译之手再次落入贼人手里,将信息里提及的女孩,以及自己与传教士都至于了危险境地。
意外的是,其中有一份姜素赎身时的自述。这份资料是在一九一七年写成,距今有十四年。赎身时,姜素刚好二十一岁。在这份资料里,姜素自称自己是十四岁来寻找来美国淘金的丈夫的,被人拐卖到了旧金山做了七年工(妓女)。后来偶然有一天被洪爷发现她就是自己七年前在金山失散的第十房妻子(小老婆),立刻替她赎身,为她在都板街购置了一间杂货铺,将她登记为商人,替她缴纳了一笔税金,并为她申请了公民身份。
这个故事在任何人看来都有些匪夷所思。与小老婆七年后突然在妓管相逢这种事情概率究竟有多大?淮真觉得更可能的是,洪爷和那年二十一岁的姜素大抵就是简单的嫖客与妓女的关系,只是不知是情投意合,还是洪爷从这个女人身上发现了商机,所以联合起来制造了一场骗局瞒过加州政府,互相为利,在唐人街狼狈为奸数十年之久。
更让淮真匪夷所思的是,姜素竟然才三十五岁。看来妓女这行当果然摧折女人,如果不是看了这份资料,淮真险些误以为她至少是姑婆那一辈的。
写完所有翻译,淮真将每一份与事实不符的资料都仔细作了红色标记,折好放回信封里封存着。
直到周四,才有两名联邦警察携带了淮真的寓居证明上门来,同时向她索取了那只信封,却并没有替西泽捎带任何话来,大抵也算是遵守了周末的约定。
同时她也知道自己触碰到了他人际交往的某种安全界限,令他有所不快。
大概是不会应邀来参加唐人街的新年庙会了,她想。
为此,她有一点小小遗憾,却没有因此不开心太久。
礼拜四开始诊所宣告闭门修假至年初十。惠老爷子给她发过年津贴——统共三十二美金。加上运送衣服偶尔收到的些许小费,以及阿福给她的少许零花,三三两两凑到一块,淮真统共也有将近三百四十五美金。
她自认实在没有什么经商头脑,给当铺小伙包了一张一块八十八美分的红包,委托他将镯子保管再稍稍久几月,余下的钱,她对比唐人街几家银行,最后锁定了存款账户利率最高,月利率有1.5%的富国快递。她粗略算了算,存款五个月,到手里能有三百七十美金。往后赚到的钱,应该也能考虑寻找一点契机,投资丝袜行业或者冉冉升起的邵氏影业之类的。
礼拜四下午,趁阿福有空,淮真拜托作为自己监护人的阿福携带那份寓居证明和她一起去银行存款。尚未踏入富国快递大门,淮真便见着门栅栏上一张脱了色的广告,上头写着:
——于1929年推出第一盘为有声电影设计的彩色胶片,柯达坚信,我们能帮助您顺利度过一切经济难关。
这行广告是以中文书写的,大抵是受了两年前经济危机影响,促使白人企业不得不积极抢占华人客户市场,柯达也不例外。
就在那一瞬间,淮真脑子里放电影一样的过了一句话从前某堂考试背诵过的一句话:“一九三零年经济危机期间,柯达占世界摄影器材市场75%的份额,利润占这一市场的90%,从此在道琼斯工业股票平均价格指数榜上制霸七十四年之久。”
淮真顿住脚步,回过神来后,转身看向阿福。
尚未想好该如何向他开口表达自己突然改变了存款的意愿,阿福便笑着说:“决定好了?决定好了就只管去做。”
淮真点点头,跟在他后头进了富国快递为喜迎新年,特意漆了红漆的气派大门。
新年将至,有许多国内及华埠的余账要结,此刻数十名柜员坐在柜台后头,手头算盘依序打得飞起。满大厅哗哗作响声里,终于有人抽空抬头看她一眼,问道,“存款,还是汇款?”
淮真道,“我见你们门外贴着柯达的广告招纸。”
那小伙笑道,“这一类金融服务,我们这里也代理一些。不过经济危机还没过去呢,拿钱打水漂的事情,这两年唐人街少有人买股票的。”
一番劝阻,见淮真仍未改变主意,便将她与阿福一起邀请进来,又说道,“花旗国虽遭了殃,但好歹国力雄厚,瘦死骆驼比马大,这两年过去,情况有好转不少,从去年起,投资电影公司,找对门路,也都还能赚点,你请坐。”
那小伙请两人在柜台后面坐着,清点出一份股票资料递过来。阿福不大明白,淮真也实在不太擅长这个。草草翻过一遍,便直接告诉那名柜员,“我想购入三百四十八美金左右。”
小伙笑了,“您是想好了?”
淮真无比确定,“想好了。”
虽然未来大半个世纪柯达股票都是涨幅,小半年内仍不好说。三百五十美金说少也不少,打临工也够她打上好些年了。即便存入更为稳妥得银行账户,攒够八千美金也不知得等道猴年马月。人生在世,事事如家庭主妇般小心翼翼,活得人人都能替你将人生看出个头,简直没劲透顶。倒不如偶尔大胆拼上一把,谁知道到最后究竟能活成什么样?
费去一个小时,从富国快递出门来,太阳已渐渐落山。
从帕斯域街慢悠悠踱步回都板街的路上,阿福突然觉出味来,笑着说,“你这丫头,看起来不言不语,柔柔弱弱,谁知道主意比天大。别说妇人,倒是一些男孩子都未必能有这个胆识。难怪当天送你去洪爷处,当即就有办法叫他答应同你打个赎身赌局。洪爷这辈子算是见过无数场面人物,一见你这丫头,大抵也知道,他家那不争气的六子必定拿你没辙。”
淮真不语。
阿福又接着说,“好事,好事!”
第33章 天后庙街6
在这太平乱世里人人都如草芥,论有再大本事,在白人面前还不得夹着尾巴做人。如果洪爷真也这么认为,淮真倒觉得他实在有些看得起自己。
入学成绩在周五一早便托唐人街报童送了过来,协和学校考上四年级,远东公立学校竟在最高的四年级,比她预计的更好一些。阿福洗衣铺的众人都高兴得不行,说只消再念半年,考到外头高中去,往后每天都能跟云霞一块出门上学。
只有淮真心里头有些担心,协和三年级课程她大致看过,去学校勉勉强强能跟得上。倘若上四年级,恐怕就要吃些苦头了。除了记性好点,她为数不多的优点包括掂得明白自己几斤几两重。拿着这份入学通知,只好暗自怪自己考试时尺度没拿捏妥当。
云霞以为她仍为那天晚上那个救助会送去学校女孩的事情忧心,便宽慰她说:“放心,等礼拜六的堂会正式入了仁和会馆,在旧金山地头,都再没人敢为难你。倘若有人那晚去了戏院认出你来,从此过后,也决计不敢多一句嘴。”
淮真这才想起,洪家父子回来了。
不过堂会之前,她倒是先看见了洪凉生。
立春一过,日头拉长了些,温度也回暖不少。不过旧金山的天气,天阳出来前以及落山后,海风一吹,仍凉得透骨。淮真谨遵医嘱,每天六点起床沿企李街到萨克拉门托跑步,长陡坡上数个来回,返回都板街时已大汗淋漓。又因手里拿着刚买的菠萝油与咖啡壶,只好将毛线外套脱下来系在腰上。走在路上,突然听见刚刚经过的一条巷道里传来一名洋妇的尖叫,尔后,一群男青年肆无忌惮的大笑起来。
淮真后退几步,悄悄往巷道里看了一眼。里头有一间漆蓝漆的杂货铺,门口几名唐装青年将一名金棕肌肤的洋妇团团围拢,用英文和她讲些颇不尊重的话。青年们个头都挺高,反衬得那白人女人身材有些娇小。她似乎有些拉丁血统,头垂下来,卷曲的黑色头发遮住小半张脸俏丽脸蛋,一双手捂住眼,好似有些羞愤,又像在抹眼泪。
正思索着是否要去找唐人街的巡警过来,垃圾箱一旁脏兮兮的毛毯里盖着的大胡子老头动了动,伸脚绊了她一下。
淮真险被他绊倒,猛地收脚站稳,低头去看那老头。
那老头缓缓说道,“玛丽是新来的,昨晚拉了一夜的客,半个子都没赚着,老母不让她进门,在外头冻了一宿,急疯了了。”
淮真听闻,又站定悄悄听了一会儿。
老头接着说,“下礼拜不知几多白种阔人来唐人街歇脚,几个大少爷们花五美金给这便宜货一个去中华客栈傍大款的好机会,她哪敢不识抬举。现在生意上门来,你可别瞎掺和。”
这老头自己落魄潦倒,倒颇能道出一些唐人街时事经纬,淮真觉得倒是好玩。低头去看,见他黑黢黢额头上生着几个癞疥,搞不好就是阿福口中那个癞疥王八。
她待要细看,里头青年似乎已经谈妥价格,回身往外走。迎脸一个深紫唐衫高挑瘦削青年,垂头点烟,衔着吸了一口,稍稍抬眼,立刻捕捉到她的视线。
洪凉生停步,挑着嘴角一笑,十足的二世祖相。
淮真被他笑得一个哆嗦,回过神,拔腿就跑。
一口气跑过两条街区不敢回头,直至进了都板街,回头去看,发现确实没人追上来,这才缓了口气。
说起来,洪爷这大阎王她倒不怎么怕,却有点怕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六少爷。
不过往后几天倒再没在街上碰着他,相安无事,一直到堂会那一日。
除夕的晌午,淮真与云霞一块上街去将最后一车衣服送返各户人家,回到家中,挂上门牌,宣告今年阿福洗衣正式打烊,大伙明年再见。吃过午饭,季罗文也向服务的白人家庭告了三日假,背着箩筐,带家里两个姑娘一起上天后庙街烧香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