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听见响动,“这螃蟹可够快,淮真,你找到烛台没?”
淮真将云霞一路掩护到楼梯下头,眼见她上了楼,回头高声说:“寻到烛台,没寻到火。”
“火这里有,快过来。”
淮真嗳一声。
咔哒一声,院子里亮堂起来。
两只螃蟹在墙角里无处遁形,阿福一首拎一只绳,将两只大螃蟹拴一块,绑在铜水龙下头,置在水池里头。
办完一切,阿福掏出一只旱烟袋,一屁股坐在水池沿上,“我就在这里等着,今天非得打她一顿,叫她知道家法!”
淮真轻声劝道,“也许她一早就回来了呢?我上楼去看看……”
……
穆伦伯格在圣何塞的纳帕谷与旧金山市郊的奥克兰各有一处酒庄。奥克兰较为临近市区,更方便闭门家中聚会饮酒,因此建在这里的庄园也成了前来西岸的年轻人们最常选择的落脚地。
礼拜六夜里通常来说都会有一次女孩子们的茶话会。但因第二天一早便要去格莱德教堂做礼拜,因此安德烈也在这个下午从市区过来,以确保凯瑟琳与自己两位妹妹不至于宿醉而错过礼拜。
有黛西与凯瑟琳在,总少不了讲西泽的坏话,尤其是有人走漏风声,说西泽上周末干了一件让众人都摸不着头脑的事。
“八千三百美金在拍卖会上买了一幅画,还是中国画!”凯瑟琳仍觉得不可思议,“男人通常在什么时候喜欢豪掷千金?搞不好他正在追求什么人。”
“我想不会吧……西泽已经二十一岁,从没听人说起过他交过任何一名正式女友。”黛西说,“阿瑟爷爷这么看重他,在东岸,他的一切交际都有爷爷把控着,女朋友人选肯定更严格了。”
“所以他才逃到西岸来啊,”凯瑟琳突然想起什么,轻轻捂住嘴,“难不成他交往了个西部的姑娘!”
“西部女孩儿们这么粗鲁,以西泽的性格一定不会喜欢的。”
“从前修筑内华达水坝时,西泽的教父不是带他来西边上了一年中学?搞不好那时就结识了什么人……”
听到外头声响,安德烈及时打断尽兴八卦的女孩们:“不论是否交往女友,我想半年之后,阿瑟爷爷一定会为他选择一位合适的未婚妻,而且,趁他不在,这样议论兄长,是否不是太合适?”
凯瑟琳撇嘴,“他哪里会在乎?”
正说着,大门从外头打开,又重重关上。
屋里众人一致回过头,谈话声戛然而止。
还未及问好,那取下大衣的年轻人已从长廊穿过起居室,大步上了楼梯,看起来没有任何要与人谈天的意思。
女孩子们面面相觑:“怎么突然回来了?是因为听到我们议论他所以不开心?”
安德烈视线追随他的脚步上楼,听见关门声,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上楼去。
站在门外敲了敲。
里头有气无力,“进来。”
门没锁。安德烈推开,昏暗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并没看到什么人。
往里走一点,这才发现这名七十三英寸的年轻人将自己整个深陷在沙发里,好像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活着,正茫然的望着天花板。
安德烈回身将门锁上,回头,半试探半打趣,“感情受挫?”
一只枕头迎面砸来。
安德烈一手擒住,在沙发空余的位置坐下,“克拉克太太今天问凯瑟琳,说,你上礼拜在一家注册名为‘洪氏古玩’的拍卖公司,用八千三百美金支票购买了一张画片,女孩子们都在议论这事。”
“噢。”
“所以,最后价格是?”
一只背包丢到他膝上。
安德烈打开背包,里面有一沓美金,保持着从他保险柜里原封不动取出去的样子。
这个他倒并不是很感兴趣。
他打开那只纸袋,“菠萝油不错。”
“今天有个人问我到底为什么讨厌华人。”
“一个中国姑娘?”
西泽不太理会他的打趣:“安德烈,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厌恶华人的?”
安德烈想了想,如实说道:“凯瑟琳上中学时,有一次参加学校芭蕾演出。演出结束,有一些高年级男学生向她们脚边扔美金。女孩们很开心的收下来,回到家以后,却被穆伦伯格的长辈关了一个月的禁闭。
西泽接话道:“那时所有人都还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知道。因为我一早便跟随教父赫伯特·胡佛先生来过落后的西部,见识过这种低等风俗起源于哪里——这种迟滞的道德观,来自于华人的戏院和妓院。他们都说华人的到来带来两次麻风、天花与两次肆虐的梅毒,致使无数白人青少年被传染。”
“这里有大量以取悦男人为生的女人,她们居住的圣佛朗西斯科,妓女、嫖客,和那些最为虔诚的教徒住在一个社区,分享一条街道。这些男人像狗一样,嗅着社会毒瘤的气息来这里花天酒地,就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当着刚从教堂回来的女士们、先生们的面,从门缝、百叶窗的缝隙往里窥探。那时我十四岁,一天,我在大街上路过那些人时,她们嬉笑着,彼此开着粗俗的玩笑,然后盯紧我的脸超过了我。等我再次走过她们,她们又放荡地盯着我,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这种感觉太糟糕了,尤其当我听得懂她们说的每一句话。无数不愿嫁人的华人女人聚集在一起,结成各种肮脏的紧密关系,从南中国,到旧金山,始终这样。在他们居住的房屋周围和小巷中,随处可见的都是废纸,泔水,粪便,还有令人无法忍受的动物垃圾。如果你的见闻佐证了报纸的每一个字,而报上的内容告诉你:旧金山百分之九十九的梅毒病例都与华人妓女有关,并且威胁了无数无辜的白人少年……如何还能做到不感到厌恶?”
第29章 天后庙街2
西泽并不知自己此时的愤怒与迷茫来自于哪里,却不由的想起自己第一次到内华达时,有一次西部人打趣“该死的东部佬”:你看他们总是彬彬有礼,但上帝知道他们几乎讨厌除了他们自己以外的一切;他们会为自己犯下罪过而感到生气,所以他们非常喜欢生气。
“以上你都如此笃定,那么你在不解什么?”安德烈问。
不解什么?
他想了想,说,“这个华人问我是不是不讨厌她——以一个朋友的语气。”
安德烈笑了,“你是觉得她不该是你的朋友,还是你发现你不应该讨厌她?”
“我觉得不对。我从没有试着正视过他们……一直在从事下等工作,一直是奴仆,讲话时不愿正视你,语气永远卑微,你始终只能见着他们低下头去的头发尖。可是为什么有人会像你我,像私立中学的寻常女学生,讲话时注视你的眼睛,语气不卑不亢,做事有条理逻辑。即便英文并不太好,我仍觉得她是不同于旧金山华埠的少数人。所以,亲眼看到当她回归那个臭名昭著的社区并活得游刃有余时,我竟然会觉得不可思议……安德烈,你认识她的。如果你亲眼见到,你一定也会觉得难以置信。”
“不送回华人社区,还能怎么办?否则你以什么名义资助她直到高中、甚至大学毕业直至嫁人?”安德烈低头思索一阵,问道,“那张售价八千美金的画,可以给我看一眼吗?”
“在外套里,可以叫华尔特带上来,”西泽艰难的将深陷在沙发里的自己拔出来,支起身子喊:“Walter——”
拉丁仆从很快将外套带上楼给西泽,西泽将画片从大衣内袋取出递给他。
“你随身携带着。”安德烈抬眉打趣道。
“为什么不?八千美金,我恨不得放进玻璃柜陈列起来。”
安德烈笑了,“后悔了吗?”
西泽想了想,很确定地说,“暂时还没有。”
安德烈垂头鉴赏,“很……有异域风情。”
“你认得这是谁吗?”
“在旧金山,你跟我都认识的亚裔不多,”他拿远看了看,点评道,“气质有些像……但是好多华人女孩子都长这样,有一点点,面目模糊,让人无法一眼辨认的清秀。”
西泽说,“点评女士长相是否不太绅士?”
安德烈为自己的失言有些懊恼,自嘲道:“旧金山市最近有一场华埠小姐大赛,市政府邀我去做评委,最近一直在锻炼我点评女士相貌的才能,所以……”
“什么时候?”
“华人新年的礼拜六,情人节的第二周,”安德烈想了想,又补充道,“参赛的女孩们都是英文十分流利的大学生。”
“噢。”
安德烈笑,“周一我会去一趟唐人街。”
“嗯,”西泽见他话没讲完,又问,“去做什么?”
安德烈晃了晃画片,“拜访一下圣玛利亚号上的这位朋友,一起吗?”
“不了。”
“为什么?”
“礼拜一白天联邦警署会趁机进行一次唐人街人口调查。”
“我是说晚上,八点左右。”
西泽只好坦言:“以一个朋友,或者是什么身份……我不知怎么面对她。”
“或者是情人?”
“……”
安德烈身体微微前倾,将画片交还给他:“你怎么告诉她如何告诉向唐人街亲人解释你和她的关系的?”
西泽漫不经心的说,“恋人。”
安德烈笑了,“你与我们家的父辈与爷爷辈的男士们,谁会少了情人?我父亲在越南与加拿大都有不止一位,据我所知,阿瑟爷爷,也不止三位吧。即便传闻到东岸去,也没人指责你。”
西泽指指自己,“是,每个人都有情人,所以外面传言东岸的欧洲男性移民从第一代起甚至对印第安人图谋不轨,所以后辈们一半以上都有黑色头发与黑色眼睛。然后为了伟大的白人家族的事业,离开驻地后,搂着同样高贵的白种太太,轻而易举将这群女人抛诸脑后——多么体面而优雅。”
“像你和我的父亲。”安德烈知道他并不喜欢种说法,笑着说,“这一辈人里,小时候只有你跟我常在一起骑马打球,我们两都没有母亲,性格都不太好相处,因为自小只有父辈们教导,很晚才懂得人性里柔软美好的部分。‘世界太危险,所以孩子需要两个父亲’,我不像你一样在家中受宠,也没有一个鼎鼎有名的教父,你去了内华达以后,我孤独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有一次,偶然去了唐人街……纽约的唐人街,不像旧金山这样著名,像香港九龙的弥敦道一样令人眩晕,但是我喜欢那里。西泽,了解以后你会明白……”
“安德烈。”西泽及时打断他,微微眯眼打量这位旧友,“我记得,上中学的前一年,学校里有一些男学生时常去纽约的唐人街——有时回家很晚,有时夜不归宿。”
“我只是想告诉你,即便共和党人有坚决的排华立场,但是他们从未断绝过与华人的接触。就像即使听说你在旧金山唐人街使用了支票,穆伦伯格也并没有人为此谴责你。因此你更不该感到有任何不适与介怀。你好好想一想,礼拜一不去,情人节后一周也可以跟我一起去看看。”安德烈微笑着将画片还给他,起身,推门出去前问,“明早一起去礼拜?”
“和三个只要凑在一块就喋喋不休二十岁女人一起去市区?”西泽想想就头大,斩钉截铁,“不了,明早吃早餐也请不要把我计算在内。”
云霞当晚倒是睡了个好觉,却没能逃脱第二天一早的说教。
一开始,阿福只是围绕着“下回再敢晚于八点回家,立刻申请送你回开平相亲去”对云霞进行一番恐吓,云霞默默听着,罗文则间或帮腔一句:“搬去奥克兰那个黄家大女儿,念大学时交往了一名同校学生,听说不等毕业就要结婚。你让她回去相亲,一来耽误一年学业,二来到时候回来还得花一年时间重新归化。女孩子就这两年最好,你由着她多出去玩玩。”
结果当天正午一过,淮真与云霞送了衣服回来,黄文笙的妈妈就从奥克兰赶来了,美其名曰“与老邻居叙叙旧”,没说上两句,就开始全方位的、毫无包袱的向季太太抖起自己的成功学来。
一开始是说自己家在奥克兰的咖啡馆与公寓:“当年整间店面,连带公寓一起买下来也才八千块钱,统共一百八十平方码呢。那会儿人少,便宜,现在社区大了,人也多了,听说隔壁小里小气的铺子月租也要一百五十块……哎哟当年火灾时,咱两家一起去那边避难,年底你就该一块儿留下来,上银行借一些也好,将奥克兰那所房子买下来。邻里街坊都是白人,还不必交会馆会费,说出去也受人尊敬些。”
然后又说起自家大女儿:“那一个,哎哟,这不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吗?说是毕业去英国接着读,就在那里结婚……这大学光学费都够呛,还好她自己读书好,争气,男朋友也对她好,一定要替她支付生活费与一半学费。我们也不是出不起,只是既然要结婚,那也是半个家里人了,这样一来文笙念大学也能轻松一点。”
一阵难以自抑的“呵呵呵呵”声里,罗文面目抽搐的奉承:“文心太优秀了。”
“优秀,哪里优秀,就是生的能好点。这不,人还在哥伦比亚念书,使馆电话都打到学校去了,请她过年回来参加市政府办的华埠小姐大赛……这多久不见,这是云霞吧?总听文笙说起云霞学业好,长高了不少呢!”
衬托得云霞“长高了不少”的淮真往后缩了缩。不失礼貌的微笑着听了一会儿这位太太一通发泄她的成就感。
罗文道,“也就这点好,否则早早嫁人了。”
待罗文要细说,云霞在后头扯扯淮真,两人正准备逃离中年妇女攀比女儿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