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唯刀百辟
时间:2019-01-29 10:12:49

  黄文心讶异的“啊”一声,笑道,“季家妹妹,我有听文笙讲过你。”
  想了想,又说,“三楼八号房间,请寻一下约克·科纳。”尔后凑近前来,轻声说,“我的紧身胸衣忘在他哪里了。”
  尔后微微收回身体,淮真看见她脸有些发红。
  她微笑着说,“稍等我。”
  到大堂告知领班带客人去街上参观集会,得到同意后,立刻沿扶梯飞快跑上三楼去。
  尚未寻到八号房间,便看见长廊上一男一女正倚靠在墙上,相对谈天。谈天进行得不错,以使得那女孩发出愉快的咯咯笑。
  “她这几天净忙着出风头,哪里会有时间搭理你?不过唐人街上有很多好玩的,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
  淮真听出这声音,以为黄文心有事先叫陈贝蒂上楼来取内衣。
  以防万一,她仍上前打断两人谈话。
  那白人男子回头来,脸上仍带着未散去的愉悦笑容:“请问什么事?”
  淮真道,“文心有东西落在你这里了。”
  约克“噢”一声,拍拍脑门,推门进房寻了一阵,转身出来,十分贴心的将一条用黑色男士毛巾包裹的东西递给淮真,叹口气,“还好,她一定急坏了。”
  陈贝蒂歪歪靠着墙,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觉得十分没趣,转身就走。
  淮真谢过约克,转身离开时,听见耳后声响:“嘿,你去哪里?不是要同我多聊一些文心小时候的趣事吗?”
  淮真摇摇头。
  要提醒文心提防着贝蒂?
  她拿不准自己是否会太过于多管闲事。不过在交还胸衣与粗针围巾时,她仍忍不住告知黄文心:“刚才在楼上,我看见约克与你儿时朋友在聊天。”
  黄文心笑了一阵,“他在打听我的丑事吧?这个约克。”
  从围巾中寻出胸衣,又漫不经心笑道,“谢谢你。”
  淮真朝她微笑致意,转身离开。
  别人情侣之间的事,大概是不需要她操心的。
  抬头一看,八分钟过去。
  仰身往长廊一个探头,果不其然,那道门十分守时的打开,然后西泽走出来。
  白色衬衫与红色长裤,外罩绀青粗针线衫——什么都是宽松而飘忽,好像身体从衣服里消失了一样灵活自在。若非淮真亲眼见过他赤裸脊背,此刻她一定会觉得他瘦到没有形状;事实竟然正好相反。
  跳脱的色彩,在这人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往常穿着森森然的黑白灰色调,总觉得那样才对,才与他完美融合,然后阴冷气质的得以被衣着消减;
  但其实他好像本来是透明的,所以才能随心所欲给自己着色。
  淮真猜测,今天他心情一定很好。
  待他大步走进,淮真询问,“有想要先去的地方吗?”
  “我对唐人街没有丝毫了解。”
  西泽突然想起什么。
  ——我这辈子绝不会踏进唐人街半步。
  立誓至今不到一个月,持续毁约三次,每一次都为着同一个人,不同理由。
  他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但就是忍不住想来一看究竟。
  “那么你就只好跟着我走了。”淮真说。
  西泽看她一眼,顺理成章,不带半点犹豫的跟了上去。
  就好像两天前安德烈同他说,“凯瑟琳与黛西这两天想去你那里借宿,方便步行去唐人街。”然后告诉他,“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我预订的客栈——最近很热闹,那个女孩在那里做侍应,应该会十分忙碌,所以我请她单独为我这间客房做游客向导。”
  他毫不犹豫答应下来,而且竟然在昨夜……
  失眠了。
  然后更加觉得莫名其妙。
  午后太阳正好,从陈设古旧的喧哗客栈一路走进鼎沸人声里头,四周拥挤人群与贩售画片、选票的吆喝声里,那小小绿色身影一路拨开人群,怕拖他后腿似的不时加快步伐。
  看见那头发柔软翘起的旋曲发梢,西泽强忍着想轻轻碰一碰的冲动。
  陡峭的斜坡上,一个白人小男孩大哭起来,指着远处鲜果档嚷嚷:“我想要菠萝。”
  高大威严的白人父亲皱眉告诫:“我和妈妈的建议是——要先吃午餐。”
  那小孩不理会,一屁股坐在地上撒起赖来。
  父亲一脸嫌恶看着儿子,撒开手将他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弟弟站在哭泣的哥哥身旁试图安慰他。
  妈妈轻轻将弟弟抱起来,说,“哥哥做错了。不能向他学。”尔后也随着丈夫阔步离去。
  周遭华人妇人见状,皱着眉头耳语,“哪有这样做人父母的?”
  妇人瘦小伛偻,以棉布绳捆住一个三岁大小孩,背在背上,以拨浪鼓哄着。
  小孩道,“阿婆,要吃酱鸭脯。”
  妇人立刻答应,“好,阿婆给囝囝买鸭脯喽。”
  那年纪相仿的白人小孩坐在地上,见无人理会他,擦擦眼泪,站起身来,寻着早已消失在人群中的父母亲,快步追了过去。
  淮真有些心情复杂,回头询问,“你小时候也这样被父母亲丢开过手吗?”
  西泽回神,“家里兄弟太多,人人被迫从很小时候起懂得如何争夺。暴力解决无效的情况下,据理力争比胡搅蛮缠有效得多。”
  淮真道,“也会一到二十一岁,便被丢出家门迫使自立?”
  “一般来说在西部才会这样,东部人有太多家业要继承。”西泽脸色沉下去,“我倒是希望二十一岁立刻就被扔出去。”
  不远处,一名洋妇从婴儿车里艰难拆取出一张脏兮兮黄澄澄的尿布,站在太阳底下、人群当中有些举棋不定。婴儿车内仍在哭闹不止,洋妇四下焦急巡视,一见到人群中着绿色衣服的淮真,立刻两步上前,将她截住,以英文询问:“我看见广告招纸说,路上看到绿色旗袍的女孩或者黄色唐装的少年,可以向她求助。”
  淮真驻足点头。
  妇女松口气,“请问在哪里丢弃垃圾?”
  孩童伴随乳臭味的新鲜排泄物气息迎面而来。
  淮真望着华埠街道满地果皮纸屑,与黑乎乎不明固液掺杂在一起,不知该如何告诉她,华埠的垃圾收纳桶并不是特别管用。
  稍稍想了想,同她说,“沿着都板街下一个路口,右转,走两百尺,可以看到一家洗衣铺。”
  见那妇人神色游移,又补充道,“我想,当垃圾扔掉,还是有些可惜了。五分钱,可以替您立即清洗干净。”
  那妇人权衡一阵,点点头,推着婴儿车快步走了。
  西泽突然用英文纠正,“我想,不是我下沉。”
  过了两秒,她还没搞懂自己哪里没讲对,“I sink?”
  “……think.”西泽躬身示范。
  淮真学着动作咬舌,“s……think?”
  他想了想,又问,“唔该?”(广东话:谢谢。大意问她:谢谢要怎么说)
  淮真被这突如其来的英文音标课程惊呆了。
  然后开口:“3……3Q?”
  西泽看她一眼。
  淮真慌忙改口,“Thank you.”
  “Garbage, not cabbage, not luggage.”(垃圾,不是卷心菜,不是行李。)
  淮真小声道,“我知道他们的分别。”
  “我听你讲错起码三次。还是说你不打算在美国讲英文?反正你不在乎,在唐人街,沟通只用广东话,偶尔讲讲德语就够了?”
  淮真战战兢兢,“好的。我记住了。”
  西泽垂头看她,“你这该死的英文究竟哪里学的?”
  淮真:“……”
  该死的义务教育,和该死的上辈子是个平翘舌不分的四川人,她有什么办法?
  这凶巴巴的严厉相让淮真仿佛回到初高中噩梦一样的物理课堂。以防他再思索出什么石破天惊的错处,远远望见赌徒之街门口拉起华埠小姐彩旗,淮真立刻对投注表示出极大的兴趣。
  “想要去投注一次吗?”
  “……不感兴趣。”
  淮真从衣袋内摸了半晌,发现旗袍并没有衣袋。
  倒是西泽递过来一枚五十美分。
  她接过来。
  在街对面研究半天告示牌:“华人男孩觉得这三个很美,白人老头觉得这两个很美。”
  “你觉得呢?”
  “这一个Angela Zang气质很好, 但我觉得喜欢她的男性不一定会很多,而女性很少会来参与投注。”淮真想了想,抬头问,“你觉得呢?”
  一个男人像探听好了什么消息似的,“买朱莉儿!”
  店主懒洋洋道,“朱莉儿一赔十,和伍文芳持平。”
  男人道,“刚才有个白鬼阔人买了五千美金,选朱莉夺得皇后桂冠。”
  突然一群华人男人从隔壁赌场一涌而上。
  淮真哗然,“这是什么资本手段?”
  西泽笑了,“投你喜欢的就好。”
  淮真叹息,有效资源掌握在极少部分人手里,我等屁民也只能凑个热闹图个开心罢了。
  忽而大批男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将几间选美皇后投注的赌场门面围个水泄不通。
  淮真摊开手心,西泽顺势顺走那五十美分,轻松拨开人群。
  “哪一个?”老板问。
  “Angela Zang。”
  众人大声哄笑。
  “五十美分。”西泽面不改色,尔后两只夹着两页薄薄二十五分抽奖单,穿过人群走出来。
  淮真鼓掌。
  再往前走一点,不知不觉已走到过街门楼。
  人群从远处停靠的缆车、宽阔马路上停泊的汽车中走出来,不断的涌入这道路狭小逼仄的唐人街。
  西泽突然停下脚步。
  一辆杜森堡model J停在街边,一名高大金发男士绕至后侧,将车门打开,请出后座两名女士。
  淮真先看到一双细长紧致的银色高跟鞋与一双长腿。尔后,线条优美,大胸翘臀的两名金发女士依序优雅的步出车外,摘下金棕色太阳镜,四下打量唐人街内景。
  其中一名略微娃娃脸、面容精致的女孩远远望见身高与外形在人群中都颇为惹眼的西泽。
  她招了招手,高声喊道:“小赫伯特!”
  安德烈与凯瑟琳都随之望过来,向他招一招手。
  见状,安德烈先于众人阔步过来,女士们踩着高跟鞋小心跟上。
  待走近一些,那娃娃脸女孩敏锐的发现西泽身旁的绿色衣服、小巧别致的东方女孩子。
  五个人里,只有淮真是生面孔。
  两个白人女孩子都等着安德烈或者西泽发话。
  安德烈回头向两人解释,“This is……”
  尔后顿住,微微眯眼看向西泽,似乎有些难以措辞。
  西泽接过话来,“This is my girl.”(这是我的女孩)
  语气淡淡的,好像在介绍说“这是我新买的电脑”之类的词汇,吐词恰到好处亲昵熟稔,又不过分,让人无法质疑其真实性。
  那女孩便没笑了。
  倒是凯瑟琳大声笑着,像是要缓解尴尬似的向淮真递出手来,握了握,“嗨,真是个好消息。你好,请问他好相处吗?”
  “还好,”淮真一边讲英文,一边小心看西泽一眼,确认他没有对自己的口音十分不爽以后,接着笑着说,“你们看起来好像并不十分相像。”
  凯瑟琳接着大笑,“不像?谢天谢地!太好了!”
 
 
第38章 过街门楼5
  那尖下巴的女孩一双蓝色眼睛总不住打量她,却自始至终没同她说过一句话。她叫黛西,淮真视线经过她,偶然与她对视时,莫名能从她眼底读出一点不喜或是敌意。
  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她听见安德烈同她说:“黛西,你这样十分无礼。如果你不打算收敛你的视线,至少应该微笑。”
  黛西说,“微笑?对谁?我从不对任何一个美国乡村女孩微笑。有色人种?别提了,你以为我为什么来唐人街。”
  淮真无比庆幸这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一场美国小碧池们的糟糕见面会。她几乎能想象这女孩回家点评她的ins主页,“我天,看看她这些糟糕透顶的自拍,还不如没有。”
  再往下翻一翻,发现她每天的日常生活与交友圈子都被困在这小小Chinatown里,甚至需要每天早起不甚雅观推着一板车衣服出门,挨家挨户上门敲门,在这著名红灯区和杂货铺,与每天早起的女郎打招呼或者斗嘴……黛西高贵的自尊自信会得到无上的满足。她一定会想,“她甚至没有一张和小赫伯特的合照,真是个可怜的女孩。”
  假如有这一类社交软件,淮真一定会迫不及待上传自己每一天的生活。
  大概只有关帝才知道她有多喜欢这地方。
  安静了一小会儿,她听见黛西又问,“她是否只有八十五磅?”
  那是一句法语,但淮真听懂了。感谢欧罗巴,学生们多多少少一点其他国家日常用语。
  也感谢克劳馥与穆伦伯格已经移民到美国足够多年,多到让年轻一代的家庭教育里,法语与德语成为并不是不可或缺的一项。黛西的法语也许并不比她好太多。
  这次轮到淮真同她微笑。
  “这体重在华人女孩里不算太轻,但因人而异。最近有听取华人医生的意见尝试增重。”
  黛西有些尴尬,扯了扯安德烈衣袖,一脸“你为什么没有告诉过我她会法语”。
  安德烈摊摊手,表示他也才知道。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