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蝴蝶——唯刀百辟
时间:2019-01-29 10:12:49

  她当机立断将她手里五页纸片扔出去。
  写满娟秀英文字迹的白花花纸片在暖风机下,像五只白色蝴蝶似的哗哗翻飞出去。
  她说,“我今天演讲的主题是,西方眼里的东方。”
  话音一落,零零碎碎的讥笑声响起。
  她从台下绝大多数眼里读出了不信任与鄙夷——绝大多数人都在等着看她笑话。
  她想了两秒钟,接着说,“我来自三藩市唐人街,我父亲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洗衣铺。我在中西日报英文版上写了一篇与三藩市铁路华工息息相关的行医录,所以才能来到这里。我知道你们在等着从我口中听到什么:‘对于《排华法案》情绪化的愤慨,对于遭遇不公正的悲情。因此我想要利用或者煽动公众情绪来宣泄我的愤慨,想要将这不公化作民粹主义。’但是并不是这样。我可能要让你们当众一部分失望了。
  “在我演讲的最开始,我想要讲讲我们东方人眼里的西方。我爸爸一直觉得,唐人街外色情、赌业、鸦片泛滥成灾,认为白人性观念开放,所以他坚决不允许我与姐姐与白人交往——”
  立刻有人打断她:“胡说八道!”
  她丝毫不理,接着说,“几天前,我看了一份香港发行的太平洋报纸,上面说‘滑德豪斯’是美国的最高宫殿,对吗?”
  她故意将白宫发音用唐人街口音讲出来,稍稍显得有点滑稽。
  有更多人对这份报纸的点评嗤之以鼻:愚昧的东方人。
  总统办公地,与Palace没有半点关系。
  她不顾这类嗤笑,接着说,“我妈妈常说,美国人不重视家庭,孩子一成年,立刻与父母无半点关系。甚至他们老了,美国家庭的孩子也无需尽半点赡养责任。”
  事实上是:美国人将家庭成员看的极其重要。
  台下仍有听众嘲笑起她发言,但更多人在这时,突然明白了她的讲话意图。
  她收敛起笑容,正色说,“我从欧洲大陆留学回来的同学都说:美国种族歧视严重,是个充满歧视的国家。这又是真的吗?”
  在她发问的这一瞬间,台下所有窃窃私语,对她外貌的点评、对她以上那番浅薄发言的嘲讽,想要煽动众人将她赶下台的言论,突然戛然而止。
  她说,“接下来我想谈谈,我在一些报纸上看到的,西方眼里的东方。众所周知,在上高中之前,我们的中学,与白人的中学是隔离开的。当然,除了一部分日本学生,对此我并不明白。上高中以后,我问过几个同学,究竟是为什么我们会跟你们隔离起来。其中绝大多数的回答是:‘中国人不洗澡,中国人吃狗肉,他们随地吐痰不讲卫生。’甚至还有人问我,‘华人女孩的脚不都是畸形的吗?’你们是这样认为的吗?”
  有个金色头发的小伙突然起哄说:“也许你可以给我们看看你的脚来证明这一点!”
  淮真立刻笑了一下,对他说:“华人女孩通常有两副脚,一副是我现在用的这双,是一双Sili做成的机械足;另一副是你们在报纸上看到的那种——噢,那种是我们的另一副性器官,只能在结婚后给丈夫看。”淮真眨眨眼,故意用那种悄悄话的声音对准话筒,对台下那名小伙书,“你要是愿意,哪天私底下我带你去我的闺房看看。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征求我男友的意见。西,你愿意吗?”
  他大声说,“No way!”
  台下哄笑声四起。
  她接着说,“其实我还想要讲一讲我们那种被称之为巫术的医学。其实这个问题就像,‘你喜欢茶还是咖啡’,或者‘咖啡加奶还是糖’一样,他为华人提供一个选项,但并非是唯一Solution。如果你愿意,作为一个在巫术学校上过半年课的学徒,我可以给你一点魔鬼似的小建议:焦虑时试试线香,用炭炉代替暖气,来自德州的朋友们夏天可以去唐人街找找竹炉;如果你感觉自己的脊椎有些不舒服,也可以去找找唐人街的巫师——他们会给你一颗毒苹果。”
  讲完这番话,她故意做了一个不当心泄露秘密的震惊表情。
  这种古灵精怪的表情,在这一类小巧年轻女孩,尤其是剃了短发、纹了一个神秘汉字纹身的女孩身上,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效果。
  有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注视她几秒,而后有点受不了似的捧着心脏说,我的天,她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淮真敛住笑,言归正传:“当然,介于我的时间并不多,这一点你们可以在我发表到报纸上的长篇大论上去求证。今天我在这里想要讲的,并不是连篇累牍的冗长政治论调,也并不是要讨伐谁的过错。我想说的话,大家也已经看出来了——关于敌意——西方对东方的,同时也是东方对西方的。敌意在如今的唐人街与白人社区,美国与中国之间扮演了重要角色,这无疑是令人沮丧的。作为一个华人,我反对说‘英国打开中国国门,靠的是枪炮、细菌与鸦片’,但作为一个华人,同时,我不得不接受,我们所痛恨的‘西方帝国主义’,确确实实给我们带来许多好处:比如摧毁父权社会与封建帝制——也许一百年后的中国气消了以后,最终会承认这一点。但同时也铸就了白人的优越感与有色人种的自卑,让彼此误解、远离、制造矛盾,最终难以和解。不论你们承认与否,就我而言,这两个伟大的民族无疑都是值得尊敬的。”
  “作为一个受过公立学校理科教育,又兼具一点医学知识的学生,不论在我的论文中,或是我的以上发言中,我都实事求是的陈述了一些事实与我的感受。事实如同外科医生的手术刀,残酷、带来疼痛,却能治病——”
  那群记者有人不禁打断她:“你在讲你与你男友的故事吗?”
  她思索,而后微笑一笑说,“很类似。要建立一段健康、平等、互相尊重的恋爱关系,首先就得切割掉自己不知从何而来的自卑感与优越感。这件事需要双方做出巨大努力与让步——关键是,谁愿意先迈出这一步?”
  她讲完这句话,终于喘了口气,坦然微笑。
  一双双黑的绿的蓝色的眼睛静静凝望着她,似乎并没有人注意到她已经讲完了。
  她接着说,“关于以上所有陈述,都可以在我那一篇冗长累赘的论文上见到,在这里我不想讲更多,毕竟我只有五分钟的发言时间。所以,我讲够五分钟了吗?”
  台下安静了几秒钟以后,身后女校校长起了个头。
  一瞬间掌声雷动。
 
 
第129章 哥谭市8
  淮真在经久不息的掌声里微笑的站了一会儿,不知究竟应该在掌声中全身而退,还是等着有人来请她下去。
  也不知过了有几分钟,那名“烂草莓”发起人整了整被他的大肚皮顶开一粒纽扣的衬衫,回头作了个“收”的手势,勒令掌声停下来,但并没有人理他。
  直至他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高昂,旁边不知谁递给他一只话筒,他才得以用收束全场的语气说:“我相信,这是截止目前为止最让你们激动的一场发言,因为这女孩儿,相当的可爱,不是吗?”
  一个华人女孩神采飞扬、调动全场气氛的所有功绩,全被他归咎给“因为她可爱”。
  立刻有人“嘘——”了他一声,为这番言论喝起倒彩。
  他并不理会这点,紧接着说,“不过大家别忘了,我们仍需要留一点提问时间,万一问答环节更精彩呢?”
  不得不说,他这番话还是起了点作用。
  话音一落,鼓掌与倒彩声渐渐停息下来。
  他接着问第一排的教授们:“Aions for our g lady?”
  教授们手头并没有事先准备好的与她论题相关的论文材料。
  她立刻将手头装订成册那本论文递下去:只有两份,二十名教授不得不快速翻阅后再进行传阅。
  在这之前,有记者代替教授做了这项提问工作。
  纽约时报的记者问:“你怎么看待你们东方的父权制度与一夫多妻制?举个例子,你与你的白人男友为恋爱关系彼此作出让步,是否也意味着,你可以接受他娶别的妻子?”
  淮真笑了一下,没想到记者会问这个问题。
  这也是她来到这世上,在登上天使岛移民站作出选择之前所思考的问题。从一开始,在古老的中国,与这个对女性来说已经自由了一半唐人街之间,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现在她有西泽,她不再惧怕面对镜头。
  她无比坚定的对着那一只只盯紧自己的镜头与眼睛说,“作为一个深受礼教困扰的女性,你希望我推崇这种陋习?还是说作为一个西方男性,你很推崇这种东方作风——像欧洲人在远东殖民地时常那么干的一样?”
  在座年轻男女学生都对那名记者做了个鄙夷的姿势。
  比起她的演讲内容,记者们本质更关注于绯闻与八卦。
  另一名大西洋邮报记者接过话题:“你说,总得有人先迈出这一步。所以我的问题是,对于你的恋爱关系,你们两是谁先迈出的第一步?”
  淮真稍稍想了想,说,“比起回忆恋爱初期谁先迈出第一步,我更想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迈出下一步——像所有恋爱中人一样。”
  台下年轻人们,尤其是年轻女孩们大笑着为她的大胆喝彩。
  话音一落,陆路日报的记者马不停蹄的询问她:“你知道,在这个国家的绝大多数州里,混婚都是不合法的吗?假如新英格兰地区有的学校愿意收你作为他们的学生,你会对你与恋人的关系作出什么样的调整?”
  淮真沉思了一下,然后笑着问,“在我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想先知道,是否有学校愿意收我作学生?”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车轮战似的三个尖锐的话题,她接一个抛一个,兵来将挡,到最后竟然全身而退——这女孩子究竟有着怎样的急智与强大稳健的心态?
  会议发起人听闻,立刻接过话题,去问前排仍在翻阅论文那几名教授,“So…Aions?”
  几名教授相视几眼,几声略显尴尬的低声咳嗽响起,彼此相识着摇摇头。
  哪怕她看起来再机灵,可是没有教授敢于在这短短几分钟的论文阅览时间里,冒着触犯学校暗规与违反黄白混婚法律的风险下,贸然招收一名华人的、女性的学生作为春季入学的大学生。
  没有教授提问,基本意味着没有学校对她感兴趣。
  有好事者立刻低声窃笑起来。
  会议发起人撇撇嘴,对她非常官方的说:“很遗憾……你的演讲也许十分精彩,但是也许对于教授们来说,他们并没有从你的发言与文章读到他们想要的、实质性的东西——当然,这并非意味着你不好,只是说你不适合。谢谢你的发言,希望明年——”
  其实淮真对于结果也并没有太多期待。能够讲出这番发言,并引得一部分,哪怕只有一名对华人曾保有成见的人去读一读她写的文章,了解一下美国的唐人街,她就已足够满足。
  正当她离开演讲台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等等——”
  会议发起人停下讲话。
  所有人回过头去。
  一名微微有些胖的西装男人从基金会那两排椅子中间站起身来,递出一张烫金的蓝色信封,说,“我有幸读过季女士刊载在中西日报的文章,那篇文章也还不错,内容乏善可陈了一些,也较为偏执稚拙。但经过这番演讲,我们决定——噢,我这身材——对不起,谁能来帮我将这份邀请函递给季女士?”
  那会议发起人知道这名西装男姓氏前面究竟有多少个头衔,被他这番话给震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那名女校校长穿着高跟鞋小步跑上台阶,从西装男手里接过那份邀请函,稍稍看了一眼封面,而后朝淮真走过去,一边对她说,“恭喜季女士,你——”
  尚未及女校校长讲完,立刻有人惊叫着接腔:“Havard Uy!”
  女校校长微笑着点头说,“Yht,College of Edu,Havard Uy. gratulation…Ms.?Mrs.?
  淮真笑着接话,“Miss.”
  女校校长说,“gratulatoins, Miss Kwai!”
  下面一群哈佛Radcliffe学院的女孩们忍不住大叫不公:“No!!!Why Havard?”
  女校校长说,“你们是觉得Radcliffe不如Havard吗?”
  女孩们抱住头尖叫:“No way!”
  女校校长说,“你们需要解释的话,让我们有请洛克菲勒基金的董事长——施特劳斯先生来作解释!”
  在所有镜头聚焦之下,刚才那名中年男人抬抬眉,很怂的说:“我们只是不想被别的几所大学抢先而已。”
  女校校长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说:“Is that enough?”
  台下大叫:“不够!”
  很怂的洛氏董事长接着说,“好吧,刚才Dr. Hummel对我说:‘必须将这个学生搞到手,你们知道哈佛燕京学社有多缺人。’你们要是知道他有多finicky,就知道邀请这名优秀的女士有多么急迫了。”
  (finicky:龟毛)
  台下大笑。这解释确实够合理。
  在走下演讲台之前,淮真抬头,在后排人群里寻找到那敦厚面容,对他感谢的鞠躬,又再次转过头,对台下人群致谢。
  她朝西泽刚才倚靠的位置去寻找,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
  以为他已经回到最后排,沿着阶梯往上,那几个女孩仍在后排热无比切地对她说:“我们太喜欢你们了,你们怎么可以这么酷?”
  还没来得及在座位坐下,突然有人拽起她的胳膊就往外跑,步子迈的又大又急,几步就带她跨出会议室。
  淮真在脚步中稍稍抬眼,确认那是西泽。
  他做了个“嘘”的表情,带着她在空旷的楼梯间急速狂奔。
  直到更多、更杂乱的脚步声在半层楼上响起,淮真立马明白过来:有校务,或者是记者追上来准备问责。
  每次台阶转弯,或者步子差了一臂之长的距离,他都会扶着她的腰,带她轻轻松松一步五级跳——每一次的夺路狂逃都凸显出有个长腿男朋友(并且搞不好是个长跑健将)的极大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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