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真想着,旅费即便打个九五折,住上一礼拜也能省个四美金,折算中国前好歹也是知名图书管理员两倍月费,足够一家三口在上海舒舒服服生活一个月。
侍应当晚便登门通知:所有旅费给他们打五折,早餐免单。
想来廷伯旅店也从没有遇上过在价钱上讨价还价的顾客,一旦决定打折,价格不对个半仿佛对不起人似的。
这种买东西随时随地都能砍价的习俗西泽总不大能理解,更让他难理解的是,大部分时候贩售商总能给她一些甜头。他虽然不予置评,但是对于这种愿意接受她杀价的商家的那种嫌弃仍然能感觉得到。
淮真就告诉他:其实唐人街大部分物品价格都是标高的,谁不砍价谁是傻子。
后来有一次西泽也告诉她,人们会习惯于去砍价,很大原因是社会市场机制不够完善,这并不是什么优点。
她就问他,有在唐人街买过东西吗?
他想了想,说,有。
她又问,有讨价还价吗?
他说没有。
淮真说,你看,谁是傻子。
听完,他莫名其妙的笑了,说,我承认。
淮真当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其实他打从心里认为自己并没有亏。
但她确实承认西泽是对的,因为在有些并没有这类规则的地方,接受一个年轻女孩儿的杀价,多少也有一些怜悯她天真卖乖摇尾乞怜在里面。虽然谁也不吃亏,但实在显得不够庄重。
最终竞拍虽是在三天之后,拍品在第二天一早大西洋地区的报纸上登出以后,预展在第二天下午开始进行,而从第二天晚上开始,登门廷伯旅店参加预展的买家就已不少了。
这两天他两大部分时间都在特区里闲逛,开车去海恩斯点(太阳出来时有许多情侣或者朋友驾车或者骑自行车去海恩斯点)散步,或者躺在草坪上聊天;或者去莲池划船(她感觉西泽一定觉得这游戏无聊透了)。她非得想去看看“阿灵顿公墓”,西泽问了无数地方也没听说有过叫这名字的公墓,但特区里确实有个地方叫作“阿灵顿农场”。淮真心想坏了,公墓是二战过后才建起来的,但她一直以为二战以前也是个公墓。不过仔细想想也没关系,还有十二年,搞不好到那时他早忘了这回事。
回到旅店的时间,他两没事都回去顶层的预展逛逛。同一天最终竞拍的有一些热门商品,两组是照片,一张是之一滨谷浩拍摄的一组银座咖啡厅女郎侧影,还有一张是北欧裔摄影师在南欧拍摄的葡萄牙小修鞋匠的照片,据说前者估价两千美金天价,而后者能以上万美金天价成交。
淮真一边听拍卖公关经理解说,一边心里盘算着是时候了解一点摄影知识了。可是照相馆价钱太高,等欧洲战局稳定以后,也许能托人弄一台莱卡回来给唐人街的大家留影作纪念。
小作坊提琴并没有太多人关注,不过淮真并不担心,如果寄回上海竞拍,售价只会更高,只是报关、委托国内代理以及美金汇率兑换会比在美国竞拍麻烦一些而已。
第三次去预展是在竞拍夜之前,拍卖公关经理突然来跟西泽说,有个买家想和他私底下谈一谈,希望他能到预展旁的私人茶室去一趟。
西泽警惕地问她:“只有我?”
公关经理尴尬地笑了笑,对于这个问题似乎不知该如何启齿,想了想才说,“他不是对于所有人都那么的友好,所以……”
听这意思大概是排华。来预展的买家多是从别的州飞来华盛顿的,有排华者也正常。
两人商量一阵,淮真仍决定让他去,万一价格很好呢?
西泽跟公关经理走开之后,淮真在预展厅兀自溜达了一圈,最后停驻在一只和田墨玉、猫眼石、坦桑石、金矿石和红玛瑙打磨的行星项链旁。从第一天起她就觉得这项链很有意思,也和西泽提起过,如果一会儿他出来,应该知道自己在这里等他。
在多宝行星项链旁站了一阵,有个着中年人走过来,站在她身旁看了会儿项链,说,“这项链倒是有趣?”
中年人的丝质西装熨帖笔挺,讲美式英文,声音浑厚,彬彬有礼。
淮真对他笑了一下,说,“是有趣,材质、做工都上等,但价格不是我能承担的。”
中年人看了眼三百美金起拍价格,说,“假如能在一千美金之内拿到它,绝不会亏。”
淮真摇摇头。
他说为什么不?
淮真说,“我是华人。”
中年人道,“卖到上海,价钱只会更高。”
淮真反问,“您想竞拍它吗?”
中年人道,“我只是陪人前来,并没有竞拍打算。”
淮真嗯一声,说,“华人讲五行风水,佩戴在身上的饰物也有讲究,图一个养人,开运,财来。这只项链,盘上木海冲,月海刑,金水火土大十字,是极凶恶的排布法。没有哪个信风水的华商会自己佩戴,除非有阴暗之人想让仇人活得艰险无比。”
中年人笑了一笑,大概觉得这说法荒谬。
她接着又说,“但你们当然不要紧,你们也不是迂腐迷信的华人。”
中年人显然对她知道自己排华很诧异,突然问,“你认识我?”
淮真说,“托尔森先生。”
他没置可否。大概以为陪同前来竞拍的人物相当重要,所以他也没贸然承认自己的身份。
淮真笑着说,“华人也看英文报纸的,你好。”
这位是联邦调查局长助理克莱德·托尔森,她当然是在后世的科普贴上看到的,并没有那么关注总统身边这位不那么出名的助手。当然没和她握手。恰逢那位经理助手回来请他,他连礼节性的招呼都没同她打,很快走开。
淮真现在知道了,里面谎称竞拍者,希望和西泽单独谈一谈的人,大抵就是总统先生。原来和总统最近的一次并不是前几天路过白宫,而是今天。
西泽大约半小时后离开茶室回到展厅。淮真猜测“买家”并没有携带保镖,所以自然是从更隐蔽的通道离开。
他没有提别的,只说那位买家出价两百美金,但他觉得还是想继续进行明天的竞拍。
她当然知道两百美金价格足够高了,但并不是真的要购买小提琴,而是作为彼此之间推的算筹,你接受我的两百美金,便表示你接受了我更多提议。
她当然明白这点,告诉他说,“其实价钱不错的。”
他想想,“价钱不错,聊的不是特别愉快。”
不是特别愉快,当然和家里人的事有关。
她说,“我在外面等你时,克莱德·托尔森过来和我讲过话。”
他立刻问,“说了什么?”
“随便闲聊了两句,大概他也等的无聊。”
西泽没接话。
她问,“和我讲讲,和Der pate聊得怎么样?”
他终于回答,“随便聊了聊我祖父,还有我小时候的事,他希望作为中间人能软化我和祖父的关系。又说希望我能参加凯蒂和安德烈的婚礼,不能我一个人缺席,否则这将会是她的终身遗憾。”
他又告诉了她一些胡佛同他说的话。
比如哈罗德与阿瑟已经聊过一次,比如阿瑟与他在他们在华盛顿注册结婚当天下午就知道了这件事。阿瑟虽然不说,但还是希望他能到场凯瑟琳的婚礼,所以他代为传达这件事。
她慢慢地听完,问他,“这有什么不愉快的呢?”
他说以阿瑟的做派,他并不认为哈罗德能在两周内将阿瑟搞定,只要看看哈罗德这二十年的生活就知道。
并且他们前脚离开三藩市不到一周,安德烈就被调任去了华盛顿。订婚至今一年,安德烈一直因为个人原因没有再短期内的结婚医院,为什么在他调任华盛顿之后立刻登报公布婚讯,婚礼匆忙在半个月后举行?
他不觉得这一切都是巧合。一定有人因为什么原因,在向安德烈施压。
第136章 华盛顿7
预展结束的最终竞拍上,有两位商人将作坊提琴最终价格成交抬高得极高,几乎快和一旁日裔藏家的刺绣屏风价格相当。中年人大抵从未了解过欧洲作坊对大师乐器的复刻品,对于这只翻新的仿品提琴成交价格惊愕之余,仍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一个破破旧旧的赝品竟与一些孤本媲美。于是主动搭话,委婉询问西泽为什么会相中小作坊乐器,因为很少有人会懂得其中商机。
他讲英文时口音很重,不像美国日裔那种口音,大抵是从日本过来时间不长。
她回答说,“好的文明是经得起复制的,尤其是乐器书籍,不能繁衍自然也不会获得新生命。”
日本人对此略显诧异。
西泽微笑,矜持的语气藏着点得意,仔细是能听出来的:“我太太对此很了解的。”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搞懂他嘴里的“太太”是自己,陡然听他这么介绍自己,险些还以为他在形容别的什么人。
西泽没看她,也知道她半天回过神来,脸上笑容经久不散。语气很淡,但明显很臭屁的说:“你适应一下。”
她说,“我从没有想过这么早结婚。”
他问,“是觉得太快了吗。”
在一起差几天才一个月,婚都结了,确实够快。
认识却是在醒来第一眼,已经一年,时间也过得很快。
好神奇,但什么都刚好,一切都值得。
小提琴最终成交价格是一百九十美金,扣除佣金一百七十一美金——即便没有接受两百美金的提议,这笔钱却远远超过他们所有预期。因为决定不去参加婚礼,淮真思索起该送什么礼物以表心意与歉意:后来想起拍卖会上那只多宝项链,最终她打算用竞拍赚得这笔钱,去乔治城的Paul Follot做了一只项链配领带夹,嵌了祝福婚姻幸福长久的坦桑蓝与金发晶,一共花掉一百美金。
取到Paul Follot的礼盒那天是礼拜三,两人本打算交给邮局寄到市政厅给安德烈,但邮局礼拜三下午不上班,没法及时在婚礼之前寄送到新人手里,最终还是淮真还是让西泽在五点钟去见一次安德烈,于情于理都的去一次。
总不至于有人光天化日在特区市政厅大门外把人给劫走。
西泽答应了。他应该也很想见见安德烈。
因为决定不去参加婚礼,两人打算乘坐二十九日的灰狗巴士前往大西洋城,在赌城里玩两天,再转乘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的火车回到三藩市。因为一早就已商量过,离开东岸之后,菲利普周末来华盛顿开回纽约替他将车转售掉,于是前一天下午去Greyhound巴士站买好车票,西泽将那辆四缸普利茅斯停放在菲利普位于第三街的公寓门外,两人再步行前往市政厅。第三街临近市政中心的十字街边的咖啡馆附带了一间小电话室,淮真就在那里等他出来,顺便给家里打个电话。
阿福接到电话就叹气,“你姐姐都告诉我了。”
淮真小心的说,“下礼拜末就能到家。”
阿福就气笑了,“是想回家当面挨骂吗?”
淮真嘿嘿笑。
阿福又问,“他家里人如何想,你跟着恒慕义博士念书,不在麻塞诸塞,也得跟着燕京学社回远东,未来又如何打算呢?”
淮真说,“麻省是不能一块呆在那的。他想做什么,可以等回到三藩市再慢慢打算。念书时间也不长,一切等毕业再决定也都不晚。”
阿福说倒也是,“年轻人,只要不犯懒病,总不会缺一口饭吃。”过了又气得不行,说,“家里两个小的,简直一个比一个厉害。大的那个,日本人上门来说婚,她不肯;叫她和日本人分手,又偏不。赌咒发誓,说满洲不还,这辈子绝不嫁他,还叫我们别替她担心。”
淮真哎呀一声,心想云霞可真是牛脾气。还三省胶州,不得等上十四年,等美国日裔从集中营里出来?不过想想,倒也好。
阿福又说,“另一个啊,倒活成反对排华法案的先锋……你两个丫头,亏得是在美国,要是在国内,我和你季姨还不得在街坊四邻指指点点里活活气死过去。”
话音一落,远远听见罗文急切的问,“小的几时举行婚礼?我得去上海饭店或者广东饭店订酒席呀——”
阿福责怪她:“什么酒席不酒席!”
淮真笑了,说,“回加省还犯着法呢,不好那么张扬,至少也得等从学校毕业。”
今天云霞在学校念书,没法同她讲话,她特意问了家里有什么需要买的,罗文远远说,想要一支香水洗发香波,陈家妈妈说在华盛顿买便宜,省的去白人理发店花冤枉钱钱;有便宜的抹发淡油或者膏子,也可给阿福带一只,最近他外出和白人说生意,不能叫人觉得咱失了派头。淮真一一都记下来,等到了大西洋城再去商店里找找。
凯瑟琳差不多就是那时候走进来的,见她接听电话,冲她夸张一笑,在咖啡店深处靠窗寻了一张圆桌坐下来。淮真不好叫她久等,很快挂断电话,取走投币口滚落的硬币,撕下电话机旁便签,走到她身旁落座。
凯瑟琳笑着说,“你果然在这里。”
淮真问,“西泽告诉你的吗?”
她说不是。但没仔细讲,只说她时常在这家咖啡馆等安德烈下班,搞不好淮真也在这里。
凯瑟琳也学起华盛顿女郎的衣着风格,白色连体长裙,白色丝袜与白靴,搭一只白色小圆帽,一身白的点缀是金色长发、蓝色眼睛与大红唇。除了稍稍消瘦了一些,准新娘看起来一切都好,并且对淮真格外的友好。比起从前那一种社交礼貌性的友好,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甚至带着一点讨好。
凯瑟琳本性不坏,偶尔会流露出一种颟顸气质。淮真猜侧她应该是继承了父亲的相貌与友好,而更多的那种西泽身上所没有的娇憨可爱,是来自于母亲的遗传与教养。
淮真当然知道她为什么想来找自己,她也不希望哥哥缺席自己的婚礼。
她只夸奖凯瑟琳气色很好。
凯瑟琳很开心的解释说,两个礼拜前知道要来华盛顿举行婚礼时,她便开始在家庭医生的指导下进行节食与摄入维生素。
淮真看了一眼她随着拿铁一块点的一只樱桃蛋糕。
凯瑟琳尴尬的笑了笑,用手把它推开,说,“我只尝了一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