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嬷嬷又打了个酒嗝,一声长叹,“我跟你说,这世道不是个东西!咱们,下九流,都不如,贱籍,奴儿!再怎么都是下贱人,只能往下,往上,我跟你说,上不去!根本就上不去啊!
你看看现在,他那个小崽子,刚能在人家王爷面前舔几口,你看看,就不得了了,恩情算个屁!再大的恩情也比不上他那个小崽子!”
“你真打算把他家姐儿送到王同知府上?”杨婆子声音往下压了些。
“打着灯笼也难找!”钟嬷嬷响亮的啜了口酒,“那是个商户出身,下九流里爬出来的,他们不懂,破规矩少,脱光了往床上一放,我告诉你,他就敢上!我跟你说,唉,妹子,咱俩,算是同病相怜,你说我辛苦大半辈子,老了老了又当回奴儿了?那我这二三十年,不是白辛苦了?我养的瘦马,我费尽心机花了银子把她送到侯爷床上,我跟你说,那妮子就不是个好东西!”
第54章 沉重打击
钟嬷嬷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猛啐了一口,“生了儿子,她以为她有靠了,她用不着我了,想借那些蠢货的手,要把我赶尽杀绝!我呸!老娘手里调教出来的,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阿物儿!”
“那你?”杨婆子的声音里透着惊惧。
“我跟你说,就是得下得去手!要不然,死的就是我!”钟嬷嬷错着牙,“那个贱货,她要是肯听老娘我的话……算了,不说这个了,这就是挑瘦马的难处,太笨了吧,调教不出来,太聪明了,得了机会她就想吞了你!”
“可不是,难哪。老姐姐,我替你难,你看看这官家,多好,可你这……我真替老姐姐你难过。”
“你放心!”钟嬷嬷冷哼了一声,“大风大浪我都过来了。我跟你说,当年,那贱种头年中秀才,隔年就中了举人,想当大官的心,旺炭儿一样,我费了多少心思,熬白了头发,才算把他劝下来,这进士,就没考,唉。”
钟嬷嬷一声长叹里充满了怀念,“在太原府时多好,他那个媳妇,不是个东西,你看看,我就知道,这官不能当,唉!我这是一时失手。你放心,大风大浪我都过来了,那个小崽子,他以为他真搭上了王爷?人家龙子凤孙,能看上他这样的贱种?不急,先把那死妮子送到王同知床上,一个一个来……”
李文山听不下去了,看着脸色死灰的阿爹,伸手扶住他,拖着他往外走,李县令被李文山拖着走出去几十步,还是呆怔的木偶一般。
“阿爹,您没事吧?我扶您……先到书房坐一会儿?”李文山看着李县令的样子,心里七上八下有些惶恐了。
李县令木木呆呆,由着李文山连推带扶,进了李文山那间小书房。
“阿爹,您没事吧?阿爹?”李文山推着李县令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在李县令直勾勾的两只眼睛前晃了晃,又晃了晃,提高了声音,“阿爹!”
“没事!”李县令猛抽了口气,“我没事,没事……没事……”李县令一句话没说完,嘴角抽动了几下,身子一软,从椅子上滑下去,两只手捂着脸,缩在地上抖成一团。
“阿爹,阿爹!”李文山吓坏了,弯腰抱在李县令掖下,用力想把李县令抱起来。
“没事,没事,没事……”李县令瘫在地上,两只手胡乱挥着,嘴里喃喃了七八个没事,才说出别的话,“别怕,山哥儿,别怕,阿爹,阿爹,没事。”
李文山见他爹能把话说成句了,一口气松下来,腿一软,紧挨着他爹也软瘫在地上。
“阿爹,你……你别这样,老太太……我是说,姨婆……不是,钟氏,我是说钟氏,阿爹,钟氏一直这样,大家都知道,大家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阿爹你别难过,不是一天两天,一直这样。”
李文山几句话说完,才觉得他这话好象哪儿不对,可他这会儿心里乱的厉害,心眼全卡在一堆堵在那儿,哪儿不对这事,也卡住堵里面了。
“阿爹,我是说,那个……”李文山顿住,看着他爹,“阿爹,冬姐儿,还有阿夏,阿爹,你别让……你是阿爹……阿爹……”
这一句话不知道触动了哪里,李文山眼泪涌出来,话说不出来了,只揪起袖子,一把接一把的抹眼泪。
李文山哭的说不出话,李县令心疼儿子,心里倒清明了,撑着椅子站起来,弯腰去拉儿子,“别哭了,你是长兄,你放心,都是阿爹,阿爹……山哥儿放心,放心。”
李文山一边哭一边爬起来,看着他爹两眼发直、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有些仓皇,他爹要是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办?
“阿爹,都怪……”后头的我字在李文山舌头尖上滚了好几滚,却没能滚出来,这事不能怪他,那个人那些事,阿爹得知道!“是儿子不孝。”李文山只好哭了句不孝。
“是阿爹……”李县令跌坐在扶手椅上,抖着手却不知道为什么抖。
父子两个,一站一坐,哭了一会儿,李文山先没了眼泪,摸到暖窠,倒了杯温茶递给李县令,“阿爹,您喝杯茶。您别生气,气坏了身体,我和阿夏,还有岚哥儿,阿冬,还有阿娘,都靠着阿爹,阿爹,您……”
“我……”李县令被儿子这几句话说的心里刀绞一般,“阿爹知道,你放心,阿爹……阿爹……”
李县令抬手捂在脸上,他心里一片混乱混沌,仿佛整个人崩塌碎掉了,“没事,没事,你去吧,歇着,明天一早……好孩子,你去……没事,我……累了。”
“我扶您到床上躺一会儿。”李文山伸手去扶李县令,李县令胡乱推着他的手,抖着腿站起来,“没事,没事,阿爹,没事,你去吧,阿爹歇一歇,歇一歇就好。”
李县令抖几步挪到床边,一头倒在床上,侧着身子,慢慢蜷起来,蜷成了一团。
李文山轻手轻脚的帮他脱了鞋,拉开夹被盖上,掂着脚退到床尾,滑下坐到脚塌上,他得看着阿爹。
这一夜,李县令蜷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昏是睡还是没睡。
李文山坐在脚塌上,磕头打盹睡一会儿醒一会儿。
徐太太一夜没睡,李冬陪着徐太太,也是一夜合不上眼。
洪嬷嬷一夜起来不知道多少回,扒着窗户缝、门缝往外看,却不敢比平时多出去哪怕一趟,要一切如常么。
李夏睡的很沉实,不过醒的却极早,侧身躺在床上,支着耳朵听动静。
事情要是发作起来,动静肯定小不了。
第一缕曙光洒在县衙后宅,李县令撑着身子坐起来。
“阿爹。”李文山急忙站起来,愕然看着仿佛一夜老了十年的阿爹,心疼的眼泪都下来了,“阿爹!”
“你在这儿坐了一夜?”李县令更加心疼的看着儿子的黑眼圈,“你怎么还没走?你赶紧回去,再晚就误了早课了……”
第55章 小阴沟里翻一翻
“昨儿晚上,儿子已经让人跟秦先生说了,要是今天没赶回去,就让他到书院给我请个假。”李文山看着他爹,忍着眼泪说正事,“儿子没敢使唤梧桐,老太太……那个钟氏的事,梧桐最知道,阿爹,儿子刚到杭城的时候,梧桐就跟儿子说,老太……那个钟氏让他带我去嫖去赌,她还让梧桐败坏我的名声,说咱们一家是贱种,不配在王爷身边……”
“你怎么没跟我说?”李县令眼圈又红了。
“你从来不让说那个钟氏不好,那一回她请神婆子,差点把我折腾死,阿娘说了一句,你说阿娘不孝,我哪敢跟你说?事儿多着呢,还有,上回大伯给咱们的衣服料子,梧桐根本没烧,扛到八字街那家当铺,当了好些银子,都给她了。梧桐说,以前也是这样,京城和大伯送来的东西,都被她倒手卖了,还有好些事,你问梧桐吧。”
李文山越说越生气,再看他爹,心疼少了,竟然隐隐有了几分痛快之意,该!
“你叫梧桐进来。”有昨天晚上那番巨大打击垫着底儿,李县令再听到这些事,已经没有太多感觉了。
李文山出来,迎着洪嬷嬷担忧焦急的目光,放低声音,“没事,让人侍候阿爹洗漱,还有衣服,我去叫梧桐,阿爹要审他。”最后一个审字,李文山加重些声音,又冲洪嬷嬷眨了眨眼。
洪嬷嬷一颗心彻底落了回去,顿时喜气洋洋盈腮,盈到一半,又急忙捂着脸往回揉,这会儿一脸喜气可不合适。
“我去叫太太,哥儿快去!快去!”
李县令洗漱换了衣服,又被徐太太硬逼着喝了碗清鸡汤,精神好多了。
梧桐跟着李文山进来,心里十分笃定,他不但早就弃暗投了明,还是立了大功的。
不用李县令多问,梧桐就竹筒倒豆子,从他进府说起,京城送的东西卖到了哪里,多少银子,钟婆子平时怎么骂李县令和他们这一家子,怎么偷太太嫁妆,就连他在太原府时偷考题卖钱这种小事,也统统安到了钟嬷嬷头上,直说的口角喷白沫。
李县令木然听着,李文山瞄着他爹的脸色,给梧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用说了,梧桐领会了李文山的意思,磕了个头,“……老爷,这些事,底下人都知道,当初在太原府时,连咱们家邻居都知道,都说那老虔婆黑心烂肺,拘着老爷一家子给她当孝子贤孙,都说老爷傻……”
“行了,你退下吧。”李文山打断了梧桐的话,梧桐愉快的答应一声,磕了个头,脚步轻快的退了出去。
“阿爹,把她送走吧。”李文山坐到李县令旁边。
“她孤身一人,往哪儿送?她……”李县令心里不混沌了,却是一片彷徨。
“阿爹。”李文山被他爹这一句话说的心头火上来了,声音也高了上去,“这些年,她祸害咱们,把咱们家都搬空了,梧桐算过一回,说她手里,少说也有两三万银子,阿爹还担心她孤身一人!”
“好,好好。”李文山声音一高,李县令竟然有几分畏缩,“阿爹没说……她是扬州人,常说哪儿都不如扬州好,就送她回扬州吧,她是奴婢,得给她写张脱籍文书,还有路引,还……”
“这些小事,阿爹就别操心了,儿子去找……让秦先生帮帮忙,阿爹,你得去见见她,当面说清楚,要不然,她怎么肯走?到哪儿能找到阿爹……咱们家这样的?”
李县令什么反应,后续该怎么办,李文山早和秦先生商量过,做过若干预案。不过,他爹李县令这里,竟然顺当成这样,实在有点出乎李文山的意料。
………………
钟婆子坐在床上,啪一声抬手打在自己脸上,用力挤了挤眼,又打了一巴掌。
她昨天酒多了,这会儿还昏昏沉沉,刚才,一定是做梦,这梦怎么这么真枝真叶的……钟婆子又抬手在自己脸上拍了下。
洪嬷嬷踩着门槛,看着连打了自己几巴掌的钟嬷嬷,心里的痛快就别提了。
“这会儿就是把脸打肿,也没用了。嬷嬷还是赶紧收拾东西吧,您老人家的浮财多,收拾起来可不容易。老爷太太慈悲,你那银子,虽说都是从这个家里,从太太的嫁妆里偷的,可老爷太太念你往后就是一个人了,许你带走。老爷太太真是慈悲,赶紧收拾吧,一会儿就来人接你走了。”
洪嬷嬷这几句话说完,神清气爽,扫了眼呆站在屋子正中的小九儿,“你呆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侍候九姐儿去!要是九姐儿再嫌弃你,我告诉你,你就得到厨房烧火去了。”
小九儿吓的提着裙子就跑。
钟婆子不打脸了,从床上下来,呆站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净房。
净房里,小九儿还没来得及提水送进来,钟婆子面无表情的拿了牙刷清盐帕子沤壶,出门直奔厨房。
唐婆子和帮佣的粗使婆子还不知道出了事,见她和她们一样,凑着水池子擦牙洗脸,瞪大了一只只眼睛看傻了。
洗干净脸,钟婆子重又清爽活泛起来,拎着帕子昂头回到自己屋里,从柜子顶上拉了只樟子大箱子下来,收拾好上了锁,换了身干净衣服,悄悄摸了叠银票子塞到怀里,出了屋,冲站在廊下看着她的洪嬷嬷扬声道:“要走了,容我跟大家伙儿道个别。”
李夏坐在廊下的鹅颈椅背上,甩着腿,看着钟婆子拎着帕子沤壶出来,再回去,再干净清爽淡定自若的出来去道别。
出了这样的事,这份镇静,这个反应,比她阿爹阿娘要强出好几筹,怪不得她能把阿爹阿娘,把她们一家子握在手心里这么多年……这道别,是要留后手吧……
李夏跳下鹅颈椅,拉上小九儿,“走,咱们去看道个别,肯定好玩儿。”
………………
钟婆子淡定无比的道了一圈别,梧桐和赵胜已经站在门口等她了,钟婆子指了指那只樟木大箱子,梧桐和赵胜抬着,钟婆子从容淡然的跟在后面,出了后衙角门,一辆马车已经在后角门等着了。
第56章 晚了的后手
“嬷嬷,您回扬州的船,我们五爷已经替您找好了,我们五爷吩咐了,让我看着您上船,嘿嘿。”梧桐愉快的笑了几声。
“我们五爷这可是一片好意,嬷嬷这箱子里……这么重,肯定都是贵重的不能再贵重的物什儿,没人送可不行,上车吧!您放心,我跟赵胜叔这眼珠都不带错的,一定得把您连您这箱子,一块儿送到船上!”
梧桐在前,连箱子带赵胜一起扯过去,将箱子放上车,语调轻佻愉快的说个不停。
钟婆子眯眼斜着他,哼了一声,没理他,径直跳上车,抬手将车门帘子甩到车顶上,斜着县衙后宅挑起的屋檐看了一会儿,淡定的移开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