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这会儿已经十分热闹了。
罗帅司坐在旁边椅子上,和林宪司、王同知说着话,一壶接一壶的喝着茶。
王同知一边用尽全力说说笑笑,让气氛显的活络轻松,一边焦急的时不时瞄一眼楼梯口,再瞄一眼满屋的官员。
今天这楼上,这座杭州城里数得上的官员,除了正在练兵实在走不开的副使关铨,和说是去迎接明大少爷的郑漕司,其余的人,都到齐了,已经等了大半个时辰了。
一个管事一头热汗跑上楼,径直走到罗帅司旁边,俯耳禀报:“帅司,到处都找了,郑漕司两三个时辰前,就到北门外迎着了,守门的厢军说,看到郑漕司接到人了,不过没进城,沿着城外往东去了。”
顿了顿,管事声音低下去不少,“听说,王爷午时前后出的府,先说去鸡笼寺吃素斋,过寺没进,说是又往横山县去了。”
罗帅司凝神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让人守在南门外等着,明公子到了,立刻禀报。”
管事答应一声,垂手退下。
林宪司斜着罗帅司,晃着脚,似笑非笑的看着笑话儿。罗帅司只当没看见。
王同知听到了几句,脸上春风依旧,心里却忍不住替罗帅司尴尬,明公子人不到,好歹也要打发个人过来打个招呼,说一声吧。现在,是等,还是不等?不能再等了,王同知瞄着罗帅司的神情,再瞄一圈四周……
“时候差不多了,帅司,可以开宴了吧?我可饿坏了。”
王同知收了折扇,在手上拍的啪啪响,假假的抱怨道。见罗帅司笑着站起来,急忙扬声招呼大家,“都入座入座,今儿个帅司请咱们赏这西湖夜景,这机会可是难得之极。”
林宪司最后一个站起来,一边笑一边跟在罗帅司身后入座。
众官员几乎个个是人精,随着王同知的招呼,很快入座。努力说笑,活跃气氛,谁都没提明家大公子,不提罗帅司今天为什么请客,只努力说笑,就算不能化解,也一定要忽略掉那股子大家都感受到了,其实是人人尴尬的忿然味儿。
宴席散的很早,回到帅司府,罗帅司在书房廊下站了好一会儿,吩咐去请姚参议过来说话。
晚上接风宴的事,姚参议已经听说了,进来先打量罗帅司的脸色。
第70章 想的可真多
“没什么事。”罗帅司示意姚参议坐,“明绍平往杭州弯这一趟,就是为了要见一见太后,或是见王爷一面,听说有机会,自然要赶紧过去,这没什么。”
“王爷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这一趟横山县?”见罗帅司这么说,姚参议不再多提这接风宴没接着人的尴尬事儿,直入正题。
“我就是一直在想这件事,太后不说了,几乎没出过明涛山庄,王爷,”罗帅司顿了顿,紧拧起了眉头,“以往,有这样的事,王爷都是避在山庄内,连书院都不去,这一趟……实在是……”
罗帅司一脸苦笑,这放出话要去鸡笼寺吃素斋,到鸡笼寺过门不入,又故意露出行踪,去了横山县。他和明绍平,从横山县先后回到杭州城,前后也就差了不到一刻钟,这简直就是故意戏弄明绍平……
“就怕是故意为之。”罗帅司叹了口气。
“我也这么觉得,实在是……要是这样,东翁这一场可是真有点难堪了。”姚参议眉头拧成一团,“听说了这事,我就把咱们这一阵子的事,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还没能想出什么来。”
“就怕是咱们不知道的事,明天你去找一趟朱参议,让他找郭胜探个话。”罗帅司沉思了一会儿,低低吩咐姚参议。
姚参议答应一声,“帅司放心,太后那里,帅司要不要走一趟?”
“得走一趟,前儿陆仪跟我说,王爷想练练拳脚,托我寻几个会做练武场的匠人,要在明涛山庄后园子里,铺一块练武场出来,正好当面跟太后禀报一声。”
姚参议点头,两人又低低说了一会儿话,姚参议起身告退。
………………
秦王一行人,赶回杭州城时,已经是人定过后了,李文山跟着古六到古家暂住一晚,陆仪和金拙言,一起进了明涛山庄。
金太后还没歇下,听秦王说去鸡笼寺上了香,又去横山县吃了龙井虾仁,这才回来的晚了,并不多问多说,更没有责备,只让他赶紧回去歇下。
秦王和金拙言回去歇息,陆仪跟着小内侍,进了金太后正屋,垂手侍立,等着回话。
“出什么事了?”金太后皱着眉头问道。
陆仪先将李文山找他问李文林要是问起王爷,他怎么答话的事儿说了,“……哥儿说李学璋一向谨慎有余,立太子这事,果然是极能壮声势胆量的。之后就说要去鸡笼寺吃素斋,到了鸡笼寺,又说要去横山县吃虾仁。”
“明家那个小子,一路跟过去了?”金太后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声调里更听不出。
“是,一路紧跟,晚一刻钟进的杭州城。”
沉默了片刻,金太后语气有些沉缓,“我看哥儿气色倒还好。”
陆仪抬头看了眼正看着他的金太后,“哥儿从明涛山庄直奔鸡笼寺,一路上没停,直到鸡笼寺大门不远的茶坊门口,停了半刻钟,说不想吃素斋了,要去临安,或者是到横山县吃龙井虾仁也行。
之后一气儿进了横山县,王爷让李文山去把他弟弟妹妹接到凭栏院,说是,让他弟弟妹妹吃顿好吃的。”
正抿着茶的金太后一口茶喷回了杯子里,黄太监急忙上前接下杯子,“哥儿这话说的……”
“李文山心粗胸宽,六哥儿,还有金世子,常和他开玩笑。”陆仪赶紧解释一句。
金太后哼了一声,示意陆仪接着往下说。
“李文山接了弟弟李文岚,妹妹李夏过去,王爷和李夏说了一会儿话,吃完了一碟子窝丝糖,就回来了。”
“那丫头今年五岁?”金太后脱口问了句,“哥儿跟她说话?”
“是,王爷问李夏知不知道他姓什么,又问她怕不怕金世子,怕不怕王爷,又问李夏知不知道六哥儿和金世子,以及下臣姓什么,李夏说怕金世子,不怕王爷,王爷和下臣等人姓什么,李夏都答了,之后就吃糖,没再说话。”
金太后看起来有几分哭笑不得,好一会儿,叹了口气,“这孩子……”片刻,又叹了口气,“明绍平这事,哥儿怎么说?”
“哥儿说,太子既然立了太子,就该更加谨慎稳重才是,毕竟,皇上正当盛年,三十才出头。”陆仪的声音比刚才低而轻。
金太后凝神听着,仿佛舒了口气,嘴角笑意隐隐,“以后,军务政务上,多跟哥儿说一说无妨。去歇着吧。”
陆仪答应一声,垂手退出。
金太后站起来,在屋里慢慢走了两趟,看着黄太监,脸上笑意隐隐,“哥儿能看到这个,倒比我想的强了些。”
“哥儿是娘娘亲生的,哪儿会差了?”黄太监不知道想到什么,想笑,没笑出来,只叹了口气。
金太后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呆了一会儿,低低吩咐道:“往后,这两浙路的事,交到哥儿手里处置,咱们回京城前,他得长大,得是个大人。”
黄太监低低应了声。
………………
横山县后衙,已经人睡灯熄。
李夏侧身睡在床上,听着外面风吹树叶的飒飒声,和冬初虫子低弱的呜鸣声,心里被一团又一团乱麻般的焦虑烦躁堵成一团。
大伯不能站进太子党,更不能和明振邦走的太近,可她该怎么办?阿爹和她们家的事,还有下嘴的地方,大伯和远在京城的伯府,她怎么够得着?
她够不着,五哥也够不着。
还有秦王和太后,怎么会到杭州城住上了,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是不是京城不是从前的京城了?
今天秦王很不对劲,一幅经历了大变的沧桑样子,他这个真真正正的天之骄子,哪有什么沧桑能让他体味?
这几天杭州城风平浪静……谁知道是不是风平浪静,就是有事,她也不知道。
借着月光,李夏看着自己胖胖的小手,只想大哭一场,作为一个习惯了手握权柄,有无数人手可以差遣的摄政太后,如今回到这个五岁娃娃的身体里,这种无力的感觉,难受的她时不时想大哭一场。
第71章 再明理也是酸的
杭州城外明涛山庄,第二天一大早,明绍平就到山庄请见,金太后照例打发人问话关切赐茶,就是不见面,秦王打发小厮去书院告了假,这都是常例了。
明绍平在山庄门外磕了头,回到驿馆,李文林就赶紧拖着磨的血肉模糊的两条腿,去万松书院找堂弟李文山。
李文山没在书院,答话的老苍头一脸不耐烦,没在就是没在,他哪知道为什么没在?不等李文林再问,就咣的关上了门。
李文林憋了一肚子闲气,赶紧打发人去和等在得月楼的明绍平禀报,明绍平赶紧打发人去找郑漕司和秦先生,打听李文山到哪儿去了。
秦先生没在杭州城,郑漕司得了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信儿,说李文山昨天没跟着王爷回杭州城,这会儿还在横山县家中。
明绍平赶忙让李文林跑一趟横山县,把李文山带过来,他这个正牌子钦差,这会儿再往横山跑一趟可不合适。
李文林咬着牙上了马,跑到一半,迎面遇上一派悠哉往杭州城去的秦先生,听说李文山不在横山县,下马就上了秦先生的车,横山县不用去了,直接往杭州城折回。
这一折腾,已经差不多午正了。
秦先生几句话就从李文林嘴里得知了昨天那一场几百里空跑的来来后后,该知道的都知道了,立刻就明白了,李文山这是躲开了,这躲开,只怕还是王爷的意思。
秦先生心里有了底,陪着李文林在临安城吃了顿丰盛无比的,只有临安才有的饭菜,又在临安城找了位跌打大夫,把李文林那两条磨的皮肉不全的大腿上抹满了药膏,再上了车,一路慢慢悠悠进到杭州城,天已经黑透了。
明绍平在得月楼几乎枯等了一整天,一趟趟打发人往横山县跑,杭州到横山县,一来一回,最好的马,最快也得两个时辰,头一趟没找到人,第二趟也没找到,不过第二趟的人刚回来,李文林也到了。
明绍平对着浑身药味儿,两条腿上没有衣服,只盖了条薄被,一幅痛的死去活来、苦情将军一般的李文林,气的头一阵接一阵的发晕。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得启程赶往明州,他这个钦差,日程都是限好了的。
………………
秦先生坐在辆最常见的桐木大车上,看着明绍平的车队出了杭州城东门,马儿们一路小跑走远了,才吩咐回去。
回到租住的小院,秦先生坐在廊下,看着地上落了一层的银杏树叶,出了一会儿神,叫了吉大进来吩咐道:“你立刻去一趟江宁府,面见大老爷,跟大老爷说,五爷昨天午前回到杭州城,又陪着王爷去横山县走了一趟,大约是昨天回来的晚了,今天就没去书院。三爷去书院没找到他,以后他在横山县,在去横山县的路上遇到我,一起回到杭州城时,天色就很晚了,今天一大清早,三爷已经和明大少爷启程去明州了。”
吉大凝神听完,又重复了一遍,见秦先生点了头,垂手告退,出来牵了马,往江宁府去了。
………………
李漕司打发吉大下去歇息,端坐在上首,脸色有些青冷。
坐了一会儿,李漕司起身进了后衙,严夫人见他脸色不对,忙打发了众丫头婆子,亲自沏了茶递给李漕司,看着他的脸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刚才秦先生打发吉大过来……”李漕司喝了半杯茶,缓过口气,将吉大带过来的那番话说了,神情黯淡中透着一丝一丝的恼怒失落,以及别的说不清的味儿,“秦庆和我认识了二十多年,竟然……”
李漕司一声长叹,严夫人呆了一瞬,有几分不怎么确定的问了句,“老爷这话?秦先生?”
“嗯,秦庆已经投到五哥儿门下了。”李漕司脸上的黯然更浓。
严夫人有几分不敢相信,呆站了片刻,侧身坐到李漕司旁边,刚要说话,看着李漕司手里的杯子空了,忙起身重又沏了杯茶给他,再坐下,心里已经比刚才多转了几个弯,“老爷,我倒觉得,这算是好事,头一条,您没看错五哥儿,咱们李家,下一代必定能青出于蓝,这是好事儿。”
“你说的是。”李漕司想笑,却叹了口气。这要是他亲生的孩子,那该多好。
严夫人心里也一阵阵酸酸的很不是滋味,强笑道:“第二条,秦先生跟老爷相识相交那么多年,秦先生什么样的人,老爷一清二楚,老爷什么样的人,秦先生也都知道,有他在五哥儿身边,总比别人强的多了。”
李漕司没说话,慢慢叹了口气。
“不瞒老爷说,一想到李家下一代,最出色的那个,不是咱们生的,我这心里……就是酸的厉害,我不象老爷,我这心胸上到底差了些,可酸归酸,大理儿我是知道的,从咱们大哥儿到五哥儿、六哥儿,都是亲的不能再亲的兄弟,都是一家人。”
严夫人接着道,李漕司又是一声长叹,“人之常情,我也酸,唉。我倒不是因为这个,是想想秦庆……算了算了,不想了,当初秦庆让我给五哥儿挑人的时候,就放过话了,说那些人,以后都是五哥儿的人,让我想开些,我当时觉得,这怎么会想不开?我能因为这事想不开?真临到头上……唉!我没想到秦庆……”
李漕司一声接一声长叹,严夫人看着李漕司,跟着叹气。
“你放心,我也就是跟你说说这些话,疏散疏散,这些庆,也就能跟你说说。我能想开,当初秦庆主动要去……我知道,这都是免不了的,要是这人,送出去了,还是我的人,五哥儿收服不了,那倒不好了,你放心,我想得开,就是有点儿……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