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延世沉默了好一会儿,看向莫涛江,“先生以为,这事,会怎么样?”
莫涛江站起来,来回走了几趟,压下满腹说不出哪儿的愤怒,深吸了几口气,稳定了心神,沉声道:“昨天陈江替胡庆求见皇上,皇上是驳回了的。”
“嗯,婆台山一案,皇上催过好几回了,话里话外也说明了,是一群亡命匪徒无法无天,乃地方官教化不利,几位相公督导不利。胡庆想见皇上,皇上大约也想到了他要说什么,皇上不想听到胡庆的话,不想知道婆台山一案的真相,他想要这件事安安稳稳,尽快过去。”
江延世眼睛微眯。
“既然想掩过去,就该给胡庆面见的机会……唉。”莫涛江一声唉里透着说不出的味儿,这些年,他越来越觉得皇上实在愚蠢到让他多想想就气短气粗,唉,不能这样,那是圣上。
“明折要经过一圈流转,至少要到午后,才能送进宫里,要是没人提醒,只怕要到傍晚,皇上才能看到。”
莫涛江叹了口气,这样的一份折子,明知道会让皇上暴跳如雷的折子,谁敢提醒皇上去看呢?皇上的脾气,提醒他的那个人,只怕要比递折子的陈江,更加可恶,要是宫里的内侍,除了那位崔太监,别的,直接拉到慎刑司打死,都太寻常了,崔太监从不听闻政事。
“皇上至少要到傍晚才能看到这份折子,也许明天早朝前,他也看不到,皇上最近伤心老二的死,几乎不怎么看折子了。”
江延世冷冷的声音里,透着丝丝厌恶。
“这份折子,只怕还要被往后挪一挪。”莫涛江叹了口气,宫里那些内侍,当然是希望皇上这一场大脾气,先在早朝上发泄出来,要是傍晚,甚至宫门落钥后,再让皇上看到这份折子,那对于皇上身边的内侍宫人来说,就是一场大灾难。
他们想让皇上看到这份折子,要付出代价,可不想让皇上看到这份折子,却简直就是举手之劳。
“明天早朝上,必定有一场风暴。”莫涛江声音沉落里透着郁结。
他一直觉得,秦王争位这一场大危机,由小而大,直至今天不可收拾,至少七成是因为皇上处置不当,这七成中,有九成是因为皇上自己的德行有亏,至少,他的孝字,从来没做好过,他对金太后,从来没有过一个孝字。
金太后的不慈,有情可原,皇上的不孝,只有德行有亏四个字。
对金太后不孝,对秦王这个幼弟,也从无兄友之情……
莫涛江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甩开这些无谓的感慨。
“只看明天的早朝。”莫涛江看向江延世,“皇上的脾气,不知道要怎么发作陈江……”
“陈江性命难保。”江延世声音清淡,“皇上会说陈江失仪,当场廷杖,或是别的什么过错。”
江延世嘴下往下,扯出满脸鄙夷。
“不管陈江是不是秦王府的人,他这份折子,这一场担当,是替秦王府出头,只看秦王府,看金相要怎么做,虚张声势,却眼看着陈江赴死,对秦王府最有利,要是这样,皇上一口恶气出来,太子,”
莫涛江叹了口气,“就算能保住太子之位,只怕别的……这得看皇上的心情。”
莫涛江一脸苦笑。
“要是秦王府力保陈江,保下了陈江,太子一时无虞,可未来,却更加泥泞难行。唉。我总觉得,她会保下陈江。”
最后一句,江延世说的极轻。
莫涛江沉默片刻,轻轻点头,“我也这么觉得,秦王已经树起了明君这块招牌,保下陈江,一来可得天下士子之心,二来,也是展示给朝堂内外,但凡为他出头担当的,他都要护下,后一条,最可怕。”
“嗯,这件事,还有办法吗?”江延世垂着眼皮,好一会儿,看着莫涛江问道。
“已经到这一步了。唉。”莫涛江摇头叹气。
“嗯,那就这样吧。”江延世语调倒有些轻松往上了,“不可为就放手。胜负成败,并不在这一件事上,只要太子还是太子,就足够了,往后,要是成王,太子的未来长着呢,有的是时间收拾人心,收拾时局,要是……”
江延世咽下了后面几个字,“天下是清明太平,还是洪水涛天,反正也看不到了不是?”说着,江延世笑起来。
莫涛江神情晦暗,长长叹了口气。
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怎么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样大逆不道的境地,他往后回想,竟然一团乱麻。
从前他鄙夷过身不由已这四个字,总以为那是借口,是蠢人的自我安慰,这会儿,他的身不由已,他竟然理不出是怎么一步步身不由已的。
这一场局中的人,有多少是身不由已四个字?
“我去一趟太子宫,明天早朝上,太子怎么应对,得议一议。”江延世声音平和。
“不过被人诬陷四个字,其余不必多说。”莫涛江低低说了句。
江延世嗯了一声,出屋走了。
第635章 番外三 那位陆将军之三
周三太太叫了心腹陪嫁黄嬷嬷进来,和沈氏笑道:“她姓黄,自小儿就跟在我身边侍候,细心稳妥两样最难得,凤哥儿回来,我想先让她跟过去侍候。
今儿陆家祭祖,事儿多,我不能多留。凤哥儿日常起居上要留心注意的,您和黄嬷嬷说一说,正好,您也看看黄嬷嬷。”
周三太太和沈氏说了话,又吩咐黄嬷嬷,“等沈太太交待好了,你带她去随大管事家里,回头我吩咐随大管事送她回去。”
沈氏再三谢了周三太太,送走周三太太,和黄嬷嬷详细无比的一样样交待凤哥儿的饮食起居。
这个突如其来的子嗣,几乎没费什么口舌,就得到了陆氏族老等诸人的的认可,接着就是祭告祖先,启族谱录入等等琐细规矩,再由陆老太爷带着陆仪,挨个磕拜陆氏列祖列宗,再认了族中长辈,见了同辈以及晚辈,诸事之后,天已经黑了。
周三太太先回到陆氏大宅,挑了处离陆老太爷极近的小院子给凤哥儿暂住,先从自己院子里挑了些稳妥人过去,听黄嬷嬷说了凤哥儿还没断奶的事,一边笑,一边赶紧让人去挑两个奶娘上来。
贫家粗茶淡饭,一口人奶极其难得,娇养的儿女,吃奶吃到五六岁,都极其常见。他们这样的人家,孩子半岁过后,能吃牛乳子羊乳子酥酪诸般了,奶水就渐渐的少,多数一岁多,最多两岁也就断奶了。
周三太太让人挑了奶娘上来,又笑着嘱咐黄嬷嬷,这奶娘的事儿,别往外多说,凤哥儿初初归家,这口奶是怕他闹,不为别的。
陆老太爷牵着凤哥儿回到大宅,亲自往那间小院看了一趟,却没让凤哥儿住进那间小院,而是带回到自己院里,吩咐黄嬷嬷等人,暂时侍候着凤哥儿歇在他上房东耳屋里。
隔天陆家祭祀结束,陆三爷陆明画被陆老太爷发落到家庙里自做自食,读书思过一年,一大早,陆明画垂头丧气,自己背着行李往家庙步行过去,陆老太爷则带着凤哥儿,亲自将他送到族学,回到大宅,又亲自挑了几个老供奉,当天午后就要开始教导凤哥儿吐纳习武。
凤哥儿已经四岁了,跟刚会走路就开始吐纳练功的陆家子弟比,已经太晚了,必须抓紧,一天也不能耽误。
凤哥儿的聪慧和懂事程度,远远超过了陆老太爷的预想。
上午的课业结束,凤哥儿是被先生牵着,亲自送到陆老太爷面前的。
先生两眼放光,激动的两颊都有些绯红了,不住口的夸奖,“老太爷,凤哥儿这么聪明的孩子,是老朽平生仅见啊!过目不忘,真真正正的过目不忘啊,不但过目不忘,他这份聪慧,一点就通,闻一哪只知二,知四五都不止,我让他背了篇为学,老太爷您没看到啊……
老太爷,凤哥儿这样的学生,真真正正的英才,老朽……得一英才育之,荣幸至极,至极……”
陆老太爷好不容易打发走激动的简直失态的族学老先生,看着一直抿着嘴,不停的眨着眼看着老先生的陆仪,招手叫他过去,亲自将他抱上榻,带笑问道:“凤哥儿觉得先生怎么样?”
“先生对我很好。”陆仪两只小胖手搭在膝盖上,努力屏出一幅大人模样。
“嗯,这个,翁翁也看出来了,那别的呢?”陆老太爷冲陆仪眨了下眼。
“唉。”陆仪小大人般叹了口气,两只胖手拍了拍膝盖,“别的都好,就是有点儿没出息。”
陆老太爷呆了下,噗一声哈哈大笑起来,拍了两下陆仪的肩膀,干脆把他抱到自己怀里,“我的乖孙子,先生不是没出息。不过,这个先生教不得你了,翁翁得另外给你请个先生,你先去吃饭,下午要开始练功了,练功苦得很,下午翁翁陪着你。”
见陆老太爷示意,黄嬷嬷急忙上前抱过陆仪,抱着到旁边厢房吃饭。
看着黄嬷嬷抱着陆仪出去,陆老太爷叫进安顺,“老安,你拿上我的帖子,亲自走一趟,去平梁山下请姚先生,跟姚先生说,我陆家有位英才,请他过来看看,是不是值得他教导辅助。”
安顺眼睛都睁大了,“啊?小爷才多大?”
姚先生他是知道的,名声不怎么显,却是个真正有大才大智慧的,早些年,老太爷想请他到大老爷身边参赞,没请动,后来又想请他教导大爷等几位陆家子弟,姚先生过来看了一圈,婉拒了,这一回……
“快去吧。”陆老太爷笑着冲安顺挥了挥手,安顺答应一声,请了陆老太爷的帖子,要了辆车,往平梁山赶过去。
下午的吐纳练功,陆老太爷跟过去,不是担心什么,而是着急的等不得通报,他得亲眼看看,他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小孙子,在功夫上,是不是也和读书一样,聪慧难得。
他们陆家立家之本是功夫,光会读书可不行。
三四个老供奉一身利落短打,有一个过来抱过陆仪,将他放到屋子中间,从头到脚仔细捏了一遍,满意的冲陆老太爷点了点头。
陆老太爷松了头一口气,扶着椅子扶手,慢慢坐下,不错眼的看着屋子中间站着的陆仪。
几个老供奉一起后退,只有一个,上前两步,站到陆仪面前,半蹲半跪下,一只手按在陆仪小腹,神情严肃,一字一句教他吐纳入门。
半个时辰后,陆仪盘膝坐到地上,闭上眼睛,陷入了空明之境。
陆老太爷紧紧抿着嘴,屏着气站起来,踮着脚出了屋,屏着那口气,大步流星走出几十步,才站住,嘿了一声闷声笑出来,这孩子,天生就是练他们陆家功夫的好材料啊!
平梁山就在建昌城外不远,傍晚前后,安顺就将姚先生请进了陆家大宅。
陆老太爷淡定的等着陆仪练好了功,泡好药澡,再换好衣服,喝了碗燕窝粥,才牵着他出来。
姚先生一壶茶早就喝的全是水味儿了。
听到门口小厮的禀报,姚先生站起来,目光先落到了陆仪身上,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这是?”
“我最小的孙子,凤哥儿,给姚先生见礼。”陆老太爷捋着胡须,一脸得意。
“他……”姚先生是见过陆家那位先祖的画像的,他对陆家那位先生极其敬佩。
“凤哥儿刚刚归家,今天下午练功,不过半个时辰,已经入了空明之境。”陆老太爷说到这里,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这孩子太聪明了,想来想去,咱们建昌城,也就先生能教一教他了。”
“光会练功的傻大个,你们陆家可多的是。”姚先生和陆老太爷是多年至交,说话毫不客气,“虽说他这长相……值不值得教上一教,还得好好看看。”姚先生微微弯着腰,看着仰头看着他的陆仪。
这孩子这双眼睛真是清亮的让人心生喜悦。
“你随便看!”陆老太爷哈哈笑着,豪气的挥着手,“不过今天晚了,我这小孙子累了一天,得回去歇下了。我让安顺安排你住下,你住下慢慢看。凤哥儿,咱们回去。”
陆仪冲姚先生拱手长揖别过,牵着陆老太爷的手,往里面进去了。
姚先生看着两人出去,跟着安顺,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安顺,你们府上怎么突然多了这么位小爷?天上掉下来的?”
“可不是天下掉下来的,真跟天下掉下来的一个样儿。至于怎么来的,明儿您问我们老太爷吧,上午就行,说是从明儿开始,我们小爷就改上半天练功,下半天习文了。”
安顺一边让着姚先生,一边回道。
姚先生听的眉毛挑起。
瞧这意思,这位突然冒出来的陆家小爷,这身世也离奇着呢,这也跟他们先祖一样,有意思!
第636章 恩怨都在随手间
皇上果然是在第二天的早朝上,才看到了陈江和胡庆那两份折子。
皇上让内侍拿了两份折子过来,一目十行的看折子时,大殿里已经吵成了一团。
这场风暴的始作俑者陈江目不斜视站在队伍最末,神情淡然。
他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就连棺椁和放棺椁的地方都找好了,都在万寿观,托了万寿观的道士替他收尸,他已经交好了收尸钱和两年的存棺椁钱,也和朱喜说好了,等两年后风头过了,再悄悄找个地方让他入土,地方不论,哪儿都行。
他现在住的院子是赁的民房,他死了不好再抬进去,俗人事多,院子里放过了死人,再往外不好赁……
陈江没听大殿里纷乱激动的争吵,他们吵什么,他和朱喜早就想了不知道多少回,这会儿他懒得听了,只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自己的后事安排,还有什么疏漏没有,唉,就是有疏漏,也来不及了。
皇上很快看完了两份折子,捏着折子,咬牙叫陈江:“陈江!”
“臣在。”陈江往旁边一步出列,在左右两排齐齐的注目中,走到前面,跪倒在地。
没等陈江跪好,皇上手里的折子就奔着陈江砸过去,“朕怎么跟你说的?此等大案,朕让你一定要查个明明白白,再先跟朕禀明之后……你这满篇的不明,通篇的无中生有,朕一无所知,你就敢明发天下了?你是觉得朕一向宽厚仁慈,不敢杀了你?”
“回皇上,”陈江迎着劈头砸过来的折子,跪在地上,磕头回话,“臣前天请见皇上,就是要禀告此案,皇上说不必,让臣递折子,臣就递了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