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烛暖橘色的微光明明灭灭地落在他漆黑的眸子,像极了夜幕里叫云层半遮半掩的不明星辰。
他低埋着头凑近了些,鼻息间尽是梅花暖香的味道。
裴郅唇角上扬,尾尖儿的声音咬得极低,“宁茴?”
她似乎听见了,缩在他的臂弯里含糊地轻轻嗯了两声,声音又软又弱。
裴郅听着她的声音,原本抚弄着头发的手落在了她脸上,指尖轻点了点她的眼角,慢瞧了许久。
宁茴觉得自己好像应该是在做梦,因为昏昏沉沉间好像看到了裴郅,而这个时候裴郅是不可能在这儿的,他几乎每日都要上朝,天天都忙得很,哪里有空闲往齐州来?
她摆了两下有些发沉的脑袋,揪了揪自己的头发,哎,不疼哎,她果然是在做梦。
裴郅无语地捉住她揪自己头发的手按回了被窝里,宁茴茫然地掀开眼皮子,勉强看清了眼前虚晃的影子,“裴郅?”
裴郅捏了捏她有些发红的脸,应了一声,“睡醒了?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他的声音里掺杂着几分惯有的清冷,这么近地落在耳里就像冷雨滴了两滴在脑子里,倒是叫她稍稍清醒了些,只是睡久了的眼睛里好像一直蒙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感觉,意外动人得很。
裴郅估计这人现在还有些糊涂,问话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地放缓了声音,“怎么不说话?”
宁茴没回话,抓了两下头发迷愣愣地盯着他,明显还是头昏昏眼茫然。
他好笑地拍了拍她的头,盖住她的眼睛,双唇贴着她发烫的脸颊,声音低沉,“睡。”
宁茴听声儿拉着他的亵衣,往他怀里靠了靠,很快又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觉就睡到了日晒三竿,外头响起了杂七杂八的说话声实在闹嚷得厉害,她堵着耳朵闷头闭眼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揉着眼睛坐起了身来。
第五十七章
房间里没有人, 宁茴拍了拍了自己的额头,转了两下脖子。
透过雕花窗格的阳光静落在漆红台案上,笼罩着鎏金三足小香炉的镂空花叶盖子里飘悠悠出来的缕缕淡烟。
外面的声音还没有停,宁茴抱着被子坐在床上连打了好几个哈欠, 抚掉眼角沁出来的泪,慢吞吞地穿好绣鞋拎了一件披风走了出去。
外间儿站着的小丫头正扒着门前的屏风斜着身子往外瞧, 宁茴不识得这丫头,裹紧了手上的衣服问道:“怎么回事?”
她声音有些沙哑, 骤然响起显得很是突兀。
小丫头猛地回过身来,发髻上的素绢花都狠颤了几下, 她惊声道:“少夫人, 你怎么起身了?”
宁茴喉咙有些发疼,还来不及说什么那小丫头便跑了出去, 不过须臾青丹急急忙忙地出现在了门口。
她拉着人进了里间, 又把她塞回了被子,“外头有些吵闹,定是扰着少夫人你了。”
外头的声音确实恼人, 宁茴面色恹恹却又掺杂了几分疑惑, “是来了什么人?”
青丹将手里的热帕子递给她, 不悦道:“韩家的人, 不像话的很。叫她们在前厅等着, 非说要过来院子里。”来就来,安静等着也就是了,还瞎嚷嚷个不停, 真是烦人。
也亏得是出门在外,这处宅子伺候的人少,要是在国公府或是侯府,早把人丢出去了。
韩家?外祖家?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
宁茴又接了新换的帕子蒙在脸上,心下疑惑便又问了一句。
青丹回道:“咱们来平春前不是给二舅夫人递了信?那头人送错了府门,直接送到韩家老宅子里去了,那呼啦啦地一大串儿这不就来了。”
说到韩家那些人青丹就来气,简直听不懂人话,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来的人有谁?”宁茴问道。
青丹从箱笼里取出了衣裳,“来的可不少呢,除了韩老太太韩家女眷来得差不多了。”
宁茴浑身发软有气无力的,“她们来做什么呀?”
青丹冷笑一声,“能来做什么,自然是来看笑话的。”只可惜想象中的情况不大对,没能如她们的意。
“笑话?”宁茴一头雾水,因为生病有些迟钝的脑子转都转不动,“看谁的笑话?”
青丹给她套上丁香色的大袖衫,抚了抚襟边儿上的绣纹,“还能看谁的笑话?看将军夫人,看将军夫人的女儿少夫人你的笑话呗。”
宁茴轻抿着唇啊了一声,慢想了半刻才恍然。
原主的母亲韩氏瑜心在家中行三,亲爹不喜亲娘不疼,虽是嫡出过的却是相当不如意。
一到了年岁,韩家人就给她整了门亲事,要把人送给平春一儿女双全的地方乡绅做填房,她娘眼不瞎心不盲,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什么都能忍,这绝对是忍不了的。
任是韩家人左劝右劝,韩瑜心意志坚定绝不动摇,不嫁就是不嫁,韩老夫人一气关了她紧闭,铁了心要把她嫁过去,结果她娘半夜翻墙跑了。
这一跑就碰上了她爹,英雄救美,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当时的盛州宁家路陵候的牌子叫昏庸的老皇帝摘了,一家子都无官无爵还没几个钱,可架不住姓宁的争气啊。
乱世飘摇她大伯和她爹一个文一个武,一个朝堂一个边疆,一个拿回了路陵候的牌子,一个直接混成了戍边大将。
一品诰命夫人,大将军夫人,多风光啊!
她娘一嘚瑟就带着人回齐州来显摆,当年不是说她眼瞎才看不上那个中年鳏夫吗,她现在就回来晃瞎他们的眼,看看到底是谁眼瘸,一得势便猖狂,她有势啊,可不得使劲儿猖狂吗,气死他们最好了。
当时听说把韩家那一家子也确实是被她气得够呛。
当初韩瑜心回韩家显摆的时候也没怎么说清楚,他们只知道韩瑜心嫁了个将军过得很好,京都的将军一抓一大把,具体是哪个他们远在齐州也不清楚。
后来她爹战死沙场,她娘病逝而亡,将军府这一门就留下个孤女,韩家也是听过些风声的,只是这韩家一家子没出过齐州,也不怎么关注京都门第的变化,好些都是不明不白的。
本来齐州距离京都就远得很,再一看到丧报里说只剩下个孤女,唯恐接了手,全然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了。
如今接到那封信知晓韩瑜心留下来的那个女儿回来,这不就准备像当初韩瑜心那样跑过来看热闹看笑话了吗。
宁茴已经穿好了衣裳,青丹给她抹了些润肤的梨香膏,又取了些唇脂给她提提气色,梳了个简单的发髻,一边与她簪着发钗一边说道:“你别管他们,你若是不想见奴婢这就将他们赶出去。”
宁茴指了指外头,“都好一会儿,你听这声音,咱们还是出去看看。”
“你还没用早膳,还没用药呢,说起来那女大夫有些本事,药才喝了一回少夫人就好多了。”
这几日也没怎么吃东西,宁茴是有些饿了,被青丹扶着到了外间,她道:“外头出太阳呢?把屏风撤了。”
青丹点点头走了出去。
楚笏带着侍卫刚从外院儿过来,是青苗叫过来的,她手握着剑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一群穿金戴银的女人窃窃私语,依着她的脾气这样不懂规矩的直接拎着人丢出去才好。
可惜不能。
再怎么样也是少夫人的外家,别说她就是青丹青苗这两个贴身伺候的也做不来主,该怎么做还得里头人发话才是。
一向沉稳的楚笏冷飕飕的眼刀子直接往那些人身上扎,“少夫人身体不适,诸位夫人小姐还请回到前厅等候。”
其中一个穿着浅碧色襦裙的女子轻哼了一声,“你又是谁啊?哪儿来的?”
楚笏冷眼看着她,抬手拔了剑,闪着冷光的剑尖正对着面前人的咽喉,“我不想再说第二遍。”
“你干什么!”那女子尖叫一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楚笏冷笑,“给你们两个选择,要么回到前厅等着,要么立刻滚出府去,扰了少夫人歇息休怪我等不客气。”
她话音一落院子里的几个侍卫同一时间拔了剑,院子里的人花容失色,瞬间噤声。
一旁的青苗凑到楚笏身边,小声道:“还是这法子好使,楚姐姐你什么时候也给我拿把剑。”
楚笏闻言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
这个时候青丹从里头出来,叫了两个人进去移开屏风,“少夫人起了,青苗,去把小厨房里的早膳和药取来。”
青苗应了一声,小跑着便去了,看着院子里的人微微俯了俯身,“少夫人说了,请诸位里间坐。”
宁茴歪着身子坐在上首,屏风一移开就看见了院子里的人,当头的是三个中年妇人,旁边还有几个年轻的姑娘,金光闪闪地立在太阳下头晃眼的很,宁茴抬手挡了挡眼睛,勉勉强强看清了她们的样子。
“这就是三娘的闺女?”说话的是韩瑜心的大嫂,宁茴应当叫一声大舅母,但她实在是提不大起兴趣,兴致缺缺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我娘问你话呢!”韩意梅见她爱答不理的样子不高兴地开口,“你怎么不说话?”
宁茴撑着头,抬了抬眼皮子,“你谁啊?”也不待她回答,转头看向其他两个妇人,“不知道哪位是二舅母?”
没人出声儿,倒是韩意梅瞪着她,“二婶一家子没过来,忙着给韩意兰说婚事呢。”
宁茴啊了一声,“我还以为二舅母也一道过来,既然没来……”她冲着楚笏摆了摆手,“那就送客。”
几人刚进来还没坐下,韩意梅惊了,“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儿规矩都不懂的吗?”
宁茴掩着唇打了个呵欠,一副疲懒的模样,裴郅从外头回来一进门就看见了她。
“世子。”青丹见人忙曲了曲膝。
宁茴惊了一下,“裴郅,你怎么会在这儿呢?”她昨晚上不是在做梦吗?
裴郅没应她的话,而是扫了屋里的人两眼反问道:“这些是?”
宁茴蹙眉摇了摇头道:“韩家的,正要让人送客呢。”
裴郅摸了摸她的额头,扭头看向楚笏,楚笏连忙拱了拱手请韩大夫人她们出去,韩意梅不大愿意走,她娘韩大夫人一把拽着她手狠狠地拉了她一把,隐秘地瞥了眼堂中立着的男人,心下惴惴。
韩家那群人一走堂中便空了下来,青苗已经拿着药和早膳去了里间,裴郅和宁茴也跟着进了里去。
宁茴腹中饥饿却没什么食欲,喝了半碗粥就放下了碗,她走到裴郅坐着的榻边,又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怎么莫名其妙就到齐州来的?
裴郅将她拉近了些,扯过旁边的薄毯子将人包着搂坐在怀里,眉眼上扬,“你猜猜看。”
宁茴懒得动脑子,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他手环过她的肩头,指尖点落在她的眼角,微微一动拂去上头沁出来的眼泪,“来给一个人送份丧报。”
宁茴歪着头,“给谁送啊?”
裴郅动了动唇,眼中映着她的面容,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魏云暖。”
第五十八章
魏云暖?
宁茴有些晕乎乎的脑子转了半天, “是哪个魏云暖?”
这一病真是傻了, 裴郅捏了捏她的脸, 入手是细腻温热的肌肤, “还能有哪个魏云暖, 自然是魏成晚的姑姑。”
这人整日整日地不是捏她的脸就是揉她的头, 真是气人!宁茴双手抓着他的手腕儿往下拉, 裴郅便顺着那微小的力道落在腰间将人搂紧了些。
宁茴捂着自己的脸,“不是说魏云暖早就离世了吗?”
裴郅瞧她在自己怀里这般乖顺自然心情也好了不少, 低垂着眼眸笑道:“市井传言你也当真?”这些事儿也不是什么机密,他也不瞒她, “她好好的活着,就在齐州平春。”
宁茴仰着头看向他, 眼波莹澈, 内里散着几分讶异之色,“啊?”
裴郅心头一动,俯身附唇在她眼尾轻轻浅浅地碰了一下。
这猝不及防,宁茴紧捂着半边眼睛有些惊奇。
“青青草原, 他亲我哎!”
坐在坑里的青青草原默默地看了好半天, 憋了又憋还是抓了一坨土在爪子里戳过来捏过去,恨恨道:“熊猫有眼睛, 熊猫看见了!”
宁茴抓了抓头发, 不大明白,“他为什么要亲我呀?难道是……”
青青草原心里很难受,这个小崽子不知道安慰它还在它耳边叽里呱啦, 熊猫愤恨地瞪向她,大声控诉,“又不是第一次亲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快气死了都!
宁茴震惊了,“我怎么不知道呢?”
青青草原抓着手里的泥巴砸过去,气道:“你是猪吗?什么时候被人家占便宜了都不知道吗?”
虽然知道泥巴丢不出来宁茴还是反射性地偏头避了避,反驳道:“我又没有注意啊,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青青草原熊猫头都要炸了,随手抓了一大坨泥巴又砸了过去,“你是猪吗?这种事情你自己没感觉还要我来提醒?!!”它还以为这只猪自己知道,只是没有放在心上而已,这种情况下它当然什么都不说,让那种事情随风飘走啊!
青青草原抱头痛哭,“我是一个失败家长!”它真的太失败了,真的。
宁茴:“……”家长?你是谁家长?她怎么不知道呢?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宁茴这次的反应可以说是相当给面子,裴郅诧异地挑了挑眉,“嗯?”
他这挑眉的动作极具诱惑力,宁茴眨了眨有些恍惚的眼睛摇头道,“没、没什么。”
青青草原听见她话在坑里一蹦三尺高,“你是猪吗?这种占你便宜的男人,不一巴掌扇过去还等什么?”
宁茴啊了一声,不是很能理解青青草原的暴躁,“青青草原,你怎么这么生气啊?”她突然睁大了眼,“天啊,你不会是喜欢我?!”
青青草原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