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弃拔腿狂奔。
趁着对方还没反应过来,逃离危险中心才是正理!
天机塔一层外。
少女顶着双髻,红扑扑的脸蛋,像只熟透的大苹果,一双清澈的浅棕色眼睛里盛满了笑意。
她一边用细细弯弯的银针,将那条突出毫厘的月云线勾回了针脚下面,一边笑吟吟地问:“不弃哥哥,方才我听着你一路‘咚咚咚’跑下来,楼梯都快要被你踩塌了,是否又做了错事,怕国师大人罚你?”
“嘁!”不弃嘴硬道,“他啊,不会罚我的。除了我,还有谁能替他办事?”
“这倒也是。”小依掩着牙,又笑,“国师大人长得太好看了,寻常的人见了他,就摸不着北啦!哪里还知道他吩咐下来什么事?”
不弃鼓了鼓嘴唇,像是有些不服,片刻,自己泄了气:“谁说不是呢。”
两个人坐在黑石台阶上,齐齐仰起脸望向塔顶。
正午的日头晃得人眼花,不弃搭个手篷挡住眼睛,他已敏锐地察觉到,塔顶有一股狂暴的气息正在肆虐。
“啊……暴躁狂、挑剔狂、小气鬼……除了我,还有谁能忍受他!”
小依道:“不弃哥哥,你在那里嘀咕什么?”
“没——”不弃两道眉毛飞到了额头上面,“我在想,是先看见桌子,还是先看见椅子?”
“什么?”
便在此时,一声尖锐的破空声,伴随着木屑断裂横飞的声音同时响起。
“床!居然是床!哈哈哈哈!”
见不弃笑得有点丧心病狂,小依疑惑地抬起头,就看见九层塔上,两扇巨大的雕花木窗和一张金丝木大床榻正在一边相互碰撞、一边呼啸着坠落下来,摔在塔前空旷的广场上,成了一堆精致的破木屑。
“啊!”小依重重地拍了下尚未发育的胸膛,“还好还好,还好国师大人没有把不弃哥哥你扔下来。”
话音未落,身后“吱呀”一声,有人拉开了塔门。
“不弃,你来。”
小依来不及细想“为什么国师大人下楼竟然和他的床一样快”,就被他的俊脸攫去了心神,晕晕乎乎站在原地,看着不弃生无可恋地跟着仙人一样黑衣国师大人往楼上去了。
九层。
“你方才是说,兰不远以为我告诉她的,是那种铃铛?”
不弃偷偷抬了下眼皮,见对方面无表情,心知不太妙。
幸好不弃是个聪明人,深谙说话的艺术。先等到对方全盘接受了坏消息,发泄完最当头的暴怒情绪,再递上一个“幸好”开头的好消息,基本上可以成功顺毛。
于是他在脸上堆满了媚笑:“幸好夏侯亭没有告诉她这是大人你带给她的话。”
“什么意思?”
不弃便将夏侯亭远远地喊出“解铃还需系铃人”这件事说了一遍。
“……便是这样了。兰不远并不知道这句话其实是您让夏侯亭带给她的,只以为是夏侯亭对她说的话,等到那尹金华身上的铃铛掉落出来,旁人都吓傻了呢——解铃的分明是夏侯亭,那系铃的难道也是他?”
国师不解:“夏侯亭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弃摊手:“不然我去问问?”
“算了。”国师那漂亮得有些看不清的眉眼间笼罩着惨淡愁云,“去办两件事。第一,我需要新的床。第二,杀了那个铃铛男。”
“咳……”不弃憋红了脸,“……是!”
第41章 不弃苦
不弃踢踏着一双黑布白底鞋,正了正头顶的发髻,向着天牢走去。
尹金华关押在何处、交由谁来审讯之类的旁枝末节,自然是不需要向国师大人汇报的。
天子把事情交给了辰王。
这位辰王,是天子四十年前宠爱过的一位嫔妃诞下的。如今那位宠妃已年近花甲,皇后早也不生那闲气了,对这个辰王倒也和善。
天子子嗣单薄,登基七十五年,膝下只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
辰王和云香公主都不是皇后所出。皇后二十五岁筑基,如今修为只是筑基中期,结丹无望。十多年前,筑基后白得的五十年寿元已耗尽,国色天香的皇后渐渐开始衰老,幸而保养得当,如今只是三十出头的模样。
十年前,皇后诞下嫡子,出生即封了太子。
辰王却不气。
四十岁的辰王是个普通人。
皇子都是要修行的,最终谁能登上大位,基本上就是看谁修为最高,毕竟活得久才是最大的竞争力。但辰王自小不修行,也不知为了让帝后安心,还是当真只爱权势不爱做神仙。
因为皇帝长年闭关修道,便需要一个人代理国政。自小,做摄政王就是辰王的愿望。
在他出生时,皇帝已是筑基之身,如果辰王不修行,有很大可能会比皇帝死得早。不修行,也算是他对帝后表示自己绝无野心的方式之一。
这些年,辰王的确把大庆国打理得很好,不论是朝堂公卿,或是市井乡民,绝大多数的人,都和辰王一样,顶着一张和善的笑脸。
太子出生之后,朝野中人人捏了一把汗,生怕辰王想不开做了蠢事,不料辰王竟然当众喜极而泣,道:“哪怕父皇化神登仙,我也还能继续做摄政王了!”
人人都怀疑,以辰王对“摄政王”三个字的执念,若是当真有个什么意外逼着他不得不登基,他是不是会下个旨,将皇帝的尊号直接改成“摄政王”?!
这位白白胖胖的辰王,此刻正站在天牢里发愁。
“辰王殿下、我冤枉啊冤枉啊!”尹金华之前招供得顺溜,没受皮肉之苦,此刻见辰王竟然亲自来探监,急急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哎呀尹家的小尹兄弟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啊……”辰王一脸为难。
尹金华扑到木栅上:“摄政王殿下!”
辰王双眼一亮:“你说!”
“摄政王殿下!我我我真是冤枉的,我无心的啊摄政王殿下!我真的以为阴墨刺吃饱了……不对,它真的吃饱了,头天都边吃边吐了它,又没蛰过人,反正我真的没想要害沈映泉啊摄政王殿下!”尹金华自然知道辰王的痒处,一口一个“摄政王”,挠得欢快。
“这个,证据确……”
“摄政王殿下!只有您能救我了摄政王殿下!”
“呃……这个……那,你真是无心的了?”辰王摸了摸白胖的双层下巴,目露沉吟。
青衫小童不弃不知何时竟然混到了尹金华正对面的监牢里,他将脑袋和两只手臂垂挂在木栅外,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辰王二人。
“无心的、无心的!一万个无心的!摄政王殿下救我!”
“容我想想……”
辰王沉思之时,送饭小卒推着木板车躬着身静悄悄来到地牢,取下一个个木托盘,顺着木栅下方的方木格塞进每一间牢房。
不弃盯住送饭小卒发了会儿呆——哪里有点说不上来的怪?
尹金华并不饿,只是有些渴。
低头一看,见木托盘上竟然有一碗清清爽爽的荠菜汤,忍不住捞起来喝个底朝天。
不烫,也没凉透,温度正正好。
放下碗,尹金华舒服地叹了口气。不弃在对面看着,忍不住也抄起自己那碗荠菜汤仰头往肚子里灌,一入口就喷了出去:“呸呸呸!难喝死了!”
不弃悔青了肠子。这尹金华看着是个老纨绔,不想竟然一点也不挑吃食。这汤又苦又涩,是人喝的吗!
不弃郁闷地来回打转转。
干脆……直接办事走人?
正要动作时,听那尹金华又拍起马屁来:“摄政王殿下,我是当真倒霉透顶。其实,这事儿要怪一个该死的小娃,若不是那小娃弄坏了你亲笔提字的宝扇,我也不会气得乱了分寸。唉,那把宝扇我多么珍惜啊,平时无论遇到什么事儿,只要一看摄政王殿下您那大气沉稳、苍劲有力、行如流水的字体,我这心就静得下来!明儿等我这事解决了,您一定要再赐我几个好字!”
辰王白胖的脸上忍不住绽出一个肉笑:“好说……什么小娃儿如此大胆,竟害得尹卿犯了错?本王倒是要找他父母讨个说法了。”
尹金华摇头:“一个外门弟子罢了,这等小事哪里还劳烦殿下您,待我出去了,自然会好好教训他们。那小娃儿,似乎是叫黄……黄舒?”
“你说什么?!”辰王声音不自觉高了三分。
尹金华怪笑起来:“殿下也觉得这名字一见难忘对吧?黄,那个,书,哈哈哈!”
“夏侯亭也这么叫他吗?”不知为什么,辰王的声音有些飘。
尹金华奇怪得挠头:“似乎是吧?这和夏侯亭将军有什么关系吗?”
“那个黄舒弄坏了我提字的扇子,你有没有教训过他?”辰王的声音更加奇怪,一只胖手摸到了腰间的剑柄上。
不弃瞪圆了眼睛:“这个白胖子是要抢我的差事?!那可不行,铃铛男只能我来杀。”
虽这样想,他却是不着急,只将两只手垂到了木栅外面。
尹金华急忙咧开了嘴:“当然教训了!狠狠地教训了呢!”
“那你有没有提到我?”
“提了提了,叫那小王八崽子知晓,他究竟干了什么蠢事……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辰王肥胖的身躯重重晃了下:“尹……你过来。”
尹金华“哎”一声,凑到了木栅边上。
辰王一手攥住他的衣领,另一手拔出了宝剑:“待我亲手结果你这个恶贯满盈的孽畜!”
尹金华虽然枷锁在身,毕竟是个修行人,急急一挣,逃到了牢房底。
“殿殿殿殿殿下!摄政王殿下!您您您您您怎么了!”
“叫老子都没有用!”辰王怒劈木栅。
“为什么要杀我呀!殿下!”
“那是太子!太子!这天下还有谁敢自称‘皇叔’!你个蠢物!蠢物!本王要被你害死了!”
第42章 障眼法
便在辰王气急败坏时,尹金华突然瞪着眼,口吐黑血倒了下去,瞬间绝了生机。
辰王愣住:“这就吓死了?装死?真死?”
不弃:……
谁!干!的!
“来人哪——”辰王放声大喊大叫。
几个狱卒急急跑进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辰王的胖手捂住了眼睛:“本王没料到……本王没料到哇,尹金华竟会如此丧心病狂、罪孽深重!闻得他用阴墨刺那邪物滥杀无辜,上至八十岁准备颐养天年的老翁,下至牙牙学语的可爱稚童都不放过……本王、本王忍不住想起了家中长辈,想起了诸位家中新生的宝贝孩儿,一时义愤填膺,竟是忘记了上有国法……居然、居然手刃了此獠……”
狱卒惊呆了。现在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还来不来得及?
几双惊恐的眼睛望向牢房内——这七窍流黑血的死相,怎么也不像是被“手刃”?
“咳咳!”辰王淡定道,“开门。”
狱卒们战战兢兢打开了牢门,就见白胖的辰王挤进牢里,操起剑狠狠在尹金华身上戳了几个对穿。
“竟然真的死掉了!”辰王转过脸,咬着肥厚的下唇,委屈巴巴地看着狱卒们,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还要牢烦几位将我押进宫去面见父皇……擅自杀害了要犯,本王甘愿领罚!”
有狱卒尿了裤子。
不弃甩了几个大白眼。
待这一个戏子王爷和几个苦情狱卒离开之后,不弃从木栅夹缝中轻松钻了出去,进到关押尹金华的牢房,撇着嘴,用尾指刮了刮尹金华那碗荠菜汤的碗底,然后放进口中。
片刻之后,流下两道黑色的鼻血来。果然汤里有毒。
不弃耸了耸鼻,将两道鼻血吸回腔子,自语道:“真的比我那一碗好喝。”
他悠哉游哉地背起手,走出地牢。
一路上,狱卒对他视而不见。
不弃出了地牢,走到街边,敲了敲茶摊老板面前的高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