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不远余光瞥见黄舒被装在墙角一只三尺来高的陶罐里,罐子里装满了水,黄舒正吃力地把脑袋探出水面,一张小小的圆脸挣得通红,睫毛上挂着水珠,口鼻间也有水渍。张有涯手中拿着盖子,就像泡酒一样,正要把黄舒封在那陶罐中!
虽然不理解眼前究竟在发生什么事,但兰不远确定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好险!若是再迟来一时半刻……
“啊哈哈——”兰不远干笑。
张有涯眯起眼睛,也笑。瞳孔直直地竖起来,更像蛇了。
兰不远又吸一口长气:“啊哈哈——掌门是让黄舒来给您腌咸菜哪!这事儿他哪里干得了!我来我来!”
一边说,一边老实不客气地走到陶罐边上,把黄舒拎了出来。
张有涯似乎被另一件事分去了心神,他微微侧着脸,凝神在听什么动静,竟然没有出手阻止兰不远。
兰不远双手双腿抖得厉害。
她的前臂浸到了陶罐的水里面,短短一瞬间,就已感到火辣辣的痛——这水有问题!她的心直往下沉,没勇气去看黄舒的身体究竟有没有被腐蚀,只抓住他的双肋,趁张有涯未作反应,将浑身滴水的黄舒拉出陶罐,大步流星就外往头窜。
张有涯究竟是什么修为不得而知。只知道他未筑基,因为一旦筑基,便会由内而外改善体质,从外表上可以轻易分辨出来——筑基者皮肤光滑,像剥了壳的蛋,痣也会消失。
张有涯脸上有斑,唇上有一粒大黑痣,上头还有一撮白毛,肯定没有筑基。
但就算他只是炼气初期的修士,对付兰不远这个普通人,也是绰绰有余。
张有涯愣怔的一瞬间,兰不远已冲开那幅“一梦得道图”,离开暗室,跨到了左居室中,再有几步,就能到达大堂。
这时,张有涯动了。
他随手抽出墙壁上一柄木剑,一掷,就将兰不远的裤角钉在了地上。
“又来这套!”兰不远呻ˉ吟。
张有涯背起手来,悠然越过兰不远,堵在了门前:“把他给我放回去,盖子盖好。”
兰不远忙里偷闲看了眼黄舒,见他的小脸皱成一团,咬着嘴唇,显然是强忍住痛苦的模样,心底不由又软了一回。
幸好来了。
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黄舒的皮肤已有多处溃烂了,粘粘腻腻的触感,有的地方,血和黄色的脓液从两层衣裳里渗了出来。那水只伤人而不腐蚀衣裳,若是将人封在了里头,过些时日,人给熔没了,只余骨架子穿着一件完好的衣裳……想一想,便让人不寒而栗。
张有涯见她不动,眯起眼睛笑了:“好一个情深义重兰不远!看来,毁我聚阴阵的事儿,你也有份!还得再给你准备个大些的罐子!万一我的宝贝漏了些在你身上呢?”
兰不远心头一凛。
聚阴阵?宝贝?
阵里的宝贝,不是黑色光球,还能是什么!
它,怎么会是张有涯的呢?
“掌门,误会,误会!都是大师兄干的!”兰不远眼神真挚,“掌门,宝册真是大师兄偷的!你若还丢了其他宝贝,一定也是大师兄干的!掌门你不知道,这做贼呀,会成习惯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定是大师兄,哦,巡山那日,大师兄还把我的劈柴斧给抢走了哪!您看您看,他这是荤素不忌,逮啥拿啥!”
兰不远左臂夹住黄舒,右手藏到身后,用力拔那把木剑……
“沈映泉?”张有涯微微沉吟,“不错,他也有份。怎地将他忘记了,他修那化龙诀,正是可以多蓄灵气呢……那便再备一只罐子。”
兰不远稍微转了下念头。
化龙诀?龙气?沈映泉果然有图谋。
“掌门,既然您已知晓谁是真凶,那您大人有大量,行行好放了我们两个吧……”兰不远涕泪横流,“我和师弟上有老,下有小,不想做咸菜啊……掌门您放心,我们两个一定守口如瓶,还能帮您把大师兄捉来腌了……”
张有涯似乎有点想笑。
但他很快干咳一声,道:“你,我倒是放心,但是既然已经动了太子殿下,就不得不灭口了。况且,我的宝贝究竟在谁身上,难说!”
兰不远心中骂娘。
这老贼,胆也忒肥了些!知道是太子还敢下手?!
兰不远再一使劲,总算把那钉入木质地板的剑拔了出来。
跳窗?兰不远用余光瞄了瞄右手边的雕花木窗。不知窗户有没有落下插销,若是一头栽上去没能顶开,那可就尴尬了。
夺门而出?兰不远自问不是张老贼的对手。
兰不远斟酌片刻,扔掉了手中的木剑,软声道:“掌门大人——”
张有涯沉下脸:“我好女色。”
“啊?”兰不远震惊了下。他莫非说漏了个“不”?
“所以你别对我使这招,没有用。”
这意思是不是说兰不远算不得女色?兰不远顿时垮了脸。
见兰不远一副吃瘪的模样,张有涯愉快地笑了。
“好了,乖乖束手就擒,可以少吃些苦头。”
“等等,等等!”兰不远竖起一只手掌,“掌门大人,我不能这样死得不明不白,您能不能告诉我,究竟我们做错了什么?”
“弱,就是错。”张有涯踏前一步。
“那那那那——”兰不远急忙指着墙壁上的字画,“掌门的意思是,我们没有用心修习大道?啊,那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张有涯脚步一顿。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兰不远心中默念“拖字诀”,搜肠刮肚背起了书中的句子。
张有涯摸了摸下巴。
兰不远很快抖空了存货。
当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第45章 只一招
“没了?”张有涯用尖细的舌尖舔了下嘴唇。
兰不远双眼一睁,向着张有涯身后猝然喝道:“还不出手?!你在等什么!”
就好像张有涯身后站了个人。
张有涯猛地回身看去。
说时迟那时快,兰不远挟了黄舒,一个箭步越过张有涯,冲进了大堂!
顺利到了宽敞地儿,兰不远轻轻舒了口气。
到了大堂,好赖有个腾挪躲避的余地,而且,距离大门也就几步之遥!
“没想到这种街头打架常用的招数居然也能奏效,张有涯未免也蠢过头了?”兰不远得了便宜还卖乖,一面默默鄙视张有涯,一面窜向门外。
眼下内门弟子们押送尹金华进京尚未回来,而那些管事一定都是张有涯的人,所以在内门寻求帮助是自投罗网。
得赶在被张有涯追上、或是他叫人围堵之前逃到外门,然后把水大大地搅浑!
群殴或者制造混乱什么的……兰不远太轻车熟路了。
她草草定下计划,一步迈出天枢阁!
逃出生天!
不料计划没有变化快,兰不远还没来得及得意,就见台阶下齐刷刷站了两排面无表情的黑衣管事,正阴沉沉地望着她。
兰不远:“……我投降行吗……”
便在此时,身后传来轰然巨响,好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地面颤了几下,兰不远一个趔趄,险些再一次滚下台阶。
天枢阁内,一个声音暴喝:“张有涯!你好大的胆子!”
兰不远大吃一惊!
明明只是瞎喊一声,骗张有涯分神,她好带着黄舒夺路而逃,不想竟然大变活人,真被她喊了个人出来?!
还言出法随了?!
见事情有变,兰不远急中生智,对着台阶下十来个黑衣管事大叫道:“哎呀诸位,不好了出大事了!里面打起来了!掌门要不行了快去救他呀!掌门他让我出来搬救兵啊!快快快!让一让让一让!我还得去别处叫人!”
一边喊着,一边理所当然冲到一众管事当中,大咧咧伸手拨开正中二人,就往外挤去。
十来个管事似乎也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愣了片刻,不管兰不远,拔脚冲向天枢阁。
兰不远啧了下:“蠢!”
“师姐你好聪明好厉害……”
兰不远一低头,看见一对星星眼。
“咳……还好!黄师弟你能不能自己走?”
“可以的!”
兰不远放下黄舒,倒是没着急离开天枢阁,而是猫在了圆洞门外,留一双眼睛观察着里头的动静。
十来个管事冲进天枢阁之后,竟然有一瞬间诡异的静默。
此时此刻,兰不远其实不是不想逃,只是神经紧绷得太久,乍然松懈下来,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水,稍微动一动,就病态地痉挛起来,身体也颤抖得厉害,上下牙不住地磕碰在一处,她甚至不敢再开口说话,怕咬掉舌头。整个身体完全不听使唤,成了一坨人形的烂泥,不瘫下去已经算得是给她面子了。
得有一个契机或者说刺激,才能让她重新提起劲儿来。
譬如里面的战况。
几息时间,却仿佛过去了小半生。
黄舒倒不是很紧张,他全心地信任依赖着兰不远,相信如国师所说,只要跟着她,就会逢凶化吉。
虽然浑身上下都火辣辣地疼,黄舒却紧紧闭着嘴巴,不发出半点声音来影响兰不远。他知道她一定胸有成竹,在等待最好的时机!
可不是嘛?此刻的兰师姐,两条腿像是重重地陷进了地面,要多沉稳有多沉稳,眼睛眯着,嘴唇抿着,看起来冷酷极了!
终于,里面有了点动静。
这一点小动静,在刹那间变成了极大的动静!
猝不及防的“轰”一声巨响之后,天枢阁的四面木墙壁骤然向着四面八方横飞出去!
木屑和残门断壁呼啸着、回旋着乱飞,看声势,好像要荡平沿途撞上的一切!
空气中顿时充斥着浓浓的木头味。
兰不远和黄舒急忙缩回了头。
木屑如雨,砸落在两旁杨树林、以及二人背靠的砖墙上。
稍迟一些,有更钝软些的声音“噗噗噗”响起,除了木屑的味道之外,空气中又多了浓重的血腥味。
兰不远活了回来。她动了动四肢,侧耳听了片刻,等到木雨彻底停歇了,飞快地探出头望了一眼。
“啧!”
乍一看,那天枢阁仿佛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再细瞧,原来整个一层阁楼像是被扒ˉ光了衣裳,只剩下几根承重的圆柱,孤零零地立着,墙、门、窗不翼而飞,而上头的二、三两层未受波及,还是原本的模样。看起来就好像是麻杆似的细腿支撑着上面肥胖的大肚腩,摇摇欲坠,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小一些的木屑犹在半空中回旋。
那十来个黑衣管事,有三两个抱成团、被轰到杨树林里的,有摔在四周砖墙上拍扁成了一滩肉酱的,还有一个最惨,身体嵌进了圆柱里面,乍一看,还以为那根圆柱长出了头和四肢。
四面漏风的阁楼正中,一个胖子执剑而立,威风凛凛,身旁仿佛环绕着飓风阵阵。
“筑基大圆满。”黄舒轻声说道。
“是你的护卫吗?怎么现在才出手?”兰不远表示不满。
黄舒摇摇头:“不是。我没有护卫。”
兰不远愣了下,也未深想,只犹豫着要不要跑。通往外门只有一条路,长且直,站在天枢阁台阶上面看,一览无遗。那个明显占了上风、甚至可能已经解决了战斗的胖子不知是敌是友,这一跑,势必会被他看到。
不宜冒这个险。
这胖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按理来说,他解决了面前的事情,原路返回的可能性是很大的。这样的话,躲在圆洞门外面等他先离开,是不错的选择。
胖子负了手,把剑竖在身后,躬下腰,用圆圆的胖脸逼近那个嵌在圆柱里的人。
“张有涯,这么多年,你居然一点长进也没有?……”胖子语声陡然凌厉,“说!谁指使你的!你在替谁看守聚阴阵!”
圆柱里面那人抬起一张血迹斑斑的脸来。
“不、要、逼、我!”一字一顿。
张有涯一口残牙几乎脱落殆尽,说话漏着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