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四人走出四五里地,终于见到了人影。
原来青陵山上的大战,方圆数百里外都看得一清二楚!
附近的人早已在官兵的帮助下,随着卞京军民一道往北撤去。
距离青陵山五里处,大军正在集结,年轻的士兵们面容惨白,握着长缨枪的手颤抖不已,最前方,身着黄金铠甲的皇帝立于马背,正在鼓舞士气。
“……告诉朕!你们是愿意用自己的血肉来抗争!还是要让出后背,叫你们的亲人、你们的挚爱!来面对如斯恐怖的怪物!”
“不——誓死追随陛下!”士兵齐齐低吼。
金甲皇帝语声微沉:“朕今天,失去了爱子。朕多么希望,此刻朕的太子,也在后方撤离的队伍中!朕愿意拼尽最后一滴血,哪怕只让他们多逃远一里、多存活一息!朕…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但你们还有!你们的爹娘,你们的妻儿,他们此刻正平平安安地撤离!你们愿不愿意,用你们的身躯和勇气,帮助他们,多得一丝希望!你们愿不愿意,随我一起阻拦怪物,哪怕只有一息!你们今日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守护我们的挚爱、守护我们的家国!大庆男儿,誓死不退!”
皇帝高高举起手中的黄金宝剑。
“誓死不退!誓死不退!”
群情激昂。
兰不远默默低头看了看黄舒:“我们现在出现的话,你父皇会不会有点尴尬?”
黄舒挠了挠头。
赵成运突然发现众士兵坚定的眼神之中搀杂了其他东西。
他浓眉微皱,下一句话噎在了喉中。
士兵们的眼神更加奇怪了,一个个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嗯?”天子冷哼一声,大是不悦。
“陛下……陛下……什么人!来人护驾!保护陛下,快保护陛下!”一个胖宦官从人群里滚了出来。
在御驾亲征的皇帝鼓舞士气这样的场合,心腹胖宦官的形象就显得很尴尬很不庄重很不铁血,于是他自觉躲到了一台战车后面。
此时,看见鸟雀都不曾经过的官道上出现了几个人,是人是妖分不清楚,胖宦官不得已,只好冒着被陛下降罪的危险跳出来表衷心了。
赵成运双目一凝,望向身后——
四个人正远远地走过来。
当头那个披头散发,步态潇洒狂放,身着代表大庆国内门修士身份的白色道袍;落后半步的,同样是个白袍修士,右半边脸俊朗无双,左半边却皱如老妪,深灰色的皮肤紧紧贴着骨骼,左眼眶只有一个黑洞,形容可怖;在他左边,走着一个灰衣女修,一张脸用铅粉涂得几乎能在夜里给人借光,嘴唇不知抹了几层胭脂,两道眉毛画得极黑,赵成运看了一眼,恨不得让眼睛呕吐一番;女修旁边,紧贴着一个十岁左右的道童,看着有点眼熟。
赵成运并没有认出这个道童就是方才在他口中“失去的爱子”。
兰不远一行很快就被团团围住。
卓景淡然上前,将方才沈映泉告诉他的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
得知妖王已伏诛,四周很明显响起了松气声。
就连气势十足的皇帝,胸脯也微微一缩,然后派了人上青陵山善后,令大军开拔回京。
太和七十五年春,这一次御驾亲征以不战而胜告终。
兰不远四人被安排在卞京的官家驿馆中。
天子传下口谕,将兰不远和黄舒二人的名字记入《修士录》,待北上避祸的众人回京安顿之后,四人可入离宗,做内门弟子。
也算是对青陵派幸存者的同情和照顾。
天子自始至终没有认出黄舒来,可以说是非常非常之尴尬了。
黄舒倒是一脸无所谓。似乎当真如他所说,于他而言重要的人就只有夏侯亭和兰不远。
一夜无话。
次日一大早,兰不远四人入住的驿馆来了一群人。
昨夜入住匆忙,并没有顾得上周围环境。
兰不远睡得迷迷糊糊,听得外面人声鼎沸,打着呵欠揉着眼到了木廊上。
这里是一进的四合院,只见下方青石庭院里,一个三十出头的绸衫妇人正和小师叔卓景拉拉扯扯。
这还了得?!
兰不远登时睡意全无,“咚咚咚”下了角梯,挤进人群里保护小师叔。
这妇人的丈夫站在她身后,面色有些无奈。
原来妇人唤作白杨氏,居住在卞京东南五里外的柳条庄。一年前,夫妇二人的独子生了场重病,病愈之后,脸上和身上就长出大量铜钱大小的溃烂的黄斑来,药石无灵。
白杨氏四处求医问药,这一打听,竟然得知附近竟然有四五家的孩童都患了相同的怪病。一问得病日子,相差无几,而病征也几乎一模一样,都是生了场重病之后,浑身就长满黄斑,倒是不痛不痒,孩子都不闹,反而安静懂事得叫人心疼。
得了怪病的孩子再不肯出门见人,只爱将自己关在屋中,不爱动、不说话、也不进食,非得父母逼着哄着,才肯进些流食。
那些黄斑不断朝着内里溃烂,发作月余,便能深入皮下半寸之厚!长在躯干上的,洞穿了皮肉,隐约都能见到内脏了!
这是何等的骇人!
也不怪白杨氏大清早就上门来缠住小师叔,因为这些孩童,都是靠着青陵派掌门张有涯的灵丹妙药,才能活到现在的!
第59章 铜钱斑
听到张有涯的名字,卓景黯然神伤,沈映泉微微蹙眉,而兰不远和黄舒对视一眼,皆是倒抽一口凉气。
卓景向来不理俗事,师兄张有涯究竟会不会医术,他其实并不是很确定。
沈映泉却是很清楚张有涯的斤两,在他看来,张有涯说是个江湖骗子也不为过,便是从前在青陵派修行时,他对张有涯就不甚敬重,有时甚至懒得虚以委蛇。要说张有涯能治什么怪病,沈映泉是一百个不相信。
而兰不远和黄舒知道实情,自然能想到其中定是大有古怪!总不能是妖王大发善心、悬壶济世?!
从白杨氏断断续续的话中,得知张有涯不许他们上青陵山寻他,该用药的日子,他自会亲自登门,也不收诊金。
说来也奇,只要服下张有涯的药,不过一炷香功夫,再严重的病情也会即刻就好,且不是好转,而是好得彻彻底底,孩童身上那些腐烂的黄斑消失无踪,皮肤回复光滑,几乎不留下半点痕迹。
只是张有涯也无法做到根除这怪病,每隔一个月,又会复发。这一年来,张有涯来得倒也及时,往往不等那铜钱黄斑烂进肉里,就会上门派药治病,渐渐众人也习惯了,不再四处寻医问药,只安心等他来医。
这一次,白杨氏的儿子又发病了,已有足足七日,却不见张有涯上门。到了昨日,妇人和丈夫商量,能不能花钱联络上青陵派的管事给掌门张有涯带个话,正要托人时,青陵山就出事了!
柳条庄距青陵山不过五里,见到那两头半山高的巨兽,整个村庄的人吓得脚瘫手软。官兵来得倒是很快,两头妖兽还在斗得你死我活,脸色苍白的官兵就来到柳条庄,指挥着一众村民撤往卞京以北。
昨夜走到半路,收到消息,妖兽已除,军民们又重新返回了家乡。途中,白杨氏和丈夫得到消息,青陵派已毁,掌门张有涯不幸罹难!
夫妇抱着已经发病的儿子痛哭了一场,到了京城,便四处打听青陵派有没有弟子幸存。
这一打听,打听到了。
张有涯师弟卓景,以及门下大弟子沈映泉正下榻官家驿站。得到消息的白杨氏,好容易熬到东方发白,急急忙忙上门来求医了。
夫妇二人并没有把孩子带过来,而是让仆人守着,歇在隔壁的客栈里。
卓景无奈地解释,自己并未习得师兄的医术,对此爱莫能助。
那妇人百般劝说无果,便退而求其次,将目光转向了立在一旁的沈映泉。
妇人钗横鬓乱,双眼如桃,嘴唇上一层层尽是脱下的死皮,说了大半天,早已口干舌燥,抓住沈映泉,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竟然没有留意到沈映泉半边鬼面的外貌有多么骇人,想来一个母亲心中惦记着自己孩子的时候,心里眼里是见不着其他东西的。
沈映泉目光微闪,也只慢慢地摇头。
“两位道长,两位仙家!我的孩子真的好可怜!你们去看一眼好不好?就去看一眼!可怜可怜孩子吧……”妇人反反复复地劝说,“就去看一看好不好?能不能治不要紧,看一看,看一看说不定会想起些什么……只要能救救孩子,要多少银子都可以啊!”
“当真是无能为力,对不住了。”
“看看孩子吧……就看一看啊……”妇人大哭着,一会抓住卓景衣袖,一会又去拉沈映泉。
“不然就去看看吧?”兰不远走近了些,“几步路的功夫,看一看也不费事。”
卓景忍不住皱起了眉,还未开口,却被沈映泉抢了先:“好!那便去看一看!”
玉树临风的小师叔不禁瞪成了一双牛眼。
沈映泉……怕不是中了兰不远的邪?!
妇人大喜过望,险些跪下给兰不远和沈映泉磕头。
兰不远搀住她,套起近乎:“大姐,孩子多大?除了这黄斑,还有没有其他的异常?”
妇人想了想:“九岁。异常倒也不算,就是……”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顺了顺气,才道,“就是特别懂事,特别乖,不吵也不闹。从前……我总念叨着,这小子像只猴子,见天没停没歇上蹿下跳的,什么时候能乖巧些少气我几次,我也能多活两年。却不想……”
她又抹了几把眼泪,“如今病了,懂事了,我倒还愿意他天天闹我,却……”
兰不远安抚着她,心中默默地盘算。
反常必有妖!张有涯此举,究竟有何深意?会不会躲避天劫这件事有关联?待会儿见到生病的孩子,找个机会运起神诀,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昨日没有被天雷劈死,会不会,和吸纳了那团黑灵气有关?!否则张有涯为何对它如此执着?对于妖王来说,八位结丹修士的灵气虽然不能说少,却也只是餐后甜品,锦上添花罢了,叫他如此在意的,说不定不是灵气,却是那怨气!
兰不远心中一定。
很快,就到了隔壁院子。
一进门,就有股淡淡的臭味扑鼻而来。想到屋中住的是病人,几人默默地忍了。
窗户关得严实,且用黑布挡了。
进门前,兰不远悉心留意到,这家人用的马车、软轿,都覆有厚重的黑色布帘子。
病人怕光?
“敏儿——”妇人强作喜悦,“道长来了,给你治病来了!”
“夫人。”两个丫鬟起身行礼。
妇人将闲杂人等打发出了屋,招呼兰不远等人坐下。
她有些不好意思:“孩子病着,身上有些味道,道长莫要见怪。”
“不会。”沈映泉察言观色,见兰不远似乎有意让自己打头阵,便硬着头皮当起了话事人,“看看孩子吧。”
“哎,哎!”
妇人走到床榻前,将一个看起来不到十岁的男孩打横抱了起来,搂在胸前,坐到了众人对面。
她温柔地轻抚着男童头顶柔软的头发,忍不住用脸颊去蹭他的额,另一只手稳稳地护着他,将他整个圈在自己身上。
而兰不远等人借着烛光看清男童的形貌,心中俱是一阵大骇!
第60章 舐犊情
摇曳的烛光之下,男童双目无神、身体微微有一点浮肿,脸上便有三处铜钱大小的溃斑,烂到了皮肉里面,淌着黄水。尤其是右边脸颊上那一块,都已穿透了脸皮,能够直接望见男童几颗后槽牙!牙龈白中带一点黄,不像正常人是淡红色。可以想见,若是身上也长这样的斑,恐怕是会直接露出内脏来?
垂目一看,男童身上宽大的白色中衣果然有黄水渗出。
沈映泉和卓景飞快地交换了惊恐的眼神。
而兰不远却留意到,男童无神的双目一直紧紧盯住屋角那个一人高、二人宽的长木柜。“难道里面藏了什么?”她微微眯了眼,抱起了胳膊。
白杨氏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帕,轻轻替男童擦拭着从溃烂处流下来的黄水。男童并没有大的反应,只微微缩向母亲怀里,很依赖的样子。
白杨氏在孩子面前倒是毫无心焦的神色,仿佛踏进院中之前哭天抢地的人并不是她。
她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动作轻柔,时不时小声安抚一两句。但她抬眸望向沈映泉等人的眼神,却暴露了她十足十的紧张、以及藏得很深的绝望。
大约她也清楚,若是张有涯传过医术给弟子,这些人就不会是这样的表情了。
兰不远突兀地笑了下。
天下的娘亲都一样。哪怕再忧心再绝望,也不愿在自己孩子面前表现出一星半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