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动了动唇,扔一本手册到钱超怀里:“提前学学。半小时后上早课。”
钱超低头一看,杨永利笑眯眯的脸正印在手册封面。
大概花费一周时间,钱超才慢慢懂了这里的生存逻辑。
彼时,杨永利的教育中心大约有一百来个学生,他们大多因为逃课上网打游戏而被家长送来接受治疗。
杨永利在手册自传中写道:
【网络是腐蚀当今青少年群体的一大恶瘤,在我几年的工作经验中,我深刻认识到了网瘾会毁掉一个健康成长的青少年。不少青春期的孩子在网络上打游戏,看一些色-情录像,并沉迷于此,耽误了学习的大好时光,也毁了自己的一辈子,辜负了家长的心血,辜负了社会的培育。通过几年治疗我积攒下许多经验,并研发出一套可行的治疗方法,所有有网瘾的孩子通过我的治疗方法都可以痊愈。】
【我的这套治疗方法不仅能治疗网瘾,还能治疗逃课、厌学、早恋、同性恋等各种问题,最短只需一个月,孩子便可从青春期的阴影中全愈。】
文中提到的方法,正是封闭式集中管理、生理惩罚措施与心理控制术的结合体。
一百多名接受治疗的同学被分成五个大班,每个班二十人左右,这二十人吃住全在一起,白天上课有老师监督,课余时间同学之间相互监督举报,举报成功者可以获得一次免罚机会。
【事实证明,同学相互监督这套方法行之有效,能从老师们看不见的地方入手,从生活中的一点一滴改掉孩子的坏毛病。】
一部分学生住在单间或双人间。他们的父母向杨永利缴纳更高费用,给孩子买下单间双人间的休息地点,但却并不意味着这些孩子可以逃离生活中同学之间的监督。
恰恰相反。单间的学生由中心工作人员专职监督,学生几乎从内到外没有一点隐私。再往后,杨永利给单间学生安装监控器,时时刻刻监督他们的一举一动。
双人间更惨。
和你同住的人的眼睛时时刻刻盯在你身上,稍有不慎,你的一些违规行为就会被上报杨永利。
钱超用了整整一个月才深刻领悟到这句话。
他进入教育中心时,张扬已经在这里接受治疗将近一年,可谓是这里的老油条。期间,张扬父母来过两次,似乎都不太满意张扬的状态,又继续交钱让他接受治疗。
听人说,张扬在教育中心最开始的半年里经常受罚,一周被拉去电疗室四五次简直是家常便饭,后来次数逐渐变少,张扬也成了班里最喜欢打小报告的人。
同班二十多人,全都被张扬举报过至少一次。
杨永利越来越喜欢张扬。到钱超进来的时候,张扬几乎已经不再受罚,转而当起杨永利的小跟班。
短短一个月,钱超被张扬举报了不下十次。被举报的后果就是接受电疗。
好几次,钱超都想杀了张扬这个举报的小人,奈何张扬警惕性极高。两人虽然住同一间屋子,但钱超睡里间,张扬睡外间,睡觉前张扬总会将隔间的门上锁,钱超出不来。
每每想起电击大脑时候的恐惧,钱超身上每一寸细胞都在发抖。一个月后,他痛定思痛,也开始研究怎么能少受一点惩罚。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举报。举报一次,少一次惩罚。
钱超自诩脑子好用。高中两年虽然天天逃课打游戏,成绩倒还说得过去,不怎么学习都比有些人成绩好。等他冷静下来,才发现张扬也属于脑子好用那一挂,他从不直接和别人起冲突,有事直接私下里和杨永利讲,现在一看,可谓自保良策。
从那时起,钱超时时刻刻都盯着张扬,就等他犯错。
张扬心思缜密,钱超等了两个月都没有等到他犯任何一个小错误。
……张扬这个人,有点厉害。
有一天起床,钱超叫外头的张扬来开门,外面迟迟没有动静。直到早课点名,工作人员发现钱超没来,才来宿舍打开房门放出钱超。
整整一天,张扬都没有参加集体活动,到晚上熄灯后,张扬浑身是伤,被杨永利送回宿舍。
“钱超,你看着张扬,有事情和我汇报。”
钱超点点头。
杨永利阴着脸,正要离开,张扬猛地从后方冲上去,照着杨永利的屁股给了他一脚,杨永利被踹翻在地。
张扬红着眼睛,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一样指着杨永利大喊:
“杨永利!你这个变—态!混蛋!我要杀了你!”
钱超瞪大了眼睛。三个月了,他第一次见张扬气得浑身直颤,还动手打杨永利。
很快,杨永利叫来中心的工作人员将张扬带去电疗室。
前一秒,钱超还心存同情;下一刻,他第一次接受电疗时候的场景冲到眼前占据视线。随后,次次治疗疼入心扉的场景一幕幕从眼前飘过,每一次都是拜张扬所赐。
一瞬间的停滞,钱超变成了自己也难以想象的恶魔。
电疗室内角色对换,钱超拿尼龙绳绑住张扬的四肢,摁住他的脚腕,看杨永利将那恐怖的玩意儿贴在张扬两侧太阳穴上,看张扬撕心裂肺地喊叫,看他努力挣扎又无可奈何的痛苦模样——
仿佛看到了三个月前的自己。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钱超嘴角轻轻勾起一抹微笑。
原来看别人被电,这么爽。
张扬被电之后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次次犯错,一次次违规,又被钱超举报,拉去电击室,接受一次比一次严重的电击治疗。
他在意识清醒时不停骂:“杨永利!你这个变—态!混蛋!”
“……看来张扬同学接受的治疗远远不够啊,你这样让我怎么跟你爸妈交代?”
一次一次,张扬大脑承受的电流越来越多,有时候连钱超看了都心惊胆战——
这么电下去,当真不会出人命吗?
然而很奇怪,也许钱超体质特殊,每次看张扬痛苦得要死的表情,内心竟然有些兴奋,此后自然乐此不疲地举报。
渐渐的,钱超取代了原本张扬的位置,成为杨永利最喜欢的学生之一。
似乎掌握了这个小小世界的生存法则,就能畅通无阻。钱超是学生中的王者,他的话在杨永利心中有一定分量。
更何况,看别人接受电击治疗,能给自己带来心理上的快感。
他人之痛,自己之乐。
五个月后,钱超成功离开教育中心,临走前,他和杨永利握手道谢。或许这世界上,能懂他这种心情的只有杨永利了。
钱超在教育中心的经历使他“脱胎换骨”,站在控制者角度看,杨永利这一套封闭式管理方法带给人是当“皇帝”一样的感觉。
钱超有些迷恋这种感觉,但要走杨永利的老路有点困难。他学历不高,不像杨教授一样能搞来众多唬人的头衔,更不想把自己的未来禁-锢在这一方土地上。
他离开家乡,在外创业,在商场上运用一部分心理操控术,将对手玩得团团转。而这些技术,许多都是看着杨永利那套治疗方法悟出来的。
创业成功后,钱超不忘“师恩”,经常来Y市和杨永利小聚,看一看其他人被电疗的场面,在中心人模人样地给学生上课。
这种充溢在每个细胞的“成功感”,不是所有人都能感同身受。
除了杨永利。
……
说到这儿,钱超脸上挂着一副颇为得意的笑容,看得胡警官背后发毛。
大多数从Y市未成年人矫正与教育中心走出来的人都对杨永利无比痛恨,无比害怕。
只有钱超说:“看别人被电,挺爽的。虽然里头的学生都骂杨教授是个变-态,魔鬼,但他们都不懂,只有我懂,那种掌控他人唯我独尊的感觉,比当皇帝还要爽。”
审讯室里几个警察不约而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钱超:“怎么,你们怕了?别怕啊,我现在又不能电你们。”
胡警官一拍桌子:“少打岔。”
钱超微微笑:“你好像也挺怕我的。”
胡警官一愣,咬了咬牙,刚要开口,旁边的易潇忽然问:
“你故意在张扬面前抛尸,和你讲的这些好像没什么关系。他被你欺压,怎么会主动出来替你顶罪?”
钱超嗤笑一声,动了动眼皮:“……你们猜不到啊?”
易潇:“……”
钱超:“算了。我也不太清楚,估计这小子脑袋被电坏了。他一开始还敢骂杨教授,电了几次以后,我觉得他还想骂,但他身体不让啊,疼,电击时候可疼了,他估计脑袋里还有个小人儿告诉他必须求饶,不求饶自己就得死。”
“反正我走以前这小子就是那样儿,我多看他一眼,他都觉得自己犯了错,以为我要举报他,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我看啊,那小子就是魔怔了,恨不得主动承包所有错误,跪在杨教授面前承认错误,好避免一次次被电击啊~”
“你说人这个东西,奇不奇怪。”
第99章 电击恶魔女德班(十七)
奇怪。
从反抗者到顺从者, 再到反抗者, 再到跪地求饶, 这期间三次转变,仅仅发生在短短两年中。
这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 至今影响颇深。
钱超说,他和李包子第一次去埋骨头之前,曾经在从H市回村的路上碰见过张扬, 当时两人还打了招呼。
十几年没见, 张扬见到钱超这张脸, 第一时间反应竟是跪在地上, 疯疯癫癫地笑。
钱超吓得不轻。
很快,那种征服欲与控制感浮上心头。他鬼使神差地朝张扬伸出手:
“上车, 我送你回家。”
车子一路行驶到废弃工厂附近。上车后, 张扬不再疯笑, 反而像个犯错的小孩一样,两只手直直地按在膝盖上, 一路低着头不说话。
钱超吹着口哨,余光时不时瞥他几眼。
这么多年过去了, 张扬还是那个张扬。
当初,张扬突然开始反抗杨永利, 几次被拉去电击治疗都坚持反抗,满嘴脏话骂杨永利到黑脸。
说实话,那段时间钱超还有点儿佩服张扬。
可仅仅过去不到一个月,张扬像一根压缩到极致的弹簧, 某一天“簌”地一声,所有压力倾泻而出,到最后只剩下松松垮垮一个人,被杨永利拖着到电疗室的时候,只会跪在地上哭着求饶:
“我错了,杨主任,别罚我,我错了……我错了!”
杨永利斜眼:“你错哪儿了?”
张扬一怔,摇头:“……我不知道。”
杨永利嘲讽一笑,电疗室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没错,当初那个跪地求饶的张扬,和坐在车上的张扬就是同一人。
钱超心情有点好。有时候他也搞不懂张扬变来变去的行动轨迹,摸不清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到最后索性放弃思考了。
张扬就是个精神病呀。
去思考精神病的精神世界,他钱超才脑子有病吧?
把张扬送到家门口后,透过前车窗,钱超看到不远处有一座熟悉的废工厂。他之前工厂选址时考察过这里。
张扬感激地鞠躬道谢:“谢谢你,谢谢你送我回家。”
“客气。”
钱超抛下这句话,开车离开,一小时不到,就回到了百劳村。
来到人肉包子铺,叫上李包子去埋骨头,路上,钱超满脑子都是张扬刚刚那一副瑟缩的怂样。
钱超脑袋里冒出一个主意,勾唇笑了笑,转头开往废工厂。李包子操作搅拌机搅骨头时,钱超把张扬叫到一边躲起来,让他偷偷看:
“哎,你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吗?”
张扬摇头。
“这是杀人——把人活生生扔进搅拌机里头,就能瞬间变成泥人。”
张扬倒吸一口气,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运作中的搅拌机,两只腿不觉颤抖起来。
钱超笑了,笑得开心。
……
易潇和胡警官对钱超的审讯持续了三天。三天后,两人从审讯室里走出来,一脸疲惫。
来到食堂,今早后厨做了包子,胡警官盯着盘中又大又香的肉包,沉思良久没有动手。
易潇勾勾唇,故意问:“胡警官,你怎么不吃呀?”
胡警官动动喉结:“……吃不下。”
易潇拿起筷子,夹住包子上下,送进嘴里咬一口,里面淡黄的食用油流到嘴角,一股浓郁的肉香溢满口腔:
“嗯,真好吃。”
“……小易,你怎么做到还能大口吃下包子的?在百劳村那回我都有了心理阴影,现在看见包子,尤其是这种香喷喷的,都不想往嘴里送。”
“很简单,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再说,人肉也不是想有就有的,吃到人肉包子的几率很小。”
“……”胡警官笑了笑,夹起包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易潇忽然抬头:“胡警官,张扬怎么样了?”她回到H市只顾着审钱超,都忘了问张扬的情况。
“他在一个女德班夏令营当讲师。找到他的时候,我本来想把他带回局里,还是小吴提醒我,说张扬又没违法犯罪,没理由抓他。”
“也是。”易潇又嚼了几口包子,“他家人还是联系不上吗?”
“联系上了,他爸说等风头过去,再回来带张扬去精神病院做鉴定。不过,前几天我在夏令营见到张扬的时候,他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就是……”
“?”
“……就是说的话,不像一个大男人说的话。”
根据胡警官的调查,张扬虽然没有正式工作,但几年前摇身一变,成了“国学文化高级讲师”。
每到暑假,H市当地有一批以“传统文化”、“女子德行”为噱头的夏令营开始运营,从小学到高中等不同年龄的女孩被家长送进夏令营,一来丰富假期生活,二来也能学到传统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