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鼐是个不拘言笑的人,也不会捧场,他只是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这科春闱才子齐聚,落榜的举子中必然还有遗珠。”
曹化淳撇嘴,暗思公鼐果然是老夫子。要是孙承宗必然会妙语连珠、奉承的天子开怀大笑一番。甚至会说“臣遗憾不曾中得状元,不能为陛下做下科的主考。”说不定就会捞得下科的副主考,也搜罗到一大批自己的门生。
文华殿刚刚修正一新。四百多的贡士带着一样的帽子,穿着统一的蓝色袍服,都是黑面白底步步高升靴,这是礼部给新科贡士的统一置装,朝廷出银子。免得殿试的时候穷的太寒酸、富的太打眼。大家都穿一样的在天子眼前答卷,除了长的有潘安、卫玠之貌,能够被天子另眼看看,所有人都可以安心地做文章。
礼部为了能够让所有的贡士在天子面前得到公平,也真的是煞费苦心了。可是与天子接触比较多的那几位,比如吏部周嘉谟、朱国祚、礼部公鼐、周如磬,就比王永光、何宗彦知道的更多一点儿——天子喜欢年前的举子,尤其是那几个二十上下、坐在前百位答卷的年轻人。
今儿六部七卿还有在京的国公、侯爷都陪着天子来看殿试。下面的贡士闷头答卷,上面的天子看了一会儿便带着群臣巡视考场,挨个书案前都扫了一眼,穿行了一遍后回到御座。
只在卢象生面前特意停顿了一下。
周嘉谟就知道天子是看好这小年轻的了。
他转头轻声问朱国祚,“那年轻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卢象生。万历二十八年生人,文章很稳重也有激情。”
“没徇私?”
朱国祚赶紧摇头,回答的声音有点儿偏大。他知道自己的部堂是在为下属先撇清佞媚天子做功夫。
“这科完全是排好了名次才开弥名的。他是谁,是哪一房考官推荐上来的下官没注意的,最后登名录了下官才知道他刚过二十岁。还有几个贡士也是二十刚出头的,都是各房考官先以文章取中的。”
周嘉谟见自己的侍郎回答的中规中矩,满意地点点头,示威一般地朝张问达笑笑。堵得张问达喘气都不顺畅,转过脑袋不搭理周嘉谟。
这老头子果然越来越鸡贼了。
“那一位呢?”周嘉谟替天子问。
朱国祚顺着老尚书的手看过去,想想才说:“若是下官记得没错,他应该叫邢泰吉,是万历二十七年生人,万历四十六年的山东解元。”
几个二十出头的稚嫩面孔在中年居多的贡士中本来就显眼,何况他们还差不多坐在一起呢。朱国祚不等周嘉谟再发问,就点着邢泰吉身边的那位。
“那位是叫苗胙土,万历四十六年生人。他们三位依次只差了一岁。这也是开了弥封之后才知道的。他身后那位是秦羽明,万历四十三年的直隶解元。与秦羽明隔了一位再后的是郭都贤,是万历四十七年生人。左边第十三行的是王永吉,与卢象生同是万历四十八年生人。”
朱国祚把一个个年轻贡士的年龄都报了出来,且还以百名内的居多,围在天子身周的重臣也就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天子不到弱冠,自然喜欢用一些与自己同龄的。而依着朱国祚、何宗彦还有周如磬,自然不会在贡士录取上媚上做文章的,也就是说这些二十刚出头的贡士,是凭自己的实力在春闱出头的。
心眼灵活的、比如工部尚书王永光已经转着主意,一会儿阅卷的时候,拔高朱国祚报上名的这些年轻人了。
老大一把子年纪四十岁以后才中进士的公鼐和徐光启,互相对视一眼,觉得讪讪的很没什么面子。
朱由校拿着贡士的名单起身转去文华殿的后面,群臣跟着天子离开了。到了乾清宫坐定,朱由校微微笑着开口了。
“朕刚才略略扫了一眼,发现好些个人的字写得真不错。朱卿、何卿、周卿,你们这一科为朝廷沙里淘金、遴选可用人才辛苦了。”
都是馆阁体,走马观花的那一圈,能看出什么差异来。公鼐知道自己的天子学生又要玩笑了。
果然,朱由校拿着贡士的名单说:“卢象生的名字好,又这么年轻,不知道婚配没有?可惜朕的几个妹妹还太小了。邢泰吉的名字也好,弱冠的解元啊,好好好。周卿、黄卿,不如男子以后不二十不能冠礼不能成亲好不好?”
公鼐轻咳一声提醒道:“陛下,你今年年底大婚。要是推行新法,你还要再等两年。”
朱由校干咳,“公卿好没意思啊,朕是爱慕年轻士子,想为几位公主挑驸马。”
“公主尚未及笄,依礼还要等几年。”
黄克缵见公鼐太拘礼了,就戏虐道:“孝与是不是想一起教导陛下与太子啊?”
公鼐对上黄克缵是自行溃败三千里,“黄尚书慎言。”憋了一上午的年轻贡士压力,使得公鼐口不择言了,“有朱兆隆在,孝与怎配教导太子?”
周嘉谟就看不来公鼐总是绷着的,跟在黄克缵后面补刀。
“孝与是先帝和陛下的老师,难道孝与是想说陛下不如太子吗?”
公鼐立即就跪下了,“陛下,臣——”
朱由校赶紧说话:“公卿快起来。周卿是与你玩笑的。太/祖可没定规矩说天子一定要状元教导的。先帝是朱卿教导的,朕没得朱卿指导,也马马虎虎把大明朝往前维持了二年呢。”
曹化淳手脚麻利地跑过去扶起公鼐。
周嘉谟与公鼐的父亲是同科进士,在公鼐面前他一直就是父执的辈分。
他叹息道:“人啊就是缺什么心里就想什么,迈不过自己给自己设置的障碍。看老夫,现在就恨不能自己是五十岁,哪怕是六十岁都好。孝与你就不要心有不足了。
蒙阴县因你由"小邑"升为"中邑",每届得以增加五、六个秀才名额,史上罕见。兆隆对家乡可没有你的恩荫大。”
朱国祚赶紧应和周嘉谟的话谦虚几句。立在朝堂上的这些人,谁也没公鼐那么能耐,能凭自己少年早中秀才之力,让家乡每年能够多几个秀才名额。
黄克缵与公鼐的父亲曾同僚,他拍打着公鼐的肩膀说:“若不是张太岳,你父亲也不至于获罪返乡。老朽早看你不顺眼了,明明代理礼部尚书做的挺好的,偏为着莫须有的事情,纠结着不肯正尚书位。”
周嘉谟再度补刀,“陛下,一会儿咱们选出了状元郎,就让状元郎做礼部尚书可好?”
朱由校也笑着应道:“卢象生吗?那可好。”
公鼐想想卢象生比自己孙子大不了几岁的模样,虽然知道天子与周嘉谟等人是与自己开玩笑,但是只要想想自己要对着那般年纪的尚书施礼、恭敬地尊其为部堂,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别扭起来了。他明白为着自己连着两朝为帝师的缘故,天子给自己留足了体面,才空了这么许久的礼部尚书之职位。
周如磬适时地推了他一把,对他说:“天启第一科要揭榜了,礼部也该有尚书了。”
公鼐清清嗓子,对朱由校拜倒,“陛下,是臣拘泥俗礼虚名着相了。”
朱由校立即说道:“公卿,朕终于等到你愿意为礼部尚书了。”
第887章 木匠皇帝142
君臣说说笑笑一起用了午膳。午膳后, 朱由校仍是留了几位老大臣在预备好的偏殿午休, 其他人则各自回去各部。
至于在殿试前送到京师的贵州安/邦彦反叛的消息,实在是被天子在辽东和西北的战绩压住了,并没有给朝廷和朝臣带来太多的困扰。
秦良玉带着白杆兵经过京师的时候, 朱由校还派人宣召了秦良玉母子、和秦家兄妹进宫觐见。同时为派了锦衣卫的两个小旗去白杆兵之事叮嘱秦良玉。
“秦将军, 平叛若遇有什么为难的、不好做的事情,让他们去做。”
张之枨带着几个勋贵人家的次子, 跟随秦良玉等一起觐见。他们这次去西南, 就是要替秦良玉做某些不好出手之事的。
朱由校私下还给他几枚东厂的令牌, 言外之意是可以推到东厂头上。让锦衣卫都指挥使骆思恭嘴角抽抽了好半天。
陛下是彻底不想让东厂有好名声了。
傍晚的时候,朱由校带着群臣再度回到文华殿。看到殿里大部分士子已经答完卷子了, 只有个别士子仍在奋笔疾书誊写。殿试也是有时间限制的, 日头转西殿内的光线不足以后,每人可以点燃殿试发的蜡烛一支,烛灭即为考试时间终结。
殿试的试卷是不需要糊名的。答完的贡士放好卷纸就可以离开座位, 跟着在文华殿负责的礼部官员去偏殿歇息,等所有人都答完后,一起离开皇宫。
能参加殿试的贡士, 单拎出来哪一个都是聪颖异于常人之辈, 才能在重重的科举考试中成为春闱的胜利者。但是凑到一起了,还是能分出高低上下的。
这就好像是现代的马拉松比赛, 来自世界各地的选手,哪个都是长跑的佼佼者,弄到一起跑一次, 就比较出来谁更厉害了。
礼部官员收上来卷纸后,朱由校先请参加阅卷的臣子们吃了一顿晚膳,然后君臣一起挑烛阅卷。既往点、勾、×、圈的评卷法,朱由校想以阿拉伯数字12345来取代。
徐光启耐心地给参与阅卷的朝臣讲了一遍规矩。魏朝与曹化淳弄了一张大纸,挂到屏风上,很伶俐地把一二三四五与12345、点圈等一一对应上,使老大臣们能够一目了然。
黄克缵在研制火炮的时候,看多了天子与徐光启等人的计算。他推推周嘉谟的手臂说:“徐子先在造新火炮的时候,就与陛下用这个数字记法,凡事都先算好了,然后再让工匠去做的。事半功倍。”
周嘉谟看看天子和徐光启,立即很痛快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仍是老规矩2不见4、5,谁有什么疑问吗?”
吏部尚书带头支持天子搞新意思,大家不过是评的时候抬头看看屏风核对下,算不上大麻烦,也就纷纷点头一致通过了。
最高兴的要数徐光启了。他早就想变革一下数字的写法,西洋写法比汉字的写法快很多,计算起来也便利。今天各部尚书都接受了,以后工部和户部也就好变革了,算学也更容易推广出去了。
徐光启就盼着天子应下的、把算学也加到科举里的那一天早日到来。单独的算科早已经不能满足工部的需要了。
户部尚书汪应蛟与黄克缵同年,他问明白徐光启新的数字写法、用法,思索了一会儿对对户部侍郎毕自严说:“此法可以用到我们户部记账里。但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比较容易被改动。”
毕自严也是这么认为的,那记在账册上的1,随便前后加一笔,整个数字就变了十倍、百倍、千万倍了。但是他看着徐光启给他演示的数字计算,不想就这么错过了这便利的数字写法,就回答汪应蛟说:“部堂,我们回头仔细想想,看怎么才能够既用了这个西洋写法的便利,又不容易出现帐本被改动。”
四百零九份卷子,朱由校只装模作样地看了几份,就溜去一边看徐光启做演算。徐光启的这个演算是为了重修三大殿的。万历二十五年的大火烧毁了皇极殿(俗称的金銮殿),中极殿和建极殿。
万历末年的时候,数次清理废墟准备重建,最后都是不了了之。朱由校登基后更是把三大殿的事情彻底搁置下去,以辽东军务为借口,现在辽东和西北安定了,修建三大殿的事情再度提到议事日程。
躲是躲不过去的。朱由校实在是不想修这三大殿,只能变着法子往后拖延。
“徐卿,陕西那边移民去辽东的事情,你有关注吗?”
徐光启摇头。他作为工部侍郎,本应该在替天子阅卷的那伙人中。但被魏朝以三大殿的借口叫了过来,哪想到陛下的心里仍是不想修三大殿呢。
“徐卿,朕上次说的把在兰州之前增加渭水分流量,把渭水北岸用新煅烧出来的石粉,重新打造个新的北岸,你算算那个得多少银子?”
“陛下,那臣得去西北走一圈,实地测量渭河北岸的情况。”
朱由校很痛快地点头。
徐光启见状立即试探着提出新要求。
“陛下,新科进士考庶吉士的时候,能不能加个算科考试。臣想找几个能帮上忙的助手。”
“可以。户部也需要这样的人才。你可以与毕自严商量,看看需要多少新科进士。朕还想把黄河引归回去旧道,这也要先算好再去做。”
徐光启吃惊地瞪大眼睛,“陛下,那需要的人工和土方量可就大了。”
“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朱由校抢过徐光启手里的毛笔,在纸上给他画黄河下游的现在流经区域。
“你看黄河南徙经泗水在淮阴以下夺淮河下游河道入海,淮河失去入海水道,在盱眙以东潴水。黄河的水势大,淮河、泗水势弱,被黄河水逼得倒折,不得不积水而成了洪泽湖。
如果不能在南方出现降雨量增加前,尽快给黄河水找到合适的出路,朕担心洪泽湖水迟早会酿成大祸。到时候被波及的就不止是运河了。”
徐光启看着天子画出来的黄河、淮河、泗水、洪泽湖的相关连处,伸手抢过天子手里的狼毫,添上运河,然后掐着手在纸上演算了一番。
“九龙治水旱,一龙治水涝。陛下想的周全,还是应该先治水然后再修三大殿。”
一龙治水涝?曹化淳简直在为徐光启担忧了,你在皇帝跟前这么说话好么?
徐光启却不理会曹化淳的那些小心思,他已经埋头在天子的新想法中了。连身边的天子也都不再顾及,闷头演算起来。
朱由校示意曹化淳别打扰徐光启,自己带着魏朝去看评卷的臣子们。
公鼐见天子遛达回来,拿了一份卷子塞给他。
“陛下看看这份卷如何?是不是有状元之才?”
最新出炉的礼部尚书推荐的状元卷,天子也得给自己的老师面子好好地看一边。一看抬头的名字文震孟,再看下面的评定,朱由校就有点儿方了。
这样好么好么好么?
他看看周嘉谟,在看看黄克缵,想寻求有力外援。但是连张问达都低头当作没收到天子的求救信号。
这文震孟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明朝的大臣啊,果然有性格。明知道自己喜欢中意那几个年轻的士子,偏弄个年龄是他们二倍还有余的老人家。
朱由校望天长叹。
公鼐低头继续看其它的卷子。这又不是他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实在是文震孟今年的考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