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琏端起白瓷盏,轻轻摇晃着其中的酒液,“该做的咱们已经做了,有人不信,那也没什么法子,他们自己寻死,拦是拦不住的,究竟会不会出事还得看各人的运道,说不准日日饮用药酒的人筋骨强健,不会中那附子之毒呢。”
费年不由沉默。
他出身高门,消息比卓琏要灵通不少,说:“湘灵公主跟胡人首领成了婚,大军已经班师回朝,估摸着你那小叔子这两天就该回来了。”
当初桓慎只是小小的卫士,费年曾经见过他几面,也瞧出这年轻人是有真本事的,可惜呆在汴州,被赏识的机会少了些,若是生在皇城根儿,怕早就崭露头角了。
卓琏指尖颤了颤,转移话题道:“金波酒与清无底差别并不大,只是多了几分杏仁的甘香,平日里喝着不觉特别,要是有蟹佐酒,倒算是一桩美事。”
费年不免扼腕,“小老板该早点说的,前段时间正是吃蟹的时节,就算蟹八件用着麻烦,直接吃秃黄油也是好的,可惜了……”
今日卓琏来茶楼,就是为了给费年送酒的,东西既已送到,她并不打算多呆,起身便要告辞。
“小老板留步。”费年唤了一声,用力拍了下额头道:“先前我派人买了些瓷瓶,正好可以用来装酒,稍后让伙计把东西拿过去。”
卓琏急忙拒绝,“您已经往店里送了不少物什,又何必再破费?”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金波酒与清无底品相极其出众,偏生用了灰扑扑、毫不起眼的瓶子盛放,看着便觉得糟心,就算买下也只能自己品尝,实在是送不出手。”他笑眯眯道。
上辈子经营酒坊近二十年,卓琏怎会不知包装的重要性?但她并不认得私窑的人,若单独采买酒瓶,价格太高,便搁置了许久。
“你千万别跟费某客气,要是不乐意收,扔了便是,送回来茶楼也用不上……”
话落,费年毫不客气地摆手赶人。
卓琏嘴唇嗫嚅了下,最终没再说什么,道了谢后就折返酒坊,暗暗琢磨着该如何报答费年,毕竟施恩是情分,哪能视为理所应当?
伙计们送来的瓷瓶极多,福叔跟瞿易搬了数次,仍没收拾完。眼见着男人额角渗出细汗,走路一瘸一拐,卓琏突然想起瞿氏说过的话:早些年母子过得很是艰苦,瞿易十五六岁就上山打猎,被野狼咬住小腿,运道好虽没有落下残疾,但每逢天气变化,伤处便疼得厉害,那种痛苦比刀割还要难捱。
“先别搬了,反正放在院子里也跑不了,此刻还飘着雪,地面湿滑,瓷瓶易碎,一旦磕着绊着恐会受伤。”
她没有直接说破瞿易的难处,此人心气儿高,性情又很是执拗,要是言辞稍有不慎,戳伤了他的自尊,恐怕拼着一条命也要将活计做完。
瞿易照顾了母亲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卓琏自是念着这份恩情的,言行举止间不免谨慎了些。男人被疼痛折磨得几欲发疯,也没注意那道关切的眼神,他死死咬牙,一声不吭地往外走。
过了半晌,卓琏冒着雪去了趟药铺,买下黑糖、川乌、草乌、淡竹叶、菊花等物,准备自己炮制药酒。
当初寄人篱下,即使公婆性情厚道,她也不敢肆意妄为,几乎算得上事事尽心,无半分怠慢。因公公曾挨过枪.子,腿上如瞿易一般留下了旧伤,每逢天气变幻便饱受折磨,饮下几杯神仙酒,疼痛也能稍稍缓解。
卓琏陪伴两位老人的年头不短,也常常亲自配制神仙酒,早便将方子记得一清二楚。
后来酒坊边上建了教堂,有金发碧眼的洋人大夫尝过此酒,好似还拿去察验过,说草乌、川乌两味药能使躯体麻痹,但效果不如附子那般强烈,对人体损害可忽略不计,再加上酒水能通血脉、行药势,疼痛难忍时稍微饮用一些,用处的确不小。
怀里抱着纸包,瑟瑟寒风直往面上刮,将她白生生的双颊吹得泛红,杏眼里也蒙上一层波光,潋滟盈盈;女人微张的红唇格外柔嫩,气喘吁吁,简直跟雪里走出来的妖精似的,说不出地勾魂摄魄。
身量高大面容俊美的青年站在酒坊门口,心中如此想道。
第29章
在看到伫立在门口的男子时, 卓琏立马停住脚步, 心中着实生出几分忐忑。不过她到底活了两世,经历的大风大浪并不算少, 表面上没有露出丝毫怯意, 毕竟不久前费老板就提醒了一回,她定了定神, 步履平稳地往前走。
“小叔平安回家,娘总算能放心了, 最近她想你想的日日流泪不止,我们怎么安抚都没有用,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有见到了人, 堵在胸臆的郁气才会消散。”
桓慎身量本就比寻常人高出不少, 此刻两人面对面站着,他仿佛蛰伏于黑暗中的凶兽, 卓琏能感受到周围环绕的压迫感, 却无法看清他的神情。
心脏砰砰直跳, 好在寒风中夹杂着细雪, 带来阵阵冷意,让她勉强保持理智, 不至于失态。
瞥见她抱在怀里的药包, 桓慎挑了挑眉问:“仓房里的曲饼还剩了不少, 如今天冷刺骨, 你买下草药, 万一冻坏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小叔莫要担心,这些是用来炮制神仙酒的。”
“神仙酒?”
桓慎重复了一次,他活了近二十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酒。
卓琏冻得哆哆嗦嗦,也不愿意再在外面多做逗留,边往酒坊里走边道:“小叔刚回汴州,应该不知道我将亲人接到城里了。我那义兄性情本分,又孝顺至极,挑不出任何毛病,可惜早些年受了伤,每隔一段时间,腿部就如刀割般疼痛,这神仙酒是以川乌、草乌作为主料,能通血气、祛风邪,你身为卫士,说不准也能用上……”
听到“义兄”二字,桓慎脸色阴沉,黑眸紧紧盯着站在前方的女子,胸口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委实憋闷。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娘早已搬离汴州多时,现在不止回来了,还给你带了位义兄?”
卓琏将装着药材的纸包放在桌上,借着厨房昏暗的烛火扫了桓慎一眼,终于觉察出不对。
“一家团圆本是喜事,小叔非但不高兴,倒像是动了怒的模样,究竟何人招惹了你?不妨与嫂子说说?”
何人招惹了他?
桓慎掀唇冷笑。
那些香艳旖旎的场景时时刻刻盘桓在脑海之中,让他血气翻涌心绪不宁,罪魁祸首不知情也就罢了,反而用一副无辜的模样看着自己,要不是因为眼前这妇人,他怎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每日沉浸在对兄长的愧疚中,恨不得自绝于此,免得将来做出禽兽不如的恶事。
“我原以为酒坊琐事不少,让人分身乏术不得清闲,没想到大嫂如此清闲,还能分出心神照看不相干的外人。”
这话说得委实阴阳怪气,卓琏又不是傻子,怎会听不出来?
她憋了一肚子火,却又无法发泄,干脆不再理会,转过身子,准备从木柜中取出一坛清无底。因隔板太高,她不得不踮起脚尖,浑身绷紧,如此一来,小袄便严丝合缝地箍在身上,从后方看能瞧见腰肢有多纤细,像挂在枝头随风拂动的嫩蕊,又娇又柔。
桓慎掌心发痒,想要离开这里,两腿却仿佛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卓琏没有察觉到男人的异样,她用面粉将药材裹住,放在已经熄火的炉灶边煨热,趁着这档口,又以无名井水化开了黑糖,倒进装着酒水的瓷坛中。
纤白掌心握着暗褐色的酒提子,轻轻搅动其中的液体,发出哗哗的响声。
以往卓琏还在民国时,会用二三月的河心水炮制药酒,只因那时积雪初融,河水在冰层下过了一冬,不染尘埃,质地清冽甘美,但酒坊里的无名井水远比河心水品相更佳,等药酒配好,估摸着味道也不会差。
边想着,她边探了探药包的温度,发现已经焙得差不多了,便将川乌、草乌洗净切片,连同淡竹叶、菊花等物一并包好,放在布袋里,投入清无底中,过上一宿就能用了。
说起来,此酒的原料并不算难得,但分量多少却至关重要,毕竟是药三分毒,药酒用好了能止痛安神,用得不好便成了害人的催命符。
卓琏虽是商人,但她恪守底线,绝不会像卓孝同那般逐利,一举一动小心极了,不敢有丝毫懈怠。
女子不住忙活着,青年抿了抿唇,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双白皙柔荑上。
早在边关时他就幻想过卓氏用手拨弄水花的模样,此时此刻,眼见柔白肌肤因热意而略微泛红,桓慎喉结滑动了下,恨不得仔细抚摸每一处肌肤。
卓琏用红绸将酒坛封好,转过身,发现小叔面色潮红,她惊诧极了,忙问道:“小叔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风寒?我熬一锅姜茶,喝进肚也能好受些,若不起效,再去找大夫看诊也不迟……”
“不必。”
桓慎竭尽全力保持镇定,偷偷觑着女人姣美的侧脸,不得不承认卓氏的确生了一副好皮囊。
“厨房里有些憋得慌,我没发热。”
话落,他突然转身,昂首阔步地往外走。
卓琏心里虽觉得奇怪,却并没有刨根究底的打算。翌日酒坊关了门,前来买酒的客人一个个吃惊极了,还以为是生出了什么变故,仔细一打听才知道是老板的二儿子回了汴州,须得接风洗尘,方闭店一天。
失望归失望,血亲团聚到底是人之常情,无论如何都不能搅扰,想要尝到芳烈的美酒,只能等明天了。
此刻福叔也在酒坊,他手艺极佳,没过多久厨房里便飘出阵阵香味,桓芸甄琳两个杵在门外,手里还牵着大山,可劲儿地抽着鼻子,口水都快滴到地上了。
因桓母昨天交待过,瞿易也没有过来,卓琏思索片刻,便将那坛子药酒抱在怀中,径自走出门子。
桓慎手拿软布,擦拭着锋锐的枪头,“大嫂要去何处?”
“昨天配制的神仙酒已经能喝了,我把东西送给瞿易。”
剑眉不着痕迹地拧了拧,青年把长枪放到房檐下,夺过女人怀里的酒坛,面无表情道:“我跟大嫂一起去吧,无论如何伯母都是长辈,哪有不拜访的道理?”
桓家与瞿氏乃是姻亲,卓琏完全没有理由拒绝,只能点头同意。
他们很快就到了瞿家,等门板打开后,瞿易那张刚毅面孔便出现在视线之中,发现是卓琏上门,他面色更冷。
“这位是?”
“他是桓慎,我夫君的弟弟。”
听到这话,瞿易也没说什么,将二人带到屋里。甫一看到女儿,瞿氏面上露出浓浓喜色,“琏娘怎么来了?这是桓慎吧,跟幼时不太相像,还真是年少有为。”
酒坛放在桌上后,卓琏屈起手指敲了两下,发出清脆的响声,她走到妇人身边,附耳小声说了几句,杏眼中沁着点点笑意,姿容愈发明艳。
瞿氏瞪了瞪眼,问:“真那么有效?”
“我哪敢在这档子事上说笑?神仙酒里面添了多种草药,有人曾经饮了数年,身子骨依旧康健,不过此物是用来镇痛的,您没受过伤,可莫要乱喝。”她面容严肃地提点。
“放心便是,我活了那么多年,岂会在这种小事上犯糊涂?”妇人摆手直笑。
等那对叔嫂从家里离开,瞿易坐在板凳上,弯着腰,粗砺手掌不住揉搓小腿,紧咬牙关,一声不吭。
看到义子额角迸起的青筋,瞿氏甭提有多难受了,急忙将酒水倒在碗里,仔细烫过才送到他面前,“这是琏娘配制的药酒,可以缓解疼痛,你尝尝,说不准也能有些效用。”
瞿易本想拒绝,但看到义母关切的神情,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吞咽着,没一会儿便喝干净了。想起女人那副模样,他暗暗嗤笑一声,卓琏酿酒的天赋的确不差,但药酒的配方却无比珍贵,随便弄出来的东西也敢说能镇痛安神,怕不是疯了。
岂料刚过了一刻钟,他下腹处便涌起了阵阵热流,小腿剧烈的疼痛逐渐消失,仅残留着几分酥麻。
“如何,可见效了?”瞿氏急慌慌问。
瞿易眼底的震惊之色尚未褪去,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他只觉得面皮火辣辣地发疼,活像被人扇了几耳光那般。
*
小院距离酒坊极近,没过几息叔嫂二人便走了回来,察觉到身旁男子顿住脚步,卓琏有些诧异地偏了偏头,循着他的视线往前看,便见一对年轻男女站在石阶旁,男子身穿雪白无一丝杂色的狐裘,容貌清俊,仿佛谪仙人一般;女子披着缎面斗篷,除了卓玉锦还能有谁?
有不少姑娘经过店门,都会暗暗打量俊美男子,之后脸儿红红,眼底含春眉目带臊,就跟动了春心似的。
“桓兄。”
无论如何,樊竹君都是从六品的振威校尉,真实身份不能轻易示人,只得扮成男子前来此处。她眼底带着丝丝愧疚,行至桓慎跟前,说:“分别了整整一月,桓兄像是瘦了,难道是有人苛待?”
说话时,她的目光落在了卓琏脸上,待看清了妇人的容貌,心头狠狠一跳,嘴里弥漫着淡淡的苦意。
第30章
樊竹君自小便知道自己相貌极佳, 无论是男装女装, 都能称之为顶尖,但此刻见到艳丽逼人的桓卓氏, 就算只穿着粗布衣裳, 依旧让人移不开眼。
好在她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心性自然不差, 没过片刻便恢复如常,淡色薄唇噙着一丝笑, 将注意力放在高大英武的青年身上。
“没有人胆敢苛待我,若是瘦了,仅是因为一路奔波所致,多谢樊校尉挂怀。”桓慎语气平静作答。
卓琏站在旁边, 耳中听得二人的对话, 眼神不由闪了闪。要是话本中的剧情没产生太大变动的话,卓玉锦的确会嫁入宁平侯府, 成为世子柴誉的正妻, 不过这桩姻缘要等到她入京以后才能成就, 眼前这青年虽容貌俊美, 一身贵气,却不像是性情冷峻的世子爷。
还没等她想明白, 突然有一股馥郁的蔷薇香涌入鼻间。
李小姐曾在大不列颠居住过一段时日, 因离着法兰西较近, 有时也会前去逛逛, 听说法兰西的花露味道香醇甜美, 简直能让人陶醉在芬芳中。因她偏爱此香,女主身上也带着同样的气息。
这会儿卓琏闻到了,心中难免震惊。
话本中的女主虽是女娇娥,早期却一直以男装示人,先在军中与桓慎结拜,后来又得到了七皇子的赏识,几经波折,才被识破了女儿身。
“这位就是桓嫂子吧?”樊竹君淡淡开口。